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并沒有睡太久,揚揚想。
惡夢連連,她夢見嬰兒的哭聲、夢見與小偷四目相對,然而惡夢的結尾是她哭著、喊著、嘶吼著,聲聲呼喚著李赫,可是……轉頭后,她看見李赫和嚴欣的幸福笑臉。
猛地睜開雙眼,床邊的男人不再是可靠的醫生,而是滿臉罪惡的律師。
發現揚揚清醒,李赫連忙站起身,大大的手拂上她的額間,拭去她被惡夢嚇出的汗水。
「揚揚,妳還好嗎?對不起!
又是對不起,真后悔沒有紀錄起來,在三年的婚姻里面,他到底說過多少次對不起。
他總是說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而她永遠生氣、生氣、生氣……他很有耐性,還能繼續容許她的壞脾氣,但是她,已經到了盡頭,她再也不想聽見他的對不起。
「沒關系!顾卮,然后心底想著,這是最后一次的原諒。
見揚揚掙扎著起身,李赫調高病床,讓她半靠在枕頭上坐著。
「我沒接到電話,不知道妳碰到這么嚴重的事情。」
「嗯!顾c頭!肝抑,你在和嚴欣開會!
她說得客氣,是開會還是敘舊,她半點把握都沒有,只是她不想吵架、也沒有力氣吵架。
「妳知道嚴欣?」他濃濃的眉低仰,審視著她的目光里,有著淡淡的心疑。
「嗯,知道一點。你破例為她打離婚官司,你們之間……有一些過去!
她還是一樣說得客氣,因為她還是沒把握,他們之間的那些,是過去了或還存留。
李赫坐在病床邊、低下頭,嘆氣!肝覒撛缫稽c告訴妳的!
「無所謂,該知道的,我已經知道了!怪劣诓辉撝赖模蔷退懔税,她已經無心追究。
「妳誤會了些什么,對嗎?」
「我該誤會些什么?」
「我和嚴欣的感情,我發誓,那已經過去了!
傻瓜,發誓會應驗的,他不該講得這么篤定。
揚揚望住李赫。確定再確定,他真的是個非常好的男人,明知不愛,還是不愿意用言語傷害她,即便轉過身就能握住心愛女子的手,他仍然猶豫再三,就怕她心疼。
轉移話題,她問他,「李赫,記不記得我問過你,為什么喜歡幫弱勢團體打官司?」
那是吃力不討好的事,幫了小弱勢卻得罪大財團,得不到實際利益。
「記得,我回答,我喜歡所有人都得到幸?鞓贰!
「我那時告訴你,世界上,以別人的幸?鞓窞槔硐氲娜耍挥袃蓚,一個叫做真偉人,一個叫做李赫。」
那時候在談戀愛,什么話都可以說出口,而且每句說出來都情真意切,半點不虛偽。
「我記得。」那時他心想,如果不娶這個將自己和偉人相提并論的女子,他不知能娶什么人。
他們很快結婚,那句話是關鍵。
「但是你真的覺得每個人都能得到幸福快樂嗎?」揚揚緩緩搖頭,她說:「不會的,A快樂、B就不會幸福;載孫女卻出車禍的家庭得到?恕,卡車司機就不會快意;受狼爪侵害的女孩獲得正義,伸出狼爪的父親就會失去名譽;小三開心,大老婆就不會愜意。這個世界不可能每個人都同時幸福。」
「所以呢?」他不明白為什么她要說這些。
「所以你無薪為旁人打官司時,他們開心了,我就勢必得為下個月的薪資房租煩惱。你想為前女友打官司,她得到勝利、獲取自由了,我就會因為不理智的嫉妒而傷心。這是因為我和你不一樣,我不夠善良,無法在乎別人是否怏樂勝于自己的心情,我沒辦法因為別人的笑容,就忘記自己因此痛苦的付出,很抱歉……李赫,我不是你!
他靜靜聽著,許久之后,輕聲緩道:「揚揚,對不起!
他握住她的手,她卻沒有回握他,掌間的小手冰涼涼的,冷得他的心一陣陣心痛。
「不要再說對不起。我開始痛恨『沒關系』這三個字了,我其實是覺得有關系的,只不過我一遍遍說服自己,是我選定這個男人,所有的『沒關系』都是我理所當然要承受的。
「但是……李赫,這次讓我來說對不起吧!顾荒槹尽!笇Σ黄,我的包容與體諒已經用光了,我要開始自私、開始做讓自己快樂的事;對不起,不官你和嚴欣之間有沒有什么,我都不想再介意;對不起,走到這里已經是我的極限,我不想勉強自己再走下去。」
她將一件事嬈著對他說,用譬喻法、用形容詞、用一堆文字技巧,她把要談的事用寫小說的方式迂迥陳述,不再平鋪直敘,讓他這個律師找不到適切的辯駁或攻擊點。
「揚揚,妳到底想說什么?」他越聽越覺不對,急問。
「李赫,我們分手吧,我沒有鬧情緒、沒有生氣,更無關生理期,我現在出口的每字每句都是認真思考過后做下的決定!顾謴鸵荒樒届o,淡淡說道。
「說慌!如果不是太生氣,在知道嚴欣的事時,妳就會跳出來對我咆哮,就會質問我,為什么替前女友打離婚官司,卻不幫妳朋友的忙……等一下,那天……那天月初……」
李赫發覺哪里不對了,他前思后想,把所有的事串聯在一起后,恍然大悟。
「小趙說妳那一天來事務所兩次,說妳在清水茶樓等我,而阿享和國賓進事務所前,也嬈到清水茶樓替大家買飲料……
「妳一定是聽國賓說了什么,所以妳生氣,才在同一天向我提出要求,希望我幫妳的朋友打離婚官司……不對,妳跟本沒有朋友想離婚,妳只是在試探我,是不是除了嚴欣,我不會幫任何人打離婚官司!
果然是個心思縝密的好律師,東拼西湊,就被他尋出線索,明白了來龍去脈。
她定眼望著他,半句話都不反對。
「既然沒有朋友離婚,就沒有突然約好的旅游行程,那么妳那兩天去了哪里?妳不想看見我?妳想找個地方躲起來好好想想,對不對?」說到這里,他突然想起那天聽到捷運站里的廣播,和她莫名其妙想到動物園走一走的事,通了!「那天,妳跟縱我和嚴欣到動物園,對不對?」
她只冷冷一笑,揭穿她愚昧的行動,對他有什么樂趣可言?
「揚揚,是妳誤會了,為了爭孩子的監護權,我必須事先和小孩子打好關系,才能讓她在法庭上和我合作、對法官講出我要她說的話,而且我還要取得王崇臨這父親打小孩的證據!
她收斂笑意,垂下眼瞼。說服他,比想象中更困難。
「揚揚,我不想離婚,我喜歡妳、我愛妳,妳明明知道的,對不?」
「不要再用嘴巴愛我,我不想聽這個!顾謇涞馈
去追逐你真心喜歡的吧,不要再把道義責任負在肩膀上,我不想當你的包袱。這是她沒出口的話。
「我不是用嘴巴愛妳,我是用真心在愛妳,我和嚴欣已經是過去式,感情會事過境遷,我會幫她的忙,只是基于對一個朋友的情誼!
朋友?他高中同學要離婚時,他幫忙了嗎?他大學教授離婚時,他幫忙了嗎?他的小阿姨離婚時,他又何曾幫忙了?這個心口不一的男人,越是證明嚴欣是普通朋友,越是讓人感覺他心虛?伤幌胪q論這些。
「可你一向對朋友比對妻子好,不是嗎?李赫,就讓我當你的朋友吧,我不想當你的妻子。」
她的話堵了他的嘴。是嗎?他一向對朋友比對妻子好?
好像……是……
國賓缺錢,他偷走揚揚寶貝得半死的存款,沒想過她每個月為了錢忙到焦頭爛額;朋友過生日,他為他們唱生日快樂歌、為他們辦Party,卻讓揚揚獨自過生日,滿桌好菜從熱轉涼,還趴在電腦前面,為下個月的房租奮斗;嚴欣離婚,他陪在身邊,聽她哭訴婚姻生活里的不幸,而同時間,揚揚流產,一個人在手術臺上,默默承受身心創痛。
他……是個失敗的丈夫。
像是被捧子打上后腦,耳邊嗡嗡作響,他慌慌張張地把她冰冷的手包裹在自己暖暖的掌心中,急說道:「不要,揚揚,我知道錯了,我會改,對妻子比對朋友更好,妳有看到的對不對?這陣子,我正在慢慢改變,總有一天,我會變成好丈夫!
妳搖頭,不再被說動、不再妥協。
「李赫,我沒有親人,我害怕獨處,而結婚三年,我感受最深的,一是孤獨、一是疲憊。每個晚上,我一面寫稿、一面想象你坐在我身旁,隨時隨地給我安慰;每次經過百貨公司,我不斷說服自己,我不虛榮,不需要靠那些名牌包、名牌衣來撐場面;每回看見有一家人在餐廳吃飯的畫面,我得一再對自己喊話,我的丈夫正在為窮人奮斗,我不可以把他從無助的人們身邊拉走。我不愛錢,但我害怕口袋空空;我雖然獨立,卻也害怕寂寞。李赫,我已經撐不下去了,再繼續維持這段婚姻,我會瘋狂,而你,不是被我逼得放棄理想,就是開始痛恨婚姻。不管是哪一種,我都不樂見,所以我決定了,不管你愿不愿意,我都要結束這段婚姻。」
她的表情那樣決絕……他害怕了,一股不知道從哪里升起的寒意竄進心底,他驚惶失措、惡懼擔心,他第一次失去自信。
「我不會離婚的,絕不!
他一把她抱在懷中,親吻著她的額頭、她的眼睫、妳干涸枯澀的雙唇,似是想證明什么。
如果過去那么多次她都是講真的,那么這回和過去一樣,他終會讓她回心轉意的。他不要離開她,不要和她分手,他是真的愛她,也許……愛得不夠,愛的方式錯了,但他會改、他會努力,他會證明……
她搖頭,明白再說什么也沒用!咐詈。」
「嗯?」
「你上來,抱著我睡,好不好?」她突如其來的要求讓他一怔。
這代表,他說服她了?她不再想離婚的事?對嘛!揚揚明明就是最心軟的,只要幾句話,他就能夠說服她,接下來,他會好好表現,讓她打從心底明白,他對她的愛,不只是口頭說說。
「好!
他快手快腳上床,雙手一環,從身后緊抱住她,兩人相交迭,弓著身子縮在單人床上。
「以后,把我當朋友對待吧,我很想念婚前你待我的好。」她幽幽說著。
「我會對妳好,比對待朋友更好。」
她微微一笑,不再說話,閉上眼睛,專注地享受他帶來的溫暖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