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香福走到東邊一戶佃農家,剛好看到這家的大兒子正在門前的空地劈柴,她將這個十三歲男孩給扯到月光照不到的地方,小聲問:
“虎子,今天林家那邊有沒有什么動靜?我家有沒有什么人過來?”
虎子連忙點頭,迫不及待地小聲道:
“福姐,我跟你說,你家來貴人了!有四個騎著大馬的大漢——我爹說轉載或轉售,謝謝你的支持與配合)那是大馬,不是牛。他們帶了好多精貴的東西到你們家,你家大叔就把其中兩個給迎進門了,結果送的東西太多,沒辦法全搬進屋里,還剩好大一半丟在外面呢。我趴在圍籬邊偷看,哎唷喂,那樣精貴漂亮的青布竟就胡亂丟地上啦!我跟我爹去上集時都沒見人賣過這么好看又這么多的布。我娘說,敢這樣隨意糟蹋好布的,就一定是貴人。福姐,你家是不是在大城市有了不起的貴戚?”
錢香福從虎子沒有章法的陳述里總結出有用的訊息之后,卻是狠狠地皺起了眉頭,怎么也想不出那些來家里拜訪的人是什么來路……就算是京里來采買女子的牙子,也不可能帶著大禮過來;在這個一袋粗米就能買走一個女子的年代,那樣的大手筆是誰也出不起的。
一時想不透,便就先擱著不想,又問:“那些人幾時走的?林家那邊有沒有什么人過來探頭探腦?”
“有三個漢子后來走了,留下一個大漢沒走。喔,還有,那個林桂花又跑過來叫嚷,好像說要賣她家兩個女兒,要大漢過去談價錢呢,我那時忙著給家里挑水,沒有聽到太多!
錢香福并沒有多失望,將肩上扛的米袋放到地上,對虎子道:“兩只手把你的衣擺拎起來。”
虎子對這樣的吩咐立馬聽從,兩只眼睛還亮晶晶地盯著那兩只袋子,吞了吞口水道:“福姐,你今兒個是不是又在山上掏到了什么好東西了?是山果子?還是竹筍……哇!”低呼一聲之后,再也說不出話來,只能瞪凸了眼珠子巴巴地看著那白亮亮的大白米!
天!大白米!那可是大地主才吃得起的好東西呢!虎子活了十三歲,別說從沒吃過一口了,連看都沒看過。
錢香福以兩手小心捧起白米,放到虎子的衣擺里,將他短短的衣擺給填得快滿溢出來,然后拍了拍小子的頭道:“快進去,別給人看到了。你祖父與你娘身子不好,你讓你妹熬白米粥給他們補補身子。”
“喔,好,我馬上進去。福姐,你真好。”虎子感激地低叫,不敢放開聲音說話,怕夜深人靜,一點點動靜都會給人聽了去。
看著虎子走進屋子里去,錢香福再將白米扛上肩,本來想回家的,不過又怕家里有人盯著,所以她悄無聲息地沿著月光照不到的暗處走,想先聽聽動靜再作打算。
走到自家的后門處,還沒趴上窗口呢,就聽到里面有說話聲——
“大成,你說福囡這么晚沒有回來,會不會真的是被人販子給抓走了?林桂花說福囡跟人跑掉我自是不信的,但我擔心她一個好女子被壞人盯上了,給抓走賣了!這可怎么辦才好啊?!”
“錢姨,您別慌,咱阿福那樣機靈,一定不會有事的。你瞧,這些年她一個小女子跟林家那些人周旋,不也沒吃什么虧嗎?以前阿福也曾有過趕不及在城門關上前回村子,可能又借宿在水姑家了!鼻卮蟪傻吐暟矒嶂
“但愿吧……可,我這顆心,怎么都安定不下來……你也知道,那些林姓的人都不是好人。福囡再厲害,終究只是個女人,又沒個依靠的——”
“怎么會沒依靠,現在可有了!鼻卮蟪烧f道。
“哎……這也是。可是……唉……”錢婆子突然嘆起氣來,像是有什么話想說又說不出口,吞吐了半晌,最后還是又唉聲嘆氣起來。
這時仍然守在秦家的杜實開口了:“你們不用擔心,一切有我們頭兒在,就算那些人販子真的劫了人去,也一定能找回來的!
本來錢香福已經打算出聲進門去,在聽到陌生男子的聲音之后,便頓住了。
這男人是誰?怎么會在她家?!
雖然聽著屋里人以輕松的口氣談話,但錢香福半點不敢掉以輕心。所以她悄無聲息地將米袋塞在一堆柴禾下,然后輕手輕腳地又走回虎子家,將虎子叫出來,小聲吩咐道:“虎子,你等會去跟我祖母說我在鎮上忙得太晚,就借住在水姑家,不回來了。”
虎子雖然滿臉疑惑,卻也點頭應了,馬上就往錢香福家跑去。
而錢香福則是轉身往秦山的方向快步離去。
秦家人怎么能被秦家的機關術給難。
秦勉站在一棵長勢最雄壯、生長年頭最久遠的五葉松前,定定地看著這棵五葉松良久,久到都差點把它給看出兩個洞了。
但無論他怎樣用力去看、努力去想,最終結果依然只有四個字:一籌莫展。
“果然……我秦家的機關學問高深莫測……”非常自豪的聲音下,有著難以說出□的尷尬——這樣高深莫測的學問,果然,只有學到十歲就出門討生活的人是不可能破解的。當年他學到的那些皮毛,也就只是皮毛,沒有骨肉內里,所以,頂多算是只知道了目錄梗概,而無真切理解吧……
那么,現在該怎么辦?
下午為了他那個素未謀面的媳婦跑回了鎮上一趟,本來還在糾結著該拿那個令他有些意動的小寡婦怎么辦才好,結果,省事了,不用糾結了,人家跑了!下令去找也沒找到一根寒毛,這對自認為是軍中精銳的人來說,簡直不能更打臉。
雖然說,身為一個眾所皆知的大老粗,把一些事情辦得亂糟糟好像挺合理,但秦勉心中還是有些憋屈到想吐血的感覺——他確實刻意營造出大老粗的兵痞子形象,但那并不表示他真的是個有勇無腦的人啊……好吧,他一直非常自我感覺良好地覺得自己其實還挺有腦的,并不是個只有蠻力的笨蛋。
但,此刻,被一個簡單陣法難住的此刻,再加上一整個下午的挫敗感,讓秦勉覺得,自己或許……真的失學太久、冒充莽夫太久,于是,真的成為像王勇那樣的蠢貨了……
手上舉著一根火把,正在考慮要不要把這棵五葉松給燒了好破陣時,身后傳來極其細微的聲響,讓他立即將火把熄滅,并轉身潛進一堆樹叢里,屏息以待。不一會,他看到一抹細瘦的身影走了過來。
當目光適應黑暗之后,借著月色,仍是可以將人給看清五分。所以秦勉一眼就認出了這個小寡婦,然后,心中那抹隱隱約約浮現的疑惑,在此時突然有了讓他猜測的方向。
而這個猜測,讓他眼睛一亮,覺得離開戰場之后的生活開始有了些盼頭。
所以,但愿他的猜測是真的!最好是真的
摸黑上山的,自然就是暫時回不了家、只得上山來度過一宿的錢香福了。秦山的袓墳地里有一個機關密室,她偶爾也會在里面過夜,所以存放了許多生活用品以及一些干糧。
她覺得她得在山上好好計量計量,關于林家那些人,她是不想再留了。成天防備著人家出陰招,實在讓人筋疲力盡,要不是一直沒有實力徹底趕走他們,她何致于一直被動防守,過得這樣憋屈?!
可現在人家都想把她抓了賣掉了,如果她還能忍,就不是人,而是圣人了!她對當圣人沒有興趣,所以今晚一定要找出個好法子才行,于是她決定進密室翻書;平常被大叔逼著讀書認字,覺得浪費時間又苦不堪言,而今倒好,跑來密室自投羅網了。
大叔常常對她說:書到用時方恨少,指的就是現下這個情況吧?
由于太沉迷于自己的思緒,以致于錢香福沒有發現空氣中有一抹還沒散盡的燃燒味道,如果她注意到了,一定會很警覺,至少,不會大意到走到那叢藏人的樹叢邊時,才發現這里有人。
“誰——”她驚呼一聲,提著木棍就要砸過去。
也就是她這樣的叫嚷,讓秦勉腦子里什么也沒想,身體已經先行動作,整個人像離弦的箭似地飛身而出,先將她手上那根碗口粗的打蛇棍給打掉,并就著撲過去的力道,將她雙手擒住,兩人在草地上滾了一圈。待動作停止之后,男人天生體力上的優勢,讓他牢牢將她釘在地上!
就著月光,四目相對,都看清了對方的模樣。錢香福掙扎了一下,發現兩人力氣相差太多,立即不再掙扎,靜待時機;而秦勉則唇角微揚,覺得應該說些什么,于是他先開口了——
“逮著你了。”說完之后,覺得不是很恰當,苦思著更好的用語,卻一無所得,只好就這樣了。
“是你!那個抓了我的人販子!”這個聲音她記得!還有,他的長相,分明就是早上掉到陷阱里的那個陌生人!她一下子就認出來了。
“人販子?我不是!鼻孛悴幻靼姿窃趺凑`會的,他這樣充滿軍人正氣的男子,怎么會把他錯認成那種猥瑣不堪的人販子?她眼睛是怎么長的?難道是月光太暗淡,所以她看差了?
“你明明就是!就是你把我打昏,綁到鎮里的一間屋子的!”
“我沒打昏你,早上我掉落陷阱,還差點被你用石子砸,你忘了?打昏你的不是我!边@點一定要說清楚。
“不是你也是你的同伙!”
“那是我的下屬!鼻孛阌X得這點也得說清楚。
誰管你是下屬還是同伙!錢香福手腳又掙扎了下,怒斥:“放開我!你這樣鉗著我是什么意思!你別以為我是軟弱好欺的,你敢動歪心思,我立馬讓你斷子絕孫!”
聽完她的狠話,秦勉笑了笑,仍然不肯松手,就怕一個放松,會挨上她的斷子絕孫腿。他還沒給老秦家留下香火,務必得保重自己。
“錢香福。”他叫著這個名字,并仔細觀察她的神情。
錢香福眉梢一動,不語,也不應,只是非常謹慎地看著他。
“阿福!彼浧鹆舜笫褰羞^這個名字,以及,那日在街上聽到另一個婦人叫她,也是這兩個字。因為這些契合的地方,讓他方才突然有了猜測,并立即頓悟——
“你是阿福,也就是錢香福,我現在可以肯定了!
“那又怎樣?”她很好地克制了自己的表情,就是不帶任何情緒地盯著他看。
秦勉覺得,就算被她以這樣不善的目光瞪著,心中仍是高興的,因為她雙眼里滿滿都是他。
正該如此啊,她就該眼中只有他,只看他。因為她是他的小媳婦呢!
“我覺得很好。你叫這個名字,很好!彼。
錢香福完全不在意他說什么。因為她正忙著脫身的方法,所有應對都只是為了松懈他的警戒,沒往心里去,所以她隨口回道:“我叫這個名字關你什么事?”她眼睛的余光掃向不遠處的那棵五葉松,計算著與它之間的距離……
“當然關我的事,不然我何必如此上心?”
“是嗎?怎么會跟你有關?”她聲音有些軟,像是好奇,也像示弱,又像掙扎過后的脫力。
秦勉被她難得的示弱心軟了下,于是稍稍放松了鉗制她的力道,正想說話他沒有機會說話了!因為在錢香福突然的翻身爆起之下,兩人不由自主地朝五葉松那邊翻轉了一圈過去,接著,就是直直地墜落!
五葉松的根部突然開啟了一扇通道,兩人撞了進去,沿著陡峭的斜坡一路往下滾,當那扇通道的門合上時,整條通道伸手不見五指。
秦勉努力將錢香福給摟進懷中,讓自己的身體承受滾落時最大程度的磕碰,就算這個坡道已經算是平滑了,但畢竟還是土石砌成,在這樣快速滾落之下,還是會不小心受傷。
“你這個小混蛋,咱們的帳,有得算了!鼻孛阋а涝阱X香福耳邊說道。
“算個屁!你這個人販子還有理了!”她不甘示弱回罵。
“就說不是人販子了!你都沒在聽嗎?!”
“你說你不是人販子,那你是什么?!”
“我是你漢子!”
“去你的王八蛋!敢占老娘便宜!”她大怒,一拳槌向他臉面!
由于秦勉雙手正護在她的后腦勺,以致于沒能及時擋住那一拳,于是他左臉頰連同眼眶下沿就只好承受了那拳的力道。
那一拳造成了他動作上的慣性,整顆頭往后傾,卻不幸撞上了洞壁,又磕了回來,結果她沒來得及閃,被他的頭撞個正著。
最后兩人頭昏眼花地滾落坡道最底端,頭痛腳痛全身都在痛,一時連對罵的力氣也沒有了。
可,縱使如此,他仍然牢牢將她護在懷中,不肯松了半點力道。
錢香福一肚子氣惱,卻還是無法忽視心中泛起的那抹顫動——這個男人始終在保護著她……
從來,沒有人這樣對她,像是,她是個值得被珍視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