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下大亂的四十幾年里,曾經廣為人知或全然無人知曉地出現過無數個國號、自立過無數個皇帝,但凡占了個小山包、人數不過數十的盜匪窩,也能坐著板凳當龍椅,自封個皇帝當當。由于實在太多也太微不足道,于是大定朝建國之后,召集史官修史時,史官群對于這幾百個當過皇帝的人,連名字都懶得核實,只是草草一筆“亂世亂政,亂人亂位,亂匪或占一城池,或占一山村,即稱帝。時自立為帝者,約過萬人之數,繁亂不及備載”帶過。
一團亂的時代,一座山、一個村落,都可能住著一個自稱是皇帝的人,所以皇帝這個名詞在這幾十年來,逐漸失去它金光閃閃的威力,變得一文不值。在百姓的心目中,皇帝這個名稱,大概就是比里正村長更有權力一點點,并不會有什么遙不可及的感覺,也沒有培養出敬畏的情緒。
所以,大定朝這個建國方八年、年輕得全天下老百姓都還未盡聽聞的新朝,未來還有非常多非常多需要進步與努力的地方。所謂百廢待舉,就是這么一回事。打江山不容易,要坐穩江山也絲毫不輕松。
前朝的皇家、貴族,甚至是傳了幾百年的,號稱國亡家不亡的許多世家,在外蠻入侵肆虐的那十幾年里,幾乎都在第一時間被屠戮殆盡,尤其世居于繁華地的貴人們,皆被滅了個干干凈凈,無人生還。
外蠻虐完了頂級富貴階層,接著將屠刀指向讀書識字的文人,意圖消滅中原流傳了幾千年的文化,將所有中原人從人馴化成被他們放牧的牛羊牲畜;他們不需要讀書明理,不需要開智識字,不需要有引以為傲的文化。于是所有讀書人,甚至只是稍微識得幾個字的人,都被斬殺于屠刀之下。所有的書籍都被燒了,所有識字的人都不被允許活下來。
暴虐必亡,只知屠殺而不肯給人留點生路與余地者,終究無法長久。所以外蠻自以為中原從此就是他們新占來的豐美放牧地,占了皇宮之后當然也建了國,自稱皇帝,認為這塊地從此屬于他們千千萬萬年……這當然是作夢!
失去了國家、失去了正規軍隊抵抗外侮的中原人,就只剩下自發性組識的鄉勇還在掙命,有的當強盜去了,有的抱團守護自己家園,在外蠻眼中,簡直不堪一擊,抬抬手就能輕易捏死。可,也就是這些無組織無紀律的游勇,拿著柴刀、菜刀,拿著削尖的木棍、竹箭,前仆后繼地不斷暗算著外蠻的軍隊,不作正面攻擊,靠著偷襲,以命換命,殺一個不虧,殺兩個賺到,死而無憾。就像拿著一把鈍得要命的爛柴刀去砍參天巨木,很不自量力、很可笑,但只要不斷地去做,就算得填上更多的人命、花上更多的時間,終究會有把巨木砍斷的一天。
中原人耗了近十八年的時間,終于將北蠻趕出皇宮、趕出京師,然后接下來的幾十年,就是群雄逐鹿順帶打外蠻,將他們一路打出關外的過程。
看似亂得不得了的亂仗,其實說穿了很簡單,不管中原人自己怎樣打得你死我活,只要看到外蠻的軍隊出沒,立馬結盟,將之打死打退之后,該怎樣還是怎樣,繼續搶地盤爭天運,你死我活、不死不休。
趕走了外蠻,最后掙到天命的人,并不見得是最聰明絕頂、最雄才偉略的那一個梟雄,但絕對是運氣最好的那一個。在各方面實力其實差不多的情況下,誰稱王誰當寇,真的就是運氣問題了。運氣,就是命。
所以龍家運氣好了那么一點點,天命所歸,建立了大定,開國至今八年,雖然還有許多流匪待敉平;雖然被趕出關外的北蠻仍然不死心地眈眈虎視,隨時打算再度破關而人;雖然大定朝的政令還沒有辦法順利推展到全國每一處,但是,到底屬于一國的威信終究逐漸在民眾心中建立起來了。
土地與人□,永遠是一個國家最重要的根本,任何大事在這兩件事情面前都得退讓。所以大定朝發布丈量全國土地建立魚鱗圖冊以及重新統計人口、建立戶口黃冊的政令之后,便將所有認得字、能數數的文員武勇都派出京師,暫領戶部職銜,到全國各地去協助當地縣令與地方耆老共同丈量土地,明確劃分出歸屬。
當然,在這個政令發布之前,消息靈通的文武百官、開國功臣等,早早就在皇帝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情況下,暗中派人去圈地了;無主之地,先占先得,只要不太過分的話,皇帝都當作沒看見。
上頭的新朝新貴大口吃肉,消息靈通的小老百姓當然就有機會在這樣的大機緣下跟著喝幾口香香濃濃的肉湯。錢香福正是這些運氣好到爆的人之一,所以在終于苦苦等到官府的文吏站在公告欄邊上宣講完畢之后,她立馬第一個沖向鎮長家,掏出竹簍里所有的田契地契,連同兩張飽經風霜破破爛爛的戶籍冊、一紙二十年前訂下的婚書,就讓還搞不清楚最新政令狀況的鎮長暈糊糊、也推拖不得地乖乖親自在新的戶冊以及魚鱗冊上填下了相關訊息,秦氏田產所有人:秦大成、秦牛哥(歿)、錢香福(秦牛哥遺孀)。附注:戶長,錢香福。
“咦?怎么不是秦大成當戶長?他是男丁吧?”等鎮長好不容易把錢香福要求他寫的字都寫在冊子上后,突然好奇問道。這錢香福常常來鎮上賣一些小物品,鎮長是見過幾次的,不過由于她居住的地方是鎮外東邊的村子,家里是怎樣的情況他倒是不太清楚,只隱約聽說過她一個小寡婦贍養著一個半瞎婆子和一個病老頭,整個家都是她撐起來的,沒人敢上門欺負,是個厲害的女人。
錢香福正小心地吹干新上手的戶籍本子。現在是新朝了,破爛的舊朝本子換上了印有“大定皇朝”紅色大字的戶籍本子,本子本身充滿了墨香與新裁出的紙香味,讓人覺得未來的一切都充滿希望。她一邊吹著氣,一邊著迷地聞著戶籍本子的味道,漫不經心回道:
“我秦大叔十年前被流匪打殘了一手一腳,一直沒養好,總是病著。平常在家里做些雜事還成,讓出門就不成了。要是鎮上或村子里有什么要商量的事,需要戶長出面的,總不好叫我叔去折騰吧?所以過來登記戶籍時,我叔就說了,讓我當戶長!
“也就這時候女人還能當戶長,等以后日子愈來愈好了,女人就不好拋頭露面啦。幾十年前日子太平時,聽說家里還有什么大門二門、前庭后院的,而女人都被好好養在家里,不能出來見人的……”身為梅川鎮的鎮長兼文人(其實也不過是基本識字),自然期待著天下太平的好日子到來,讓一切混亂都導回正軌,而不是像現在這般女人跟男人沒兩樣,都是如狼似虎的,拚起命來,誰勝誰負還真沒準兒,都是不怕死的。
“如果男人頂用,女人自也樂得成日在家吃飯睡覺,啥也不干!卞X香福撇撇嘴白了鎮長一眼。
“也不是男人不頂用,而是女人太頂用了……”鎮長忍不住縮了縮脖子,聲音小了些。
這世道,軟弱好欺的男男女女早被亂世給淘汰殆盡,能活到現在的,除了身強體壯,就是最強悍難惹的。不怕死、不要臉、不退讓,這就是現今新朝皇帝治下百姓的共同性格。
至于鎮長幻想中那種溫柔嫻淑、嬌柔和順的女子模樣,在未來二十年,恐怕還是只能繼續活在男人的美夢中,現實里大概難能見到一個。所有經歷過亂世的母親,都更寧愿把女兒養成可以把男人揍成狗的悍婦,也不想養出一個什么也干不了的嬌嬌女。所以未來就算天下承平,民風也難以變得溫柔,剽悍依然是世人推崇的流行風格,并且至少再獨步天下二十年。
“天色不早了,我得趕回村子給家里人作飯去。”將墨跡已干透的冊子小心收進簍子里,想了想,錢香福還是從簍子里掏出一把青梅,放在桌上道:“鎮長,今天謝謝你了。這是我大清早從山上摘過來的果子,聽說你家里有人懷身子了,把這個當零嘴吃正好,不怕倒牙!
雖然青梅算不上是什么好東西,但這年頭,有人愿意把一口吃食送給別人,實在已算是很重的禮了。所以鎮長半點不嫌,笑納了。將她送到門口時,忍不住問道:
“我說你,還這么年輕,就沒想過以后的事嗎?”
“我可是個寡婦!卞X香福很驕傲地抬了抬下巴,像是在說著什么免死金牌似的。
鎮長真不理解她在驕傲些什么,所以沒理她,還是說自己想說的——
“我瞧皇帝查完了全國戶口之后,就要想著讓老百姓多多生孩子啦,到時年輕的男男女女都得配對的。我告訴你,不必等查完戶口,大家都知道這會兒人口少,而且又是男多女少,少到連皇帝都不敢多娶幾個女人。這是什么意思你明白嗎?”
“明白。就是說年輕的女人都得生孩子去!卞X香福翻了下白眼,非常反感這個話題,覺得好煩。
鎮長忍住撫額的沖動,半嘆氣道:“在生孩子之前,你就沒想過得先嫁人嗎?”
“大丫她娘就沒嫁人,不也生了四個?”錢香福真不覺得生孩子跟嫁人有什么關系。
鎮長幾乎跳腳。
“錢香福!你是清清白白的寡婦,跟個妓女比什么!再說這世道已經變了,以后等女人多到可以去當妓女時,就不是大丫她娘這個光景了。你沒聽說大丫她娘也正打算嫁人嗎?這是什么意思你看不出來?”這小丫頭聰明得驚人,不然不會在新朝一發布戶籍田冊相關的政令后,就跑來找他登記。他自個兒都還沒弄明白呢,她就清楚明白了,可見這聰明勁兒實在出色;比起一般只曉得胡攪蠻纏耍橫的婦人,他覺得跟這小丫頭談話更舒心一點,沒有對牛彈琴的悲涼感,所以他愿意多提點她一些。
“嫁人就是只能跟一個男人生孩子,我當然知道。不過我又沒想生孩子——”
“你以為以后皇帝江山坐穩了、權力大了,說的話還由得你挑著聽或不聽嗎?你不嫁都不行!辨傞L知道這些女人家都是主意大的,當然拳頭也不小,對權威全無畏懼,他真是好心,覺得錢香福這樣清清白白的女子就應該去嫁個好人家,好好過日子。
“我家沒有多的口糧可以養活別人!背燥埵莻天大的問題,她就沒打算給家里增加人口。
“你真是死腦筋,怎么就沒有想過是你嫁個好的,然后讓別人來養你們一家三口?”
“嘁!我自己能養活自己,干嘛想著靠別人養?”
“哎,不是這樣說的,嫁人就是有個依靠,要是外頭有個什么爭端的,就讓男人頂上,就當是打手也成嘛。”
“我得趕路回家啦,鎮長回兒見!
錢香福不愿意再聽鎮長嘮叨,正想找個由頭閃人;正好,那些看到新政令的人,腦筋轉得快一些的,立馬回家找了各種權證,跑來找鎮長登記了。
很快地,鎮長家的大門被堵了個水泄不通,一大群人你一言我一語地搶話,有的在問政令的詳細情況,有的搶著要登記,轟轟轟的聲音此起彼落,誰也不讓誰,倒是鎮長很快就被問得暈頭轉向了。
錢香福聳聳肩,將背上竹簍調了個舒服點的位置,然后雙手牢牢地抓著背帶,疾步朝梅川鎮的東城門走去。事情都辦完了,回家啦!
“秦家村……秦山……秦莊……頭兒,這永梅縣目前雖然還沒有清理好田地籍冊,可是從一些舊檔案里也查不到這些名兒啊。您十歲離家從軍,那時年紀小,會不會記錯啦?會不會您的家其實在別的縣呢?比如名兒相似的永春縣,或者是長梅縣什么的?”一名大漢趴在八仙桌上,仔仔細細看著平鋪在桌上的縣輿圖,看了老半天,實在是找不到頭兒所說的那些村名或地名。
另一名漢子拍了拍桌上那個較真的笨蛋,罵道:
“誰管輿圖上有沒有秦家村!咱們把想要的地都圈了去,取名叫秦家村,不就是了?話說咱頭兒就是把整個永梅縣給改名叫秦家村,上頭也是允許的!”簡單粗暴的解決方法,還非?尚,漢子非常得意地看向頭兒,企圖得到頭兒贊許的一眼。
可惜他家頭兒連眼風也懶得刮他一下,站在八仙桌邊,看著輿圖,指著永梅縣東邊的地,說道:
“應當是這邊,不會錯。在一百年前,整個永梅縣的東半部都屬于我秦家,后來前朝國運衰頹,在還沒有亡國之前,其實已經除了京師還算太平之外,其它地方老早已狼煙四起、民不聊生了。所以我秦家為了保全,就往東邊祖墳地收縮領地;到了我祖父那一代,勉強維持著耕讀世家的臉面,幾千甲的田產便只剩下縣東一小角的上百甲地,就命名為秦家村。秦家村背后有幾座山包,最中間那座山包是我家的祖墳地,叫秦山;山上的隱秘處蓋了個很大的山莊,用來藏糧食躲亂世的;不過在我六、七歲時,那個山莊就被流民給打砸搶完后,一把火燒了。”
以一個十歲就離鄉背井,并且以為自己隨時會死于戰亂的人,如今還能記得些許家鄉舊事,連他自己都覺得挺神奇的,所以一時就邊想邊說,說了老多話,或許是為了翻撿出那些早以為已忘光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