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順在她熬煮姜湯時送藥來。
“陸姑娘,這是咱三爺吩咐的,昨兒個沒能給您,今早就趕著送來了!
大大的一個長匣,揭開匣蓋,里邊滿滿全是那帖獨門配方的護喉潤喉藥丸。
陸世平怔怔看著桌上那一匣子藥丸,一時間說不出話。
景順小心翼翼又道:“三爺的船還候在渡頭,他這是……跟姑娘耗上了,咱還從未見他這模祥,那是勢在必得的神氣……陸姑娘,那日我扮作船夫故意親近您,是三爺安排的沒錯,但他就只是想把姑娘的身分確認再確認,弄明白您到底遇上何事?有什么難處?三爺他其實……”搓著手,吞咽唾沬,他想泄點苗三爺的小底,又覺小有罪惡感。
但不說不痛快,真這么耗下去,他真要看不下去。
他這陣子被大爺調回‘鳳寶莊’主鋪做事,得知三爺欲來尋人。此人雖易尋,能不能得卻是未知之數,他放心不下才搶了竹僮們的差事,硬跟過來,未料還得受爺的支使,當著姑娘的面又小演一場戲——
適時跑進矮屋小院,說船備妥了,然后再讓船離岸,他與護衛在船梢頭悠晃,制造苗三爺已乘船而去的假象……
欸欸,他家溫潤潤的三爺都不三爺了,竟玩這種詭招?
內心嘆氣,他略微壓低聲量道:“陸姑娘,其實三爺的眼還沒好俐索呢!”
陸世平猶自怔然的眸子一抬,唇張了張,仍沒發出聲音。
景順道:“您離開苗家后,三爺就病了,治得都見大好的寒癥突然暴起,養了大半個月才下得了榻!币娝点恫蛔髀暎詾樗乱,他急得用力點頭。
“真的!是真的!不騙您的!三爺之后又調養兩個多月,身子骨強健些了,朱大夫才慢慢再幫他治眼,目力如今也才恢復 七、八成,天天都得服藥針灸,但他賴在“牛渚渡”不肯回去……聽朱大夫說,之前治眼是抽絲般慢慢收網,來到最后這關頭,就得一鼓作氣除了病根才好,怕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啊!”
陸世平聽得心口慌一陣、堵一陣。
她知道景順透露這些事的用意何在,是幫苗三爺為難她了。
表面上像似她在為難苗沃萌,實則不然,他愛折騰自己那是他的事,偏偏見不得他那樣恣意任性,才會被捏得死死。
嘆了口氣,她挨著桌邊坐下,覺得好累。
景順本想再說,卻見她蒼白臉色透虛紅,眉眸間有些委糜,不禁驚心。
“陸姑娘,您人不舒服嗎?還是昨兒個沒睡好……咦?您在熬姜湯嗎?”
矮屋里窄小,小廳后頭就是灶間,熬煮老姜的辛辣味已傳到前頭。
陸世平被他一說,淡淡牽唇沒有多話,隨即起身轉進小灶房,也沒理跟在身后、挨著灶房門邊探頭探腦的景順。
她只管著將一小壺濃濃姜汁倒進碗里,捧著慢慢啜飲。
她覺得不能病的,病著,什么事都想不明白。
不明白苗三爺干嘛要這樣為難她……
。
苗沃萌從不知自己竟是如此別扭的性情!
心不動也就罷了,心若動,偏執于一人,便至死方休。
陸世平最后所選是師弟杜旭堂,帶著師弟回‘幽篁館’——這祥的決定他其實能懂,心里卻很不好受。
她只是拼了命一個勁兒地求他,那驚憂神情仿佛他多狠、多惡、多心狠手辣,一張口足能把她寶貝師弟給吞了似的。
她若肯跟他說些話,說些……他想聽的好聽話,他也不會慌怒到口不擇言。
千錯萬錯,始作俑者都是她!
心緒波蕩難平,他背著手在渡頭邊上走著,護衛尾隨在不遠處。
他正琢磨著再用什么法子去惹她,景順此時尋來,跑得上氣不接下氣。
“爺。∪ 三爺——”
出什么事?!苗沃萌急轉回身,帶疑問的神俊目中爍寒。
景順彎腰吸氣、吐氣一番,直起腰來忙道:“爺……那個……陸姑娘病了!八成招了風寒,她病懨懨還、還自個兒熬姜汁喝呢?” “
苗沃萌臉色微變,往來寸路返回,袍擺隨步伐輕曳。
景順總算完全順過氣,急急又說:“再有啊,小的要回來時,陸姑娘那兒來訪客了,是陸姑娘的師弟、師妹們,那個杜旭堂咱當年隨三爺上‘幽篁館’時見過,小的還能認得!
聞言,苗沃萌微變的臉色又驟然一沉。
病了已不妙,再來個寶貝師弟添亂更不妙!
苗三爺一甩闊袖,袍擺隨著流星大步獵獵作響。
。
師弟、師妹來了,陸世平想強打起精神卻是不行。喝下姜湯后,灶間里的小爐子、湯碗還是師妹幫她收拾的。
直到躺回榻上,才恍惚想著……不知景順什么時候走的?
屋外有聲,她聽那聲音,嘴角微翹,該是師弟又在小前院幫她劈柴薪。
有腳步盈盈踏進房內,她聞聲張開倦乏的眸子,朝來到榻邊的霍淑年笑了笑。
“這陣子老師傅們都好嗎?涂師傅摔傷的膝腿好些了吧?”
霍淑年灶房里還在熬粥,她是乘隙進房里探探。手搭上陸世平的額,她邊應聲道:“大伙兒都好,涂師傅前些天能拄著杖下榻了。”
陸世平雙眸微彎。
“那就好……那、那你跟師弟怎么祥了?他說了嗎?”
霍淑年收回手,兩頰騰地脹紅。
“說什么呢?我跟師哥……有什么好說?”
陸世平故意眨眨眼。
“師弟前陣子明明跟我說,說我再不久也該回‘幽篁館’跟大伙兒窩一塊兒了。他可投忘那時我開出的條件——要我回去可以,你們倆得拜了堂、成了親,恩恩愛愛相好了,那才行的。”
霍淑年張嘴又閉嘴,好半響擠不出話,難得扭捏。
最后是瞥見陸世平當真乏得緊,眼皮沉重卻還強撐著,她才略急道:“平姊,別再操心我跟師哥那顆愣頭青的事了,你這樣不成的!我那時也以為僅是小小風寒,自個兒掀帖藥吃吃便無事,豈料后來越病越沉,一條命險沒了!平姊累了便睡,我讓師哥搖船進城請大夫去!”
“師妹不用啊……”陸世平想阻止,但霍淑年轉身就走了。
腦子像是比一早醒來時更沉、更混沌。
她不認命都不成,安靜又躺回榻上。
平時覺得一床被子既厚又軟,此時裹得再嚴實,都覺得似有絲絲涼風滲進,怎么都暖和不起來。
她暈得迷迷糊糊,一碗老姜汁入肚也沒見功效,虛紅仍困在膚下,發不出汗。
她睡不沉亦不能清醒,模糊還能聽到屋里、屋外的聲響。
好像有別人的聲音,正跟師弟、師妹說話……
唔,不是賃屋給她的南婆婆,亦非相熟的鄰居,若是卓大娘或卓家小叔,師弟識得他們那一家子,嗓音不會繃得那樣緊,還結巴呢,既驚懼又戒慎似的……
師弟的音量忽高,師妹也急嚷著,然后,她像又聽到景順清亮亮的聲音——
“欸欸,對不住、對不。≡蹅儬斠彩羌绷耍銈兌喟、多包涵啊!”
上下兩道長睫似黏成一排,她費了好大力氣才勉強掙開這一團迷糊。
甫從被窩里鉆出腦袋瓜,一道修長影子已來到榻邊。
“你干什么……”溫涼的手不由分說地覆上她的額。
“摸你。”苗沃萌答得直白。
陸世平瞠目結舌。她現下腦子不好使,“斗”下去準要慘輸。
那……總還能避開吧?
她扭開頭又想縮回被子里,他兩手竟鉆進厚被中,一把撈住她!
突然受這驚嚇,她氣勢更弱,嗅到他帶檀味的身香,她那忽冷忽熱的病癥似乎瞬間加重。
“你、你到底……干什么?”
“抱你!比匀恢卑淄ㄍ浮
她拼出力氣橫眸睨他,他竟擺出一副“死豬不怕滾水燙”的賴皮樣。
更丟臉的是,師弟和師妹這時雙雙擠進房內,一見她軟若無骨般被苗沃萌摟住,兩人臉上的表情五顏六色,很精彩地刷過一輪。
苗沃萌也不羅嗦,直接表明意圖——
“你們大師姊歸我管,人我帶走了!
此言一出,陸世平傻住,霍淑年挑眉凝思,杜旭堂急得哇桂大叫——
“你什么意思?什么意思?平姊哪兒得罪你了?那時闖進你的地方、挾持你的人是我,你若還恨著,有啥咽不下的就沖著我來! 一人做事一人當,你讓人鎖了我送官府好了,你帶走平姊想干什么?””
杜旭堂濃眉飛挑,俊龐脹紅,說著就要沖上去搶人,一旁的霍淑年似看出些門道、嗅出些端倪,兩手趕緊牢牢抓住師哥的胳臂。
“敢問苗三爺,想帶咱們家平姊上哪兒去?”她脆聲問,隨即瞄了眼靠在苗三爺胸前細細喘氣的大師姊,見師姊眉心雖蹙, 倒不似厭惡苗三爺的親近,她驚愕高懸的心才稍稍定了錨。
苗沃萌清厲目光迎上她的,淡淡答:“帶她就醫!
“那之后是在苗家‘鳳寶莊’里養病嗎?”霍淑年又問。
“如此自然方便些!
霍淑年微笑領首。
“我本也有意請大夫出診,但這兒地處偏僻,一來一往就得耗上大把時辰,苗三爺果能關照我家平姊,當真再好不過。那就有勞您了,過幾日我和師哥再上苗家接平姊回來。”
陸世平卻是不依的,掙不開鎖囚的臂膀,只得搶在苗沃萌回應前說話——
“我不需要看什么大夫……我睡會兒……睡會兒便能好的……”
八成徹底體會過“小病轉大病、一病幾乎掉小命”這種事,霍淑年這次相當地“助紂為虐”,全然不理會她的掙扎。
至于杜旭堂,他向來對她們師姊妹倆馬首是瞻,但此時一個病歪歪的,另一個美眸發亮,臉蛋也亮,像說的話、作的決定都不可能出錯般,滿是自信,他自然而然就選邊站,選了師妹那邊。
陸世平被男人從榻上橫抱起來時,嚇得不輕。
體溫因病竄高,額頭真是燒得越來越熱,燒得她頭昏腦脹,但仍是知道自個兒正出糗,在師弟、師妹面前這祥丟臉。
“放我下來……”她氣得想捶人,出的拳頭卻半分力氣也無,倒像在撒嬌,軟軟擱在男人左胸窩。
然后,又聽那乘人之危且乘虛而入的苗三爺挨在她發燙耳邊笑笑道——
“我明白,你是怕自個兒太沉,要壓垮人。不過別擔心,你沉歸沉,沉得是有些離了譜,我倒還抱得動你。”
他、他他——
陸世平內心一陣咬牙切齒,氣得差點暈厥。
又或者,她真厥過去了,對于之后的事,真已記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