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始終不發一語的伊爾猛罕,皇帝想到幼年即位以來,處處受制于三位顧命大臣,忍受他們的無禮,而他總是第一個擋在前頭,用剛強的意志和血肉之軀來保護自己,就算要他死,他也不會猶豫,這些不是給予任何賞賜就能代替得了。
“指婚的事朕會回絕太皇太后,只是你那福晉殺了穆都哩唯一的兒子,他知道朕會袒護你,便先到慈寧宮告狀了,要太皇太后為他討回公道。”
聞言,伊爾猛罕焦急地解釋:“臣的福晉是為了保住貞節,為了不讓他得逞才會錯手……”
“這些朕都知道,太皇太后也不是那么好蒙騙的,不過為了指婚的事讓她很不高興,就怕她那一關不好過!被实鄢蛑肷危⑽⒁恍!艾F在只能看你那福晉是不是如你所說的聰穎慧黠,可以讓太皇太后改變心意!彼睬宄约旱挠H祖母是個有智慧遠見的奇女子,到最后必定會作出最好的判斷。
伊爾猛罕也是抱持著這樣的希望,他和芮雪好不容易走到這一步,再大的難關都得克服才行。
他離開乾清宮,立刻轉往慈寧宮,詢問之下,才知道芮雪被關了起來,要求面見太皇太后,又遭到拒絕,心急萬分,卻也只能等著。
沒過多久,就見穆都哩從里頭出來,老淚縱橫地朝他吼著!八龤⒘宋椅ㄒ坏膬鹤,我要她償命……你救不了她的……”
他冷漠地迎視對方,壓抑著想殺人的沖動。
“我要她死……”穆都哩在奴仆的攙扶下越走越遠,那哭叫聲沒停過。
伊爾猛罕再次求見太皇太后,還是不見,他便在原地跪下,既然芮雪就在里頭,他又怎能獨自離開。她在那兒,他必定就在不遠之處,絕不會留她一個人,他對她說過,不管發生什么事,都會陪著她。
這個舉動可是非同小可,一旁的公公趕緊進去稟奏。
“就讓他跪!”
太皇太后依舊在氣頭上,想到自己親手栽培提拔的人,竟然為了一個女人跟自己唱反調,如今還為她下跪求饒,成何體統。
沒人敢再出聲,只能讓伊爾猛罕跪在慈寧宮外頭,眼看雪又開始下了,鐵打的漢子也挺不住。
而這消息也很快地傳到皇帝耳中,一時半刻也不能幫他說情,只能等太皇太后氣消了、想通了。
。
經過一夜,慈寧宮內顯得特別不安,太監、宮女伺候得格外小心翼翼。
“他人還跪在外頭?”太皇太后也沒睡好,正犯頭疼,這也是因為心里在意,才會睡得不安穩!斑真是能撐!
深受太皇太后寵愛的璇雅格格呈上安神茶,婉轉地說:“太皇太后沒開口,他又怎么敢起來?”
“哼!又沒讓他跪!彼龤饪蛇沒消。
明白太皇太后只是面子掛不住,找不到臺階下,璇雅格格乘勝追擊。“都過了一個晚上,再這么跪下去,可就真的挺不住了!
太皇太后哼了哼,啜了口安神茶。
“倒是這位福晉被關在房里,整個晚上出奇的安靜,換作他人,只怕已經嚇得不知所措,又是求饒又是哭鬧的。”璇雅格格狀似不經心地說了幾句,就是想提醒太皇太后,希望這場僵局能夠化解。
太皇太后這才想起還把人關著。“我可要好好的瞧一瞧這丫頭有什么魅力,能把伊爾猛罕迷得連自己是什么身分都忘了,去把她帶來。”
在身邊服侍多年的老宮女下去,沒多久便把芮雪帶進來。
“太皇太后在這兒,還不跪下請安?”
芮雪依言行禮,態度不卑不亢,不慌不亂。因為不怕死,她才能夠保持鎮定,只希望能說出心中的話,不要連累到自己所愛的男人。
“你就是伊爾猛罕的福晉?”太皇太后看得不是很真切!鞍杨^抬起來!”
“臣妾不敢!彼е數鼗卮稹
“叫你抬就抬!”
“是!避茄┚従彽匮銎鹦∧槪吐牭教侍蠛蜕磉叺娜硕及l出抽氣聲,知道隔了一晚,自己現在的模樣一定很可怕。
太皇太后瞪著她臉上的慘狀,可以想見當時是如何奮力抵抗,好半天說不出話來,不過可不會就這么輕易地饒了她。“你可知殺的人是誰?”
“臣妾知道。”她平靜地說。
聽了,太皇太后口氣又硬了起來!凹热恢浪钦l,那么你可知罪?”
她垂下螓首!俺兼铩!本驮谔侍竽樕造V的當口,又繼續說了!半y道因為臣妾知道他的身分,便不該死命掙扎,應該任他玷污,更不該為了保護自己的貞節而錯手殺了他……”
“放肆!”這根本是反諷。
芮雪又昂起下巴,目光湛湛,那要有多大的勇氣才辦得到。
“臣妾不怕死,更不怕失去清白,可是想到貝勒爺知道臣妾受到那樣的侮辱,他會自責得痛不欲生;而要是臣妾當時明知逃不過就自我了斷,那么當貝勒爺見到臣妾的尸首時,他會崩潰發狂……臣妾無法選擇是要他崩潰發狂,還是痛不欲生!
“你……那么你就索性殺了塔斯哈?”太皇太后還是頭一回被堵得無話可說,倒有些明白了伊爾猛罕為什么會對她如此迷戀癡心了,因為她心心念念的只有他,又有哪個男人不會對她掏心掏肺。
她舔了舔滴水未沾的唇瓣,毫無畏懼地說:“臣妾只是想保護自己,而那人還是不肯停手,如果太皇太后認為臣妾有錯,臣妾愿意一死。”
能說她有錯嗎?
太皇太后只能瞪著她看,那個錯字就是說不出口。
“原來你就是這么伶牙俐齒,所以才能說動伊爾猛罕,讓他怎么也不肯接受指婚,迎娶烏日娜為福晉!
“臣妾不敢!避茄┓渍f道。
“剛剛說出那些話,可證明你膽子大得很,還有什么不敢的?”太皇太后用掀杯蓋啜口茶的動作來掩飾自己多少也動搖了。
芮雪咽了口唾沫,喉嚨干得難受!疤侍笙肼犝嬖?”
“當然是要聽真話了!
“臣妾明白滿蒙聯姻有多重要,為了大清、為了皇上,貝勒爺都不該抗旨,臣妾也不能反對,可是……”說到這里,她深吸了口氣后,振振有詞地說:“這個婚姻就得在這樣勉為其難、痛苦不堪的情況下結合,將來烏日娜格格心里何嘗好受,只要是女子便會妒、會恨,更不用說還要過上數十年,這對滿蒙之間的和諧共處能有多大幫助?”
聽完,太皇太后揚聲低斥:“你這全是狡辯!你又怎能斷定伊爾猛罕不會愛上烏日娜?”
她斂下羽睫,像在笑也像在嘆氣。“太皇太后可以說是看著貝勒爺長大,便知他那人太重感情了,又死心眼,一旦認定了就再也不會改變,就像是恨一個人,不打開心里的結,還真的會恨上一輩子。”
太皇太后一怔,然后重重地嘆了口氣,有感而發地說:“是啊,他的確就是這樣的拗脾氣,所以才會在外頭跪了一夜也不肯走!
“貝勒爺……在外頭跪了一夜?”芮雪眼中倏地浮出淚光,臉上的平靜再也不見了。“這么冷的天……”
“還下著雪呢!”太皇太后補了一句。
芮雪又著急又擔心,猛磕著頭!耙磺卸际浅兼腻e,不關貝勒爺的事,求太皇太后開恩……”
“他說一切都是他的錯,連你也說是你的錯,你們倒真會替對方著想!边@會兒好像拆散人家姻緣的壞人變成自己了。
見她還猛磕著頭,磕到額頭都紅了,這兩人根本就是在以命相搏,只希望能跟對方長廂廝守,太皇太后實在是被這樣的決心和毅力給打敗了。
“你可以跪安了!
太皇太后心里盤算著,能這么把她殺了嗎?殺了她,伊爾猛罕活得下去嗎?如此皇上可就真的會失去一個最依賴的心腹,不如就放他們一馬,將來他們還會感謝她,記著這份恩情,對皇上也就更加忠誠千百倍,想想也是利多于弊。
至於穆都哩那兒,自己的兒子竟敢干出那種丑事來,簡直是膽大包天,原本就該死。
聞言,芮雪不解地看著太皇太后,倒是一旁的璇雅格格淺笑著開口說——
“太皇太后原諒你,讓你回去了,還不快謝恩?”
她這才相信沒有誤解太皇太后的意思,顫聲說:“謝太皇太后恩典……謝太皇太后恩典……”連磕了幾個頭,芮雪爬起來,轉身往外跑。
“真是一點規矩也不懂,回頭得讓伊爾猛罕好好地教教!碧侍笙仁巧笛,然后嘀咕兩句!斑@么癡心多情做啥?累著了自己,也累著了一竿子的人!
璇雅格格輕笑!翱梢惨驗檫@癡心多情,連太皇太后都被感動了!
“哼!折騰了一晚,我得歇著去了!彼刹粫姓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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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爾猛罕,你給我起來!”
毓謹撐著油紙傘,幫跪了一晚的男人擋雪,只見他都快凍成冰柱了,可是死拖活拉的,就是拿他沒轍。
“你們要愛就愛,可是命都沒了,又有啥意義?萬一太皇太后真想要你那福晉的命,我會拚命幫你保住她,你給我起來!”
旁人是不會懂的……他無法承受那萬一,說他窩囊沒出息也好,可是一旦失去了心,活著也只是行尸走肉。
他只想跟所愛的女人白首到老,為什么這么困難?為什么得經過這么多椎心刺骨的痛?若這是考驗,也該夠了,該結束了。
“可惡!”毓謹解下身上的披風圍在他身上。“哈勒瑪又不在這兒,否則讓他扛你回去!
就在這當口,身后傳來有人踩在雪地上發出的細碎聲響。
“貝勒爺……”芮雪一路上不敢停下來喘氣,直到見到跪在地上,暖帽、披風上全覆著雪,連睫毛上都灑了雪花,唇色也同樣慘白的男人,她再也克制不住地撲跪下來,兩手緊緊地抱住他,再也沒有人可以分開他們。
“伊爾猛罕……你這傻子……”芮雪拚命地用小手撫熱他的臉孔,用唇親吻著他的,想讓他暖和起來!疤侍蟛簧鷼饬恕徳蹅兞恕梢曰丶伊恕
“芮雪?”身體漸漸恢復了一點溫度,瞳孔的焦距跟著對準,望進她淚水汪汪的烏眸中,他牙齒打顫地問!澳恪娴氖悄?”
她淚流滿面,但試著用輕松的口吻說:“雖然我這會臉上又青又紅又腫的,你可能看不出來,不過真的是我,是那個絕頂聰明,又喜歡狡辯,讓你哭笑不得的丫頭……你是不是很冷?”
“不……不冷……”伊爾猛罕抬起雙臂,他的心跳回來了,他的呼吸正常了,身體里的血液開始流動了!拔冶е恪稽c都不冷……”
“咱們終于可以在一起了!”她滿足地輕喟。
“再也……不用分開……”伊爾猛罕將臉埋在她頸窩,也閉上眼,整個人放松,意志也潰散了。
當他們倒在雪地中,還緊緊地擁著對方不放。
“你們……你們不要兩個都暈了……快傳太醫……來人……”毓謹高聲嚷叫,動手想扒開他們,還費了好一番功夫。
很快地,皇帝也得到消息,放心之余,也囑咐太醫非把兩人治好不可。
半個月后,在大殿上宣讀穆都哩的種種罪證,因情節重大,罪不可赦,判處斬立決,家產查抄充公。
穆都哩聽完之后當場舊疾發作,熬不到兩個時辰便病故,其他女眷全入辛者庫,黨羽一并鏟除,三位顧命大臣解決了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