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
“伊爾猛罕,你要上哪兒去?”外型粗獷高大的年輕男子出聲攔阻!敖駜簜是太皇太后的萬壽慶典,可不能自己先溜了,要是皇上問起,我可不曉得該怎么回答,雖然戲臺上演的那些戲碼早就看膩,還是得忍著。”
“我只是四處走走看看,你在這兒待著!币翣柮秃卑贌o聊賴地回道。
兩人都同樣穿著四爪正蟒朝服,頭戴黑貂皮暖帽,只是伊爾猛罕英挺的五官以及精瘦修長的身量,顯露出獨有的貴族儀態,二十四歲的他神態內斂穩重,瞳眸總是散發出敏銳的光芒。
聞言,哈勒瑪伸手重重地按在伊爾猛罕肩上,嘆了口氣!白詮哪惝斏项I侍衛內在,就整天待在宮里,也沒見你休息過,你有幾天沒回自個兒的府里了?咱們都知道你責任心重,不過也別把自己逼得太緊,瞧你老繃著張臉,活像忘了怎么笑,天底下沒有一件事或一個人能讓你開心起來似的。”
伊爾猛罕淡淡地說:“身受皇恩,又怎能不盡心盡力,能夠讓皇上早日親政,就是我最開心的事。”
“只要解決那三個顧命大臣,皇上自然能早日親政。那你呢?還有什么能讓你開心的?”
伊爾猛罕移開哈勒瑪擱在自己肩頭上的手掌!拔也恍枰欠N東西!庇制沉艘谎勰菢O盡奢華的三層大戲臺,正在演出輝煌熱鬧的“封神榜”,太皇太后看得聚精會神,這才舉步踱開。
正因為舉行萬壽慶典,事親至孝的皇上賜宴設戲三日,伊爾猛罕更要加強宮內警戒,保護皇上的安危是絲毫不能輕怠的。
在巡視的路上,只見整個皇宮到處張燈結彩,耳邊傳來南腔北調,營造出歌舞升平的景象,不少王公大臣全都帶著家眷進宮祝壽,無不想趁這機會見識一下富麗烜赫的場面,其中不乏一些未婚閨女對伊爾猛罕投以愛慕的眼光,畢竟他是 封的多羅貝勒,又是皇上的親信,只不過他對這些視線始終是不為所動。
當他回到慈寧宮,經過里頭一處小花園,傳來驕縱拔尖的女聲,眉頭不禁一攢,不希望有人在這時候生事。于是他邁步往聲音出處走去,見到不遠處一名穿著旗裝的貴族格格正在斥責跪在跟前的丫頭,那囂張跋扈的模樣委實令人生厭。
“……剛剛為什么不提醒我地上有顆石子?害本格格跌了一跤,在眾人面前出盡了糗,都是你這死丫頭害的!”
“奴婢知道錯了!毖绢^嗓音嬌脆地認錯。
“一點都聽不出你有在反省,我看你根本是故意的對不對?”丹珠攥著繡著牡丹的絹帕,說得咬牙切齒!澳阒恢肋^了今天之后,慶親王府的格格在宮里摔了一跤的事就會傳遍整個北京城了!
跪在地上的嬌小身影輕顫著,看起來像被罵哭了。
丹珠哼了哼!艾F在哭也沒用,本格格這臉是丟大了,都是你的錯!”索性伸出兩指,往丫頭的手臂上掐了下去。
“奴婢下次不敢了!毖绢^帶著哭音求饒。
“都是你這死丫頭!”丹珠又掐了一次,不然這氣消不了。
“嗚……”嬌小身影顫抖得更厲害了。
伊爾猛罕瞪著這名趾高氣昂的格格,原來是慶親王的女兒,果然是有其父必有其女,都是同樣的蠻橫無禮。
雖然在貴族豪門中,奴才丫頭遭到主子虐待已經是司空見慣的事,但是他對這種行為一向鄙視唾棄,并不贊同,盡管他們身分低下卑微,但可不是豬狗,可以要打就打、要罵就罵,不過這事也不好干涉。
“下次再不把眼睛睜大一點,可有得你好受的!苯K于掐累了,丹珠順了順氣!氨靖窀褚ソo太皇太后祝壽,你自個兒回去,別再跟著我,看了真是礙眼!闭f完,便扭擺著腰走了。
藏身在樹影下的伊爾猛罕瞅著還跪在那兒的嬌小身影,瞧她雙肩不停顫動,似乎哭得很委屈很傷心。不過這都與他無關,他淡漠的心沒有受到半點影響,更不會去關心一個不認識的丫頭。
他轉身,正要離開小花園,卻聽見清脆的笑聲——
“嗚……嗚……呵呵……她……居然摔得……四腳朝天……連花盆底都飛了……那個表情我……一輩子都忘不了……真是好玩……哈哈……”
那丫頭笑得止也止不住!安荒苄Α套 恍小亲雍猛础
她這是在笑?
這意外的轉變,教伊爾猛罕難得露出驚愕的表情,轉身看著那丫頭——
她笑到快沒氣了,抽出帕子,拭了下眼角的淚水,然后一手扶好頭上的扁方,揉著膝蓋站起身。
“我真是聰明絕頂,進宮之前就先在膝蓋上裹了厚厚的棉布,知道準又會被罰跪……還好,一點都不疼……再多跪幾次也不打緊,要不是想進宮來看看皇上長什么樣,也不會跟明月交換,不過幸好來了,不然就錯過這一幕了!
他見那丫頭抬起小臉,看來約莫十五、六歲,有張白潤的臉蛋,嫣紅小巧的嘴,一雙圓亮有神的眸子,此時臉上完全看不出有半點懦弱膽怯的模樣,更別說傷心難過,面頰上的紅潮還是因為笑得太用力的緣故。
芮雪呼了口氣,沒注意到還有其他人在。“看她這驕蠻任性的個性再不改,真不曉得以后誰敢娶她……”才坐下來打算歇歇腿,但驀地響起的低沉嚴厲嗓音嚇得她驚跳起身。
“你好大的膽子,敢在背后說主子的壞話!”
芮雪倏地看向聲音的來源處,即便是樹影婆娑,還是可以看見立在那兒的男人身形是如此高大而充滿力量。當他走近,俊逸剛硬、神情漠然的臉容映入她的眸底——直挺的鼻梁、抿緊的薄唇,在在顯示他是個意志超越常人的男子,當他犀利冷淡卻又抑郁寡歡的目光射了過來,在這剎那,她的心坎猛然一震,莫名地,她覺得自己與這男人是同類,她能夠體會他的不快樂。
“放肆!”伊爾猛罕沉聲斥喝。這丫頭居然敢盯著他看?
芮雪雖不知道這個男人是誰,但從朝袍上所繡的蟒紋看得出他的身分極高,決定先跪了再說,于是趕緊低下頭。
“奴婢……奴婢只是在想什么時候說過主子的壞話,還請恕罪!狈凑@種事是打死也不能承認,否則下場更慘。
“還敢狡賴?本貝勒可聽得一清二楚。”就算主子待她不好,身為一個丫頭就該認分,而不是在背后數落,像這種刁奴就得給予教訓,也是給她一個警惕,要是下回是讓她的主子聽到,只怕連小命都沒了。
不妙!這人竟然是個貝勒爺
她早該想到的,在京城里,隨便一塊牌匾掉下來都可以砸到皇親國戚,何況這會兒是在皇宮大內,她得想想怎么過這一關。
芮雪歪著螓首,努力思索他的話!罢埶∨窘⊥,不記得有說過什么,可否請貝勒爺明示!
“你說她這么驕蠻任性的個性再不改的話,不曉得以后誰敢娶她。”伊爾猛罕重復她說過的話,看她如何抵賴。
“那么請問貝勒爺,這句話里頭可有指名道姓?”她佯作納悶地問。“如果沒有,又怎么知道奴婢是在說誰呢?”
伊爾猛罕先是一怔,然后忍怒地瞪視!敖妻q!”
“奴婢不敢,奴婢更不敢說主子的壞話,又不是跟天借了膽子,要是讓王爺和格格知道了,腦袋可真的不保。”芮雪卑躬屈膝地說!岸喟胧莿倓傌惱諣斅犲e了,幸好這會兒沒有旁人,折損不了貝勒爺天生的英明神武,所以咱們就當作沒發生過如何?”
他冷哼一聲!澳愕故峭f話的!
“多謝貝勒爺夸獎。”她只想趕緊腳底抹油,溜之大吉,言多必失這句話,她可懂得。“那奴婢這會兒可以去伺候格格了嗎?”
一雙闃黑深沉的瞳眸瞪著眼前古怪刁鉆的丫頭,知道她想畏罪潛逃,他偏不如她的意,想要治治她,讓她認輸!皠倓傇趺绰牭剿阕詡兒回去,不用跟著去伺候了?”
“呃……是這樣嗎?”芮雪干笑,原來他全都聽見了。
伊爾猛罕濃眉一揚!澳悴恍?要不要找她來對質?”
“不、不用了,奴婢怎么敢勞煩貝勒爺!彼逑录珙^,知道這次遇上的對手不好對付!凹热回惱諣斎悸牭搅耍驹俳瀑囈彩菦]用的,那么可否在臨死之前,完成奴婢的心愿?”
“說!”伊爾猛罕由高往下睥睨她,這丫頭看似唯唯諾諾,其實挺機靈狡黠的,膽子也不小,竟然敢對他提出要求。
她咽了口唾沫!芭竞芟肭魄苹噬祥L什么樣兒,像咱們這種下人是一輩子也見不到,所以只要一眼就好!
“就這樣?”他又上前一步,將芮雪那古靈精怪的表情看個真切,還有那燦亮的眼神,仿佛在打什么鬼主意。
芮雪扁了扁小嘴,很真心地懺悔。“奴婢真的知道錯了,如今心里最大的愿望就只有這樣,只要見著皇上,奴婢會把脖子抹凈,隨時給貝勒爺砍了!边@下真的慘了,難道明年的今天就是自個兒的祭日了?
“你叫什么?本貝勒習慣在砍人腦袋之前,先知道對方的名字!币翣柮秃本褪枪室庖獓標,果然見她小臉倏地刷白了,這讓他心情大好。
“奴婢叫……芮雪!边@下完蛋了。
伊爾猛罕見她真的嚇著,頓時心軟了。
原本只是想斥責一番就讓她走的,偏偏他說一句,她就能回一句,反應之快,可不是普通丫頭比得上的,不知不覺地就跟她說了這么多話,連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而要說她放肆,她卻又說得頭頭是道,找不到可以嚴懲的理由。
“就只能遠遠的瞧上一眼!
她連磕了兩個頭!岸嘀x貝勒爺,完成奴婢最后的心愿,奴婢死了之后,一定會在天上保佑貝勒爺身體康健、前途無量、福壽綿延——”
“夠了!”他沒好氣地低斥,這丫頭委實令人哭笑不得。“誰曉得待會兒轉個身,你會不會在背后咒罵起本貝勒來?”
“奴婢當然不會,現在就把嘴縫起來。”芮雪說完便捂著唇。
伊爾猛罕可不信她的話,說不得這會兒正在心里偷罵他,眼底卻不知不覺的多了幾分笑意。“依你這般伶牙俐齒,在慶親王府只怕常挨板子吧?”
“唔……”她一會兒搖頭一會兒又點頭。
“準你開口說話!彼姆磻趟脷庥趾眯Α
“呼……多謝貝勒爺。”不能說話很痛苦的!柏惱諣斚肼犝嬖?”
“當然!弊约哼@輩子最恨的就是欺騙。
芮雪頷了下螓首!鞍遄拥拇_挨得不少,不過也累積了經驗,從中學到了不少事,要是見著主子有氣無處發,想拿你出氣的話,你就得學著怎么見風轉舵,懂得將注意力岔開,再投其所好,自然就少一點皮肉之苦,如此一來也可以順便練練腦力,久了反應自然就快,也能少挨一點罵,只要這么想,心里就舒坦了,所以同樣一件事就看你怎么想,才會讓自己好過些!
“這種論調倒是頭一回聽到!币翣柮秃闭坏卣f。
“多謝貝勒爺夸獎!彼行┑靡獾匦α。
“這不是夸獎!彼真厚臉皮。
“奴婢就當作它是,這樣心里也覺得快活!避茄┲兰热桓淖儾涣爽F狀,那就學著放過自己。
伊爾猛罕深思著她說的話,她這點年紀居然就能如此看得開,誰說她不認分,就因為認分,才想讓自己熬過去,才會在背后消遣主子,抒發一下。
才想到這里,伊爾猛罕不禁失笑,他何時變得這么軟心腸了,居然在為一個丫頭開脫,為她找借口,一點都不像平日的自己。
見他不說話,芮雪偷偷地抬頭瞧他一眼,望進了深得像古井,此時卻有了笑意的瞳眸,覺得他更加好看了,臉頰倏地發燙。
“貝勒爺,這會兒可以去瞧皇上了嗎?”她在心中暗斥自己,真不知在胡思亂想些什么,人家可是高高在上的貝勒爺。
他眉梢一挑!澳氵@么想早點被砍腦袋?”
“奴婢當然不想了,只是橫是一刀,豎也是一刀,都是要死的,拖越久就越害怕,還不如干脆一點,奴婢死后,十六年后又是一條好漢……不是,是好丫頭,一定來伺候貝勒爺。”她說得可甜呢!
伊爾猛罕很想板起臉,可是偏偏忍俊不禁地笑了。“我可不想要你這個丫頭來伺候,免得氣死了!
“不會的,奴婢會努力讓貝勒爺開開心心的,把煩惱全都拋到一邊去,整天笑嘻嘻!避茄┱f得天花亂墜。
他捏了捏眉心。“這世上沒什么事好笑,也沒什么好開心的。”
“奴婢倒覺得活著就是件開心的事,只要想到有腦袋,可以吃又有得睡,就笑嘻嘻了!彼孕牡卣f。
“你是想求本貝勒別砍了你的腦袋?”伊爾猛罕哼問。
“貝勒爺聽出來了?”芮雪硬著頭皮承認了。
“哼!”他口氣冷冷地嚇她,看她還有什么花樣。“不是要看皇上?跟我來吧!币娝诡^喪氣,他的嘴角跟著咧高,像是找到了件讓自己快活的事。
慈寧宮正殿——
伊爾猛罕讓芮雪跟著自己,外人見了多半以為那是他府里的婢女,途中遇到不少人,個個都態度恭敬地行禮,就連一些什么王爺、郡王的,即使身分高于他,也不敢擺太大的架子。
芮雪跟在后頭,聽到別人喚他的名,還有談話內容,才知道他不是一般貴族宗親,而是這么尊貴的身分,連想對他有一絲絲心動都沒有資格。
來到戲臺左側,雖然隔了一段距離,不過還是看得到年僅十三的小皇帝親自挑了塊餑餑,孝順的他先呈給祖母,一邊看戲一邊享用,祖孫情深、溢于言表。
“原來那就是皇上……年紀都比我還小呢,一定很辛苦……”芮雪踮起腳尖,想再看個仔細,卻瞧見那丹珠也坐在一干王公貴族身邊,差點被她發現,趕緊把頭縮了回去。
“看過了?”他兩手背在身后,覷著她走過來,還一邊撫著自個兒的脖子,嘴角跟著上揚。
她干笑兩聲!岸嘀x貝勒爺圓了奴婢最后的愿望,奴婢的腦袋已經在等著了,不過這兒人多,怕會嚇著別人,得找個僻靜的地方。”
“本貝勒若是真要怪罪,你這會兒不會站在這兒了。”伊爾猛罕從來沒想要她的腦袋,都是她自己說的。
“貝勒爺不會砍奴婢的腦袋?”她一臉又驚又喜。
伊爾猛罕半威嚇半警告地瞪著她!跋燃脑谀愕牟弊由,要是哪天又讓本貝勒聽到你在背后說主子的壞話……”
“不會了,奴婢保證不會了!彼詡兒的脖子,確定腦袋還連著,兩腿還真的有些發軟了。“希望貝勒爺都不會有用到的一天,奴婢還想多保有幾年,好好地瞧一瞧這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