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芮雪天還沒亮便起來,問了仆役才知道伊爾猛罕搬到另一座院落去了,于是打了洗臉水要過去伺候。
“誰讓你進來的?”他當著小廝的面斥責,將她趕出寢房。
芮雪不愿死心,決定再接再厲,知道他在夜里總會待在書房,于是泡了一壺熱茶進門。
“出去!”桌案后頭的伊爾猛罕寒著臉低咆。
她不想就這么被趕出去,于是端著茶水走上前!疤鞖饫洌辽俸瓤跓岵枧碜印
他袍袖猛力一揮,茶壺和茶碗全都乒乒乓乓的摔碎在地上。
“呃……”芮雪及時避開,不過右手還是被灑出的熱茶給燙到。
伊爾猛罕瞥見她的動作,俊臉上掠過一道掙扎,強忍著不去關心。“這兒不需要你來伺候,出去!”
“我再去煮一壺!彼延沂植剡M袖內。
他繃緊臉孔,天人交戰著,最終還是克制不住,跨著大步上前,捉起芮雪的右手,果然手背都紅了。
“你為什么就是非要惹我生氣不可?來人!”在外頭的仆役進來了。“去把藥箱拿來!”
芮雪輕搖螓首,因他稍稍透露的關懷而開心不已,受這點燙傷也是值得的!皼]關系,并不怎么疼。”
“你已經得到你想要的東西了,還要什么?或者是無法忍受失寵的滋味?很不好受對不對?”伊爾猛罕不自覺地提高音量,主要是對自己的厭惡和惱火,因為這些話根本是自欺欺人,只會在口頭上威脅,卻起不了任何作用。“那么你最好離我遠一點,別逼我讓你更難受!
“我不想要任何東西,只是想待在貝勒爺身邊。”芮雪昂起下巴,擠出了抹倔強的笑靨!俺秦惱諣斣侔盐臆浗诜坷铮粶饰姨こ霭氩。”
仆役進來了,將藥箱放在幾上,又退下去。
他咬了咬牙,找出藥箱里的紫云膏,冷著臉幫她抹在燙到的手背上。“暫時別碰到水,你可以回房去了。”
她瞅著他半晌,輕柔地說:“我再送一壺熱茶過來就回房!
聽見身后的門輕輕掩上,他支著額,緊緊地閉上眼。
以為讓她當上福晉,嘗到失寵的滋味,可以享受報復的快感,結果……伊爾猛罕只覺得心中恨與愛拉扯得更嚴重,讓他幾欲發狂,不禁雙手抱住頭顱,想著必須在芮雪回來之前,再度武裝起自己……
這到底是在懲罰誰?
于是,這樣的場景每天都會反覆上演,她靠近、他便趕人,不管他怎么惡臉相向,芮雪總是一再地出現在他眼前。
這又是在折磨誰?
就連府里的奴仆侍衛看得都很痛苦,卻也插不了手。
“貝勒爺,慶親王府側福晉送來的那些賀禮……”總管清點過后,拿著禮單來到書房詢問。
“把它退回慶親王府,不需要她送的賀禮。”不等話說完,伊爾猛罕直截了當的回絕了。
“嗻!彼挥孟胍仓罆沁@樣。
“另外讓人回一聲,往后福晉和慶親王府再也沒有瓜葛。”
總管躬了身,退出門外,瞧見芮雪就在外頭,也聽到這段對話了,忍不住勸道:“福晉這會兒還是別進去,免得又惹貝勒爺生氣了!
“我寧可他生氣,也別憋在心里!彼芸吹瞄_的。“如果挨幾句罵可以讓貝勒爺心里痛快些,那也是值得的!
能做到這般地步,說她是別有目的,總管怎么也不相信,可是也得主子想通才行!澳切〉南认氯チ恕!
人一走,芮雪的臉色也黯了,不過馬上振作起來,不想被這點挫敗給打倒了,待門開了,迎接她的是怒目相視的俊臉。
“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臉皮還真是厚!彼@樣冷嘲熱諷,就不信她還有臉來見他。
芮雪畏縮了下,無法否認自己還是會受傷,不過依然往前走去。
“貝勒爺又不是第一天知道我臉皮厚,這也算是我的優點,何況你現在氣我、恨我,所說的話我都不會放在心上,因為我知道那不是貝勒爺的本意,只要這么想,心里就會好過些!
“你……”他怒不可遏,卻又反駁不了。
她噗哧一笑!柏惱諣斚氩幌胫朗裁床艜䦶氐状驌粑,讓我完全死心?”
伊爾猛罕瞪著她,不懂她為什么還笑得出來,難道自己這么對待她,她可以完全不在意?
“如果貝勒爺為了證明自己不在意我,馬上有了側福晉,身邊又多了幾個小妾,那么……保證再也不會被我煩了,我會躲得遠遠的,不會再來吵貝勒爺了。”芮雪笑得哀傷,卻是她心底的話。
他哼笑一聲。“你是在警告我將來不能有側福晉,更不能有小妾?你以為你命令得了我?”
“我的意思是若貝勒爺是真心喜愛對方,那么我會盡力成全,也會放心,因為貝勒爺身邊有人伺候了!彼匀恍χ,除了梗塞的鼻音,還有眼底不時閃過的淚光!拔艺f完了……貝勒爺別待太久,早點休息!
芮雪開了門出去,怕再多待片刻,會當場痛哭失聲。
好累……她好怕自己撐不下去,其實她也好想有人可以抱抱自己,安慰自己,她已經快不行了……可是只要貝勒爺對她還有一絲絲關心和不舍,就無法死心……
回到冷冰冰的寢房,除了三餐有人送來,沒有婢女服侍,更沒有人發現火盆里沒有炭了,這些芮雪都沒放在心上,以前在慶親王府里也是這樣過日子,她不需要有人伺候……
她只是不想被伊爾猛罕再這么恨了,被恨的滋味是這么痛徹心肺,真的痛得快喘不過氣來了。
。
半個月后,外頭下著雪。
依照傳統習俗,坤寧宮在這天大祭灶神,同時安設天、地神位,皇帝在神位前、灶君前捻香行禮,以迎新年福囍。
“知道內奸是誰了?”祭灶典禮結束后,伊爾猛罕被拉到一旁說話。
哈勒瑪“嗯”了一聲!安贿^這事兒已經解決了,倒是你,明明就在自找苦吃,把人送得遠遠的就好,何必非擺在眼前不可,這會兒還讓她占了福晉的位子,真是讓人想不透……”
沒聽見對方在說什么,伊爾猛罕只是想到自己誤會芮雪了,因為惱她、恨她,所以才把泄密的罪名安到她身上去,他怎么會變得這么是非不分了?
他分明是想讓自己有理由恨她,所以才故意誣蔑她的。
腦中浮起芮雪那天是如何信誓旦旦,寧可死也絕不會背叛自己,如今證實她不是內奸,對她的傷害卻已經造成了。
“有沒有聽到我在說什么?”哈勒瑪不滿地瞪眼。“為了一個女人把自己搞得失魂落魄、死氣沉沉的,這像什么話?”
他沒有反駁,也知道這話罵得好,為一個女人,他都快不認得自己了,不過還是得讓芮雪知道誤會她了,一事歸一事,不該把錯全都賴給她,至少在這件事上要還她清白,否則他豈不成了不辨是非的愚夫了。
哈勒瑪見他根本沒在聽,搖了搖頭!八懔耍∠炔惶徇@個,你還記不記得大概半年前蒙古額爾敦倉親王帶著幾個子女進京覲見皇上的事,如今太皇太后有意幫他的長女指個額駙,就不知道會選上誰!
“我已經有福晉了!币翣柮秃钡卣f。
“只怕到時真的找上咱們四個,為了滿蒙之間的和諧,想拒絕是不可能的事!弊约簩Ξ旑~駙是一點興趣也沒有,可是太皇太后的懿旨誰敢不從。
伊爾猛罕沒把這話放在心上,告辭了哈勒瑪,回到自己府里。
一進門,他揮落披風上的雪,就聽說慶親王府的側福晉又派人來見芮雪,不過已經讓總管請回去了。
“福晉知道嗎?說了些什么?”
總管頷首。“回貝勒爺,福晉已經知道,不過她說貝勒爺怎么說就怎么做,不想讓小的為難。”
“她……平時在府里都做些什么?”他佯裝隨口問道。
總管看出主子心里的掙扎,心里真希望他們能夠和好如初!案x多半一個人待在寢房內,要不然就是……”
“要不然就是什么?”伊爾猛罕橫睨地了他一眼。
總管口氣頓了頓,才說:“要不然就是會到貝勒爺房里坐一會兒,瞧瞧被子暖不暖,袍褂有沒有破損脫線了,靴子是否該換新的,諸如此類,小的也說這些事不需要福晉操心,不過她說這是目前能為貝勒爺做的事,要我當作沒瞧見!
“以后別讓她進去了!彼煊驳卣f。
進了房內,換上另一套袍褂,才注意到上回有些扯裂的袖口又重新縫好了,完全看不出來,想必這些都是芮雪補的。
用指腹輕撫著細密的針腳,伊爾猛罕覺得那股惱怒和恨意在不知不覺當中開始流失,他的心在快速地軟化。他告訴自己不該輕易地原諒她,可是恨她卻得花上更多的力氣才能維持下去,他怎么會讓自己陷入兩難的絕境?
想原諒她,又不甘心,要恨她,又無法否認自己要她、愛她……說到底,是他高傲的自尊在作祟,因為不想再受慶親王的嘲笑羞辱,所以才會這樣僵持下去,沒辦法拉下臉來。
早上,他知道她會遠遠地目送自己出門,夜深了,他待在書房內,她便會端來熱茶,擱了就走,彼此沒有開口說話,可是卻又能意識到對方的一舉一動。
其實這段日子平靜下來,他似乎也已經接受芮雪不敢跟他說出真話的原因,是因為愛他,想跟他在一起,才刻意瞞著,不是存心的,只是……想到她是那人的親生女兒,依舊無法接受,往后見到對方,又會如何被揶揄諷刺。
直到天快亮了,伊爾猛罕獨自來到這座院落,輕輕地推開房門,才跨進門檻,就因屋內的寒冷而皺起眉峰,由于里頭的擺設沒有變,盡管光線昏暗,行走并沒有太大的困難。
他站在炕前,適應了幽暗之后,也能看得較為清楚,他看見芮雪蜷縮在被子里,似乎冷到微微發抖,這一幕讓伊爾猛罕心中大怒,很想立刻把人叫來,讓那幾個伺候的婢女全都挨頓板子,再逐出府去……
不過轉念一想,這些全都是他一手造成的,是他讓芮雪連在奴仆眼里都不過是個失寵的福晉,連他都對她視而不見,何況是府里的奴仆,得不到尊重的她,才會遭到這樣的待遇。
他心痛如絞,解下肩上的披風,輕輕地蓋在芮雪身上,然后步出寢房,馬上找來總管。
“小的會好好的嚴懲!笨偣苈犕甏篌@,怎么也沒料到她們敢在背后搞鬼,于是把那幾個調去洗衣,這種天氣可不好受。
翌日早上——
當芮雪難得睡個好覺醒來,才發現房里好暖和,還有蓋在身上的披風,她認出是伊爾猛罕的,難以置信地捏了下臉頰,以為是作夢。
“福晉醒了?”婢女聽到聲音進來伺候。
芮雪將披風擁在懷中,上頭似乎還留著他身上的余溫和氣味!柏惱諣斠估铩遣皇莵磉^了?”
“奴婢不清楚,只知道總管吩咐咱們要好好伺候福晉,不能有任何馬虎。”她邊梳發邊回道。
聞言,芮雪將臉蛋埋在披風內,眼圈發熱,可是唇角卻揚起!柏惱諣斠呀洸辉倌敲礆馕摇⒑尬伊藛?”只要他能原諒她,找回之前的恩愛,那么這段日子所受的苦都值得了。
當她捧著披風過去,伊爾猛罕正準備出門,仆役也取了另一件披風過來。
“這件比較保暖!彼齺淼剿媲,想親手把它披上,又怕被厲聲地拒絕,遲遲不敢有動作。
抬眼見他只是面無表情地盯著自己,卻沒開口驅趕,她這才緊張地為他系上帶子,再撫順披風上頭的縐褶。
他必須克制著將她撈進懷中的沖動,心中五味雜陳。他不明白為什么這么待她,她還是一心對著他,她為什么這么傻,傻得讓他心痛。
“好了,別忙了!彼_她的小手,告訴自己該走了,卻因芮雪手上冰涼的體溫而蹙起眉心。“府里有手爐,待會兒讓總管去拿!边@回說完便真的頭也不回地出門了。
只有自己明白,他簡直像是落荒而逃,唯恐多待個片刻,就會打破了自己撂下的狠話,想要狠狠地摟住她,與她在炕上溫存一回,甚至開口說他不再生氣、不再恨她了。
伊爾猛罕直到此刻才領悟到了一件事——
那就是不管她做了什么,他就是無法不愛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