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個月后
秋末時節,小篷船搖啊搖地泛過湖心時,遠處天水相連,看不到水盡,望不斷天涯,真有種江海寄余生的無拘與蒼茫感。只是真想寄之余生,也還得顧慮到自個兒肚皮。
小篷船上載著好幾件木制、竹制的小物件,有些做得精巧玲瓏,有的則大巧不工,渡過湖心便要往城內交貨去。
搖船的是名女子,頭上戴著大大圓笠,青衣青裙,腰系一條細軟葛藤所編制的腰帶,那帶子是隨意一束的,顯得腰身甚是纖秀
她船搖得極穩,很懂得如何施力,一條小篷舟順水而行。
撲面拂身的風已然泛寒,但秋光很好,她圓笠下的麥色臉蛋微現笑意,突地想引吭輕歌,潤唇一張似思及什么,最后笑笑嘆了氣。
進城內最熱鬧的大水巷時已近午時。
她再搖過三、四道拱橋洞下,讓小篷船順順地轉進大戶人家與大家店鋪的后門小水巷內。
系好船,揭下圓笠,她躍上幾道石階,敲著某家大繡莊的后門門扉。
來應門的是熟面孔的小雜役,見著是她,聊了幾句,小雜役隨即去請繡莊里的小管事過來。
繡莊的小管事是個年輕婦人,一見她亦眉開眼笑,直要拉她進后院喝茶吃果。
她推辭不掉,人被扯進,此時小雜役已幫她把要交的貨分了兩次捧來。
年輕婦人一見滿桌的巧物,連連頷首,眼都笑瞇了。
“陸姑娘你這手藝真真是巧!這繡花用的竹繃子都能變出花祥來。前幾天一位官家小姐讓婆子和丫鬟陪著進咱們大繡莊, 見繡娘們用你這繃子,不問咱們家的繡品如何,竟都問起這玩意兒了!”小管事似笑似嗔地拍了她胳臂一下。
“我也就這手藝能拿出來見人,還得謝謝繡莊各位姊姊們賞飯吃!焙啊版㈡ⅰ狈沒錯,再搭上她一張娃兒相秀臉,即便聲嗓沙嗄,說出的話也能好聽得讓人呵呵直笑。
小管事又玩笑般拍她一下,才略略正色道:“你之前在繡莊鋪頭寄賣的那三個木制六角繡盒一下子全被訂了,得空還得再做幾個,樣式你自個兒看著辦吧。啊!險些忘了!”她拍自個兒額頭一記,跟著從袖底摸出一小袋銀錢。
“這是那三件繡盒和今兒個這些物件的錢,你收著!
點也未點袋子里的錢,她隨即從袋中取出一塊小銀子遞回,道:“一切謝謝姊姊關照!
小管事不收,忙道:“寄賣繡盒的錢,咱們大管事嬤嬤早讓掌柜的扣下,這錢是你該得的。你之前給我的幾個小物件精巧又實用,我是白拿的,若再拿你這銀錢算什么了?”略頓。
“再說了,你是我引進的,繡娘們稱贊你做的東西實在、祥式又別致,大伙兒鬧著探聽,連大管事嬤嬤也問起,我都覺頗有面子呢!”
“那……既是這祥,我改天再制個八寶妝盒給姊姊!币膊辉賹⑿°y塊推來遞去,她遂收進袋中。
小管事聽了樂在心中,忙招呼她。
“哎喲,先別說這么多,喝茶喝茶!你進城一趟也辛苦,多吃點果子,還有這兩盤小食,一會兒全帶走,回程路上要是肚餓嘴饞,吃著也香!钡托陕暋
“這兩盤小食可是咱們灶房里李大娘的絕活,她一早就忙這個!”
她微怔,思緒一轉便問:“今早繡莊來了貴客嗎?”
“可不是!”小管事也喝了口茶,道:“這貴客來頭不小呢!是苗家‘鳳寶莊’里,那個琴彈得忒厲害的三爺。聽說有個稱號,什么……什么彈琴天下第一……之類的,是皇帝老子給起的,還清清楚楚贈了大匾額,總之是很了不得的人物。”
苗家‘鳳寶莊’在太湖一帶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她并不多解釋,繼而又道:“其實是因咱們少東家辦了一個小小琴會,苗家三爺跟咱們家少爺都是琴中同好,但交情不深,少爺發了帖相請,沒想到苗三爺肯給面子,還攜琴赴約。咱們繡莊三樓有處寬敞精致的雅軒,今兒個琴會就辦在那兒!
聽著小管事敘說,陸世平心尖如蕩在風里的落葉松針,不住浮蕩回旋。
她悄悄在青裙上抹掉手心里的薄汗,費了點兒勁穩聲,暗暗拐個彎探問:“那今日繡莊肯定大忙,我還賴在這兒叨擾……”
“欸,別急別急,那些爺兒們一到午時就散會了。咱們少爺原在城里最大的“天廚酒接”訂了酒席,但苗家三爺很有禮地婉拒了,聽說是腸胃受不住,吃不得外頭的菜肴,其它幾人聽他不去,也就沒什么意思上酒接嘍……”頭略湊近,壓低聲音。
“咱瞧啊,苗三爺這是怪癖,連咱們丫鬟幫他布在小碟里的小食,也沒見他動。嘿嘿,他不吃,拉倒,咱們吃!”
他哪里是腸胃受不住?陸世平暗暗搖頭。
正如小管事所說——怪癖!
有些食不知味地吞下一小塊甜食,她狀若無意地問:“聽說苗家三爺生得極好,可惜盲了雙眼,如此撫琴無礙嗎?”
“是盲的沒錯,咱雖沒能近看,倒見他手持細杖走得徐慢,但后來約略聽到樓上傳出的琴聲,欸,當真好聽!我這是外行人看熱鬧的聽法,是真真覺得好聽。大管事嬤嬤就說了,那準是苗家三爺的琴,一聽就勝過少爺不知多少哩,難怪能稱天下第一!”
結果,還是盲著的……
他的目力為何還未復原?
明明她離開苗家那時候,朱大夫開始“徐徐收網”了,已然經過八個多月,竟一點進展也沒嗎?
或者她真該鼓起勇氣去向朱大夫私下探聽一番。
當時離開苗家“鳳寶莊”時,苗沃萌作了主讓她帶走師弟。
而在他們返回“幽篁館”不到兩天,一筆為數不小的銀錢送至她手中。
他沒有附上紙信,只讓送錢來的家仆傳話,說是買‘甘露’的銀兩。
那筆錢欲退不能退,畢竟是“及時雨”啊,讓她能夠重新安頓大伙兒,給病得有些脫了形的師妹仔細養身。
當初賣‘洑洄’的錢用來買了地,有幾處向陽山坡的土是頗肥沃的,之后‘幽篁館’亦當起小地主,打算將坡地辟作農田租出,若不是霍淑年兵來如山倒,這事早就成了,沒想拖了這樣久。
陸世平回‘幽篁館’待下整整一季,直到師妹身子好利索了,辟地為田的事也已按部就班在做,她才又離去。
這次離開不再瞞著師弟、師妹。
一開始他們自然要阻她的,但她沖著他們撂下話——她沒嫁人,總有一天要回來與他們窩著,然前提是,師弟得娶師妹,師妹得嫁了師弟。師弟、師妹不成夫妻,她沒法跟他們一塊兒過活。
事情還得挑明講開。
師弟這石頭腦袋是認死扣的,師父臨終前交代的事,他一聲不吭認到底,今生當真非她這個大師姐不娶。
師弟認娶,她總能不嫁吧?心想她自個兒躲得遠遠的,等他跟師妹生米成了熟飯,她自可“轉危為安”。頭疼的是,凡事精明靈動的師妹竟也由著師弟如此,如此再蹉跎下去,又該怎么辦?
撂下話,她搖著小蓬船走了,師弟與師妹亦搖船跟來。
她由著他們跟,最后在“牛渚渡”泊了船,她花上三天,就在這滿是水蘆葦的渡頭附近尋到一處稍嫌破舊的屋子賃下長住。
將屋子賃給她的是一位年近古稀的南婆婆,老人家膝下無子,丈夫兩年前已亡故,留下些許地產。
南婆婆租金收得甚是便宜,矮屋前還有用竹籬笆圍起的小院,屋后爬過一座小緩丘,開有一座小井眼,井水頗清甜。
陸世平賃下屋子后,修繕的活兒全都自個兒動手,師弟、師妹亦幫上不少忙。
如今,他們時不時搖船來“牛渚渡”尋她,見她手邊的活越來越多,過得自在,倒也不再纏著她要她回‘幽篁館’。
‘幽篁館’如今可說僅剩一個名罷了。
沖著苗家‘鳳寶莊’所收的‘洑洄’、‘玉石’,以及輾轉落入苗家手中的‘甘露’,仍不斷有文人雅士登門求琴,但館內老師傅們已金盆洗手,杜旭堂與霍淑年制琴功夫也不見精絕,至于陸世平……她漸漸懂得師父寧缺毋濫的心境。
制琴,有美材,方能激揚琴心。
這琴心是制琴者之心,亦是鼓琴者之心。
尋尋覓覓,或者終其一生也尋不到一塊奇木,而心無激蕩,制出的東西不過是死物。師父并非孤高自賞,而是從心隨意罷了。
她亦想做到從心隨意,但,仍得養活自己個兒。
在‘牛渚渡’住下,她開始做些姑娘家的精巧玩意兒,玲瓏妝盒、八角鏡盒、六角繡盒等等,有些想法還是從苗家老太爺的七巧朱盒而來的。
后來是因她替南婆婆重新理過當年陪嫁的一只桐木衣箱,刨掉極薄極薄的一層表皮,磨光再上漆油,整得宛如新物,南婆婆見她手藝精巧,又見她做出的那些木盒,才幫忙牽了城內大繡莊這條線,讓她的東西有個顯眼的地方寄賣,之后才又攏來繡莊里的一批大小繡娘搶著跟她訂制小物件。
說到底,她之所以在‘牛渚渡’居落,接著城里訂單,時不時搖船入城中水巷交貨,一是局勢不明前,絲毫不想夾在師弟、 師妹之間;二是得掙錢養活自己;三是為了方便打探苗三爺消息。
他說,她若堅決要走,將不愿再見她。
她不能舍下師弟。
師父待她思重如山,師弟是杜家唯一單傳,她不護他護誰?再有,還有師妹唉!師妹大病不知如何,師弟若深陷囹圄,情況只有更糟。
她走了。
在那一夜過后。
午夜夢回寸,她常要記起那一夜宛若再無明日的抵死糾纏。
身軀被硬生生剖開般疼痛,卻有燎原大火不斷、不斷狂燒,異祥灼熱,異樣潮潤,仿佛火里裹著水,潮里掀起烈焰,痛與痛快,含與被包含,都如此淋漓盡致、全然溶容。
于是忽略了痛,只記當下癡迷,每每思起,只知一遍遍沉溺在那余韻當中……
衣衫盡褪于身下,她在一片虛軟中緩緩回神,連身下磕著某物也沒法挪動身子半分,力氣真若用盡似的,僅能供她懶懶掀睫
磕得她微微生疼的,原來是那方她從火堆中搶下的奇木。
木已有琴的模樣,安了七弦,卻還沒來得及調正弦音。
她把未完成的琴擱在內側榻邊,而這一夜,他與她幾是滾遍榻面,何時琴被衣褲與被褥卷了來壓在身下,也沒什么記憶。
然后她抬睫瞧他。
與她深切纏綿過的男子坐在榻邊,在格窗迎進的月色中,他半身的光、半身朦朧,五官清美中帶輕郁,他手里抓握某物,指間不住摩挲,仿佛一再確認那東西為何?有著怎祥的繡紋?
他還將那東西湊近鼻端輕嗅了嗅。
待她定睛再看,已滿面通紅。
就算有了最親密的肌膚之親,見自個兒的貼身小衣落在他掌中,被他抵近嗅聞,她全身仍教紅潮又狠狠沖染了幾遍。
眉峰微蹙,目光迷美……她一直記著他當時的眉眼神態。
每每想起,心似要化掉一般,熱著,亦痛著……
“……唉呀呀,不過依我瞧來啊,苗家三爺即便眼盲了,只要那張美臉不變,渾身儒雅清俊的氣度不改,趕著喜愛他的姑娘家是絕不會少。”小管事吃著糕點,喝口茶,禁不住直聊。
“就說林閣老家的嫡親長孫女兒吧,那可是太湖一帶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才女,眼高于頂那是一定的,聽說對苗家三爺傾心得很,還親自攜琴上苗家‘鳳寶莊’琴館,就為了一睹苗三爺風采,跟他討教琴藝呢!嘿,要我說唉,討教是幌子,多親近親近才是真的!
陸世平回過神,恍惚聽著,恍惚問:“那苗三爺讓林家小姐遇上了嗎?”
“嘿嘿,自然是遇上了呀!聽說還在他們‘鳳寶莊’琴館樓上處了好些時候,苗三爺才放林家小姐下樓呢!”
“喔……”她低低啞啞應了聲,捧著茶又喝,一口氣喝盡杯中甘露。
心湖沉靜,沒什么特別感覺,只模糊想著……這祥也好,他算算都二十四、五,早該尋一門好親事定下。閣老家的嫡小組肯定才德兼備,配他,那是很好的,就希望那位小姐待他好,多疼疼他些……
她忽地起身,一站起,才意會到自個兒舉止怪異,忙扯開唇笑,道:“我該走了,這一待聊得暢意,欸,都把時辰也忘了,后頭還有幾家的貨得送呢!”
小管事也沒再多留她,只命人將兩盤小食打包,硬塞給她帶走。
出繡莊后院,下石階,她躍進泊在小水巷的篷船,爾后回眸朝送她出門的小管事頷首致意,長櫓搖啊搖地順水而去。
“咦?”目送小蓬船離開的小管事正欲折回后院,腳跟一頓,雙眼眨了眨。
略窄的水道上,一張烏篷長舟同祥順水搖去,以徐徐之速緩行,毫不貪快。
烏篷的軟簾被風一吹,翻揚兩下,隱約覷見坐在里邊的素袍男子,以及橫置在他膝上的盲杖。
“琴會不都散了,苗家三爺還沒走嗎?”小管事疑惑地自言自語,隨即聳聳肩,轉回繡莊后院。
送完一篷子的大小物件后,陸世平回程在熱鬧大水巷邊又暫且泊船,買了張記的干燒醬鴨、“九華堂”的酥餅,然后又買了點茶葉,這才重新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