病房門前,她抓緊唐翌磬的手,呆站好幾分鐘,仿佛里頭有讓她恐懼的洪水猛獸。
他不催促、不動作,只是靜靜陪她調整心情。
終于,她伸手推開房門,輕緩踏進去。
床邊的看護起身,朝他們點頭,正要開口,唐翌磬搖頭且示意她離開。
病床上的人聽到聲響轉過頭來,有氣無力卻努力睜大眼睛,吐出虛弱的字音。
“小晴……”眼眶蓄的淚,隨著抖落的聲音滑下。
她沒說話,往病床靠去,看護退出病房了。
床上的老人,肌膚蠟黃,眼白也呈濁黃,干枯的身形,腫如球狀的腹部,方旖晴安安靜靜地看,任由晦黯情緒滋長。
“謝謝你……還愿意來看我。小晴……對不起,我真的……對不起你們……”
方潤楠斷斷續續的說。
“姐姐出國工作,不在臺灣。”她僵硬開口。
姐姐出國工作,或許是最好的“恰巧”,因為她知道,面對生父的最后一面要不要來看,姐姐肯定比她煎熬。
方潤楠點頭,老淚縱橫,病痛的折磨遠不及彌補不了的愧疚,他不知道如何開口求女兒原諒,卻又極度渴望在最后關頭得到諒解--
“你姐姐……上星期來看過我,跟一個男人。”
方旖晴很訝異,她沒聽姐姐提過。
“她希望……我別再打擾你們,我知道……我知道我沒有資格求你們原諒……我知道你們恨我……可是我……”他呻吟一陣,從骨頭傳來的劇疼,讓他好半晌說不出話。
看他握緊拳頭,像在忍耐極大的痛苦,方旖晴覺得自己被切割成兩半,尚有良知的她正問著另一半冷酷的她,為什么不讓生父好過一點?
她沒說話,抿緊唇,面無表情。
人,最早的記憶,是從幾歲開始?
生父被病痛折磨,但此時此刻,她卻被深埋的回憶折磨……
生父那雙手,曾經如何痛打媽媽,她其實都記得,只是從未對姐姐承認過。
她忘不掉,他拿勾鐵卷門的鋼條,往媽媽的頭一下一下地敲,他的腳還踹著媽媽的肚子,嘲笑媽媽是個生不出兒子的賤貨!
那時,她才一歲半吧?走路還不穩,她很想救媽媽卻怕得動不了,因為媽媽一直流血,姐姐哭著要救媽媽,卻被生父用力摔到墻邊。
生父指著她和姐姐吼,罵她們跟媽媽一樣是賤貨、是賠錢貨……
她記得,什么都記得!
那天,是她這輩子最黑暗、最漫長的一天。
施暴后,生父將她們趕出家門,隔壁好心的叔叔送媽媽到醫院,媽媽住院好久,鄰居叔叔后來變成她們的爸爸。
媽媽出院后,她們搬到別的地方,日子才變得比較好。
她記得,都記得,關于那些恐怖的暴力、難聽的叫罵。只是,她很小就懂得,想要好好過日子,就要學習遺忘。
她以為自己忘得一干二凈了,可是現在,看著生父油盡燈枯躺在病床上,那些關在黑暗里的記憶全出籠了。
對他,她喊不出一聲“爸爸”。
她唯一的爸爸,是那個救了媽媽、救了她和姐姐的爸爸,會帶她們去吃紅豆棒冰、會把她們抱在懷里哄,說她們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小公主。
這個男人,不是她們的爸爸,而是她跟姐姐最想忘記的夢魘。
“小晴,對不起、我對不起你們,請你原諒我……求求你……”
“……你讓自己好過一點吧。”她終于勉強開口。
“你能不能原諒我?”
空氣凝滯,只聽得到方潤楠沉重呼吸,與哽咽哭聲。
“我原諒你!狈届角绲溃骸澳阕屪约汉眠^點,我請醫生幫你打針,好不好?”這是她僅有,能用在生父身上的憐憫了。
“好……謝謝你……愿意原諒我……”
方旖晴離開病房,朝護理站走,依舊是面無表情。
病房里,只剩唐翌磬與方潤楠。
“拜托你,好好照顧小晴……”
“你真是個自私的混蛋!”唐翌磬轉身,也踏出病房。
片刻后,醫生、護士進來,將針劑打進點滴,沉默的離開。
方旖晴站在病床邊,看生父閉上眼睛,半小時、一個小時過去,直到方潤楠最后一個呼吸停止。
她呆怔,聽儀器不停鳴響,然后,她茫然地看向一旁的唐翌磬。
她不曉得自己的表情有多可憐兮兮,只知道自己再也沒辦法留在這里,她近乎哀求的說:“對不起,你可不可以幫幫我?我想、我想先回去……”
她顧不了唐翌磬會怎么看她,他雖然好幾次要她別管,但也許他心里期待她更善良、更有人性一點。
可惜她的良善與人性,沒辦法用在生父身上,因為過去的傷害太深,深到她對任何人都說不出口。
唐翌磬摸摸她的臉,醫生、護士陸續進來,他將她帶出病房,交代等在走道上的看護,送她到醫院門口,幫她叫出租車。
他回頭走進病房,醫生正式宣布死亡時間,他立刻打電話給早已約妥的禮儀公司。
唐翌磬步出醫院已是深夜,黑絨絨的夜落下傾盆大雨,他煩躁不安奔入雨幕,飛車回到住處。
駛進地下停車場前,保全卻走來敲了他的車窗。
他降下車窗,保全開口說:“唐先生,方小姐一直坐在噴水池邊……”
唐翌磬嘆氣。他曉得她心里難過,雖不想讓她一個人回來,但更不愿意她留在醫院。
“我知道了,謝謝!彼麑④囎娱_進地下停車場。搭電梯上一樓。
這么大的雨,她一個人淋雨很難受吧?
出了電梯,在挑高的一樓大廳站了會,他才朝中庭的噴水池前進,雨狂暴落下,遠遠便瞧見全身濕透的她。
他緩步走近,在她身邊站定,伸手摸摸她的額頭,冰涼的肌膚讓他心疼,她仿佛遠游的人,神情迷茫的抬起頭。那神情,比她在醫院向他求救時更無措、更可憐。
他的嘆息被雨聲吞沒,最終什么也沒說,他彎身一把將她從水池邊抱起。
這場冰冷的雨燃燒了他的心,唐翌磬從不知道,原來自己的心可以這么痛,只因一個傻女人淋雨。
進電梯,他們衣服、頭發滴著水,唐翌磬望著懷里眼神迷茫的人兒,無奈的吐了兩個字。“傻瓜!”
他抱著她進屋,將她送入浴室,走進她房間拿了干凈的衣服,又旋回浴室,掐了她的臉。“我不想在這種情況下要你,你聽得懂嗎?”
她原本渙散的目光,終于聚焦,靜靜看著他,然后點頭。
“所以你自己洗個熱水澡、換上干凈衣服,我也去洗澡換衣服,浴室的門不準鎖,十五分鐘后,我再進來,可以嗎?”他聲音有些嚴厲。
她沒說話,只是溫順的點頭。
“快洗澡吧。”他嘆氣,心疼地在她冰冷的頰邊輕輕吻啄一下。
他退出浴室帶上門,回到自己的房間,用極短的時間沖了澡,換衣服,出來拿了拖把,將先前進屋的濕漉路徑抹干,正好十五分鐘。
他走至她使用的浴室,敲了幾響,不等她出聲,推開門,見她已經換上干凈衣服,長發擦拭過,但發尾還滴著水,她把換下的濕衣服捧在手里,看著進來的他,有幾分不知所措。
“笨蛋!”他接過她手里的衣服,忍不住說。
“我的智商有一七二!彼劬φA苏#瑳]頭沒尾又帶著幾分漠然的丟出一句話。
唐翌磬愣住,對上她已經變得清亮的眼。
“我沒告訴任何人,只告訴你。我一直很努力讓自己平凡地活著,但今天,我再也不能欺騙自己,我的智商是很該死的一七二!我記得自己一歲之后所有發生過的事……所以,我沒辦法原諒他,只能欺騙他,我原諒他。我是不是很可惡?我欺騙一個快要死的人……不對,是已經死掉的人!彼还淖鳉庹f。
唐翌磬靜靜看她一會,拿著她換下的衣服走出浴室丟進洗衣機,連同他換下的衣服一道洗。
他回到浴室,毫不訝異她仍站在原地,他露出笑,揉揉她的頭,“不管我怎么看,你就只是個智商一七二的大傻瓜!
她可憐兮兮又虛弱地笑,他走向她,從架上拿了條干毛巾,溫柔替她擦拭頭發,過會拿來吹風機,幫她吹干頭發。
他抱起她,走出浴室時才又開口。
“告訴你一個秘密,這秘密只有我大哥、二哥知道,我的智商有一八六,比我的身高還高出五,不過我跟你一樣,一直很努力讓自己活得平凡。”
這是她搬進他住處三個多月來,他第一次與她同床。
他們躺在床上,房里只開一盞小夜燈,幽幽的昏暗伴著玻璃窗外淅瀝的雨聲,空氣的味道嘗起來竟有幾分寂寥。
她背對著他,面向著玻璃窗,他從后頭摟抱她,那感覺好似他跟她終于完整了一個世界,一個只有他們的世界。
“我能不能拉開窗簾?我想看雨!彼龁枴
“我去開。”他翻下床,拉開窗簾,又回到床上。
雨不停朝玻璃窗拍打又墜落,好半晌整個房間只有雨聲。
“我爸爸媽媽感情很好,我在家中排行老么,上面有兩個哥哥,大哥是服裝設計師,聽說他設計的衣服,只要是女人都愛,我爸媽有一度還懷疑他是Gay,前陣子他娶了老婆,我爸媽樂翻天,鞭炮從巷口放到巷尾。
“我二哥開征信保全公司,目前單身中,他十二歲那年遇到他的真命天女,從此,他的眼里再也看不見別的女人,不過這個秘密只有我知道,因為我偷看他的電子日記。
“但我猜我二哥跟那個女人,大概修不成正果,因為對方是個名氣很響亮的公眾人物,二哥八成會是我們家情場最失意的男人。
“至于我呢!從小到大,沒什么煩惱事,勉強要說,曾經最痛苦的一件事,是被老爸抓去道館蹲馬步,我爸是跆拳道國手教練,我家三兄弟從小練武,小時候常常被老爸追著練武,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
唐翌磬的聲音在昏幽的空間里,顯得清清亮亮,她靜靜聽,被他流水似的敘述撫慰了心。
偶爾,她會揚起低低的笑音,想象著他被追著練武可憐兮兮的模樣,想象著他陪大學女友逛街逛了一整天頭眼昏花,整整一個月聽到逛街兩個字,就想吐的凄慘模樣……
唐翌磬一直說,從小時候說到他被他二哥拉進一個神秘組織Ω,接過千奇百怪的任務。
接著又從當兵說到退伍,然后決定自己創業……
她安靜地聽著,過了足足四個多小時,終于流下眼淚。
一開始,她僅是無聲流淚,漸漸轉為哽咽,她被他轉過身子,整張臉埋進他懷里,然后她從哽咽變成有聲的哭泣。
不曉得多久,雨終于停了,日光緩緩鉆出云層,她覺得哭夠了,抹把臉,吸了口氣,“我終于是真正無父無母的孤兒了!闭Z氣平淡的說。
唐翌磬摟緊她,許久才回她一句,“這樣也沒什么不好。”
“嗯。”她點了點頭,“是,也沒什么不好……”只是好像心頭有塊地方就這樣空下來了。
雖然她不愛那個人,但那種說不出的空蕩,還是讓她些微地難受。
“你還有你姐姐,目前又還有我!彼嵝阉
“對,我還有姐姐,目前又還有你。”她像只鸚鵡重復他的話。
“傻瓜,何必哭這么慘!”他用力揉她的頭,她哭得他心很酸。
“是,我是智商一七二的大傻瓜!彼踩⌒ψ约。
“笨蛋笨蛋!”他松口氣,總算讓她把情緒發泄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