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老太爺……”
老人嘆氣嘆得更長,還假咳兩聲,斷斷續續又道:“三萌子也真是……簽什么三年約。恳灐鸦榧s簽一簽算了……婚約一紙比什么都有用哪!那是一輩子的事,簽了就、就定終身……不怕你跑……”
陸世平臉垂得更低,實沒勇氣去看身側和身后的婢子們,她都聽到竊笑聲了。
不知是否她自個兒心發虛,就覺她和苗三爺之間的糾纏,老人家似乎都看在眼中,心里有底。
她暗絞著十指,正不知如何作答,婢子們突然紛紛作禮,齊聲喚——
“三爺!”
苗沃萌身邊跟著兩竹僮,來到‘松柏長青院’。
陸世平立即起身離開榻邊,也跟著婢子們福身作禮,輕喚:“三爺……”
苗沃萌低應一聲,目光迅速掠過她五官,見她神態尋常,心稍定了些。
婢子領太老太爺之命,請她過來‘松柏長青院’時,他當時亦在場。心想,老人家應是知道她身子轉好,所以特地喚她見見面、說說話。
他讓她隨婢子走了,卻越想越覺不妥。
因之前太老太爺問起她的事,他當時內心不痛快,透露了不少事給老人家聽聞,從當年的那張‘洑洄’開始,因‘玉石’而交纏得更深,后來更因‘甘露’而深陷……太老太爺自是聽得律律有味,最后還問——
“然后她什么也沒給,你就什么也沒討,兩下輕易便把師弟歸還給她了?”
她給了。
把自己抵給他。
想到就怒,連姑娘家的身子都能拿來當談判求情的好處,即便真成佛了,都能讓她逼得頭頂竄火三丈高!
這事他沒對太老太爺坦白,卻不敢說老人家真就瞧不出來。
在北院待不住了,總覺‘松柏長青院’內必不單純,所以才過來一探虛實。
瞥見老人家眼皮子半掩,一副快沒氣的模樣,苗沃萌并不急著探問。
他撩袍而坐,狀若談天般沉靜道:“曾祖爺爺,露姊兒跟您提了嗎?”
陸世平才覺苗三爺過來請安,恰恰替她解圍,一聽他這么說,她眉眸一軒,不由得迷惑,又有點汗顏。
“提……提啥呀……”老人家繼續有氣無力。
苗沃萌淡微勾唇。
“提她在外面的營生!”略頓。
“她專做精細木工,之前我應琴友之邀,攜琴至賀家少爺所辦的琴會,在賀家大繡莊的前頭鋪子里,見到不少露姊兒制出的精巧玩意兒,有繡盒、妝盒、食盒,有圓的、四方的、六角的、八角的,就擺在人家鋪子里賣!
再頓了頓,似笑非笑道:“我問過賀家繡莊里的大管事嬤嬤,聽說露姊兒做出的東西賣得頗好,許多人搶著訂,其中賣得最好的是一種藏有暗匣的盒子,想來跟曾祖爺爺的七巧盒有異曲同工之趣!
陸世平聽著,雙眉愈挑愈高——這男人,到底盯住她多少事?
耳中隆隆作響,突然響起他那一句——
我跟你的賬,還得慢慢再算。
當時她不很明白,現下終于摸出點頭緒了。他、他根本沒想放過她!
不等她再多想,太老太爺已一骨碌地從軟榻上彈坐起來!
“露姊兒!”老人家雙目炯炯有神,聲音洪亮無比,沖著她揚聲。
“你做了那么多木盒子,那么多款木盒子,你怎地沒說?你怎都不說?你明知咱就愛看你做那些木頭玩意兒,你還藏私了!做出好東西也不拿來給咱瞧瞧?你這祥對嗎?。磕阆胂,這祥對嗎?”
老人家瞬間生龍活虎,只差沒撲過來抓她肩頭搖晃。
暈茫暈茫的,陸世平覺得自己似被解了圍,又覺自己像被陷害……
最后還是陸世平答應會制出成套的大小木盒奉上,老人家才消停下來。
被苗沃萌帶出‘松柏長青院’,來到院外的太湖石園,陸世平覺腦袋瓜被老人家鬧得還有些發昏。
此時兩竹僮請示過主子之后,已奮力邁著短腿跑開,打算去前頭請馬夫大叔先行套車,太湖石園里只剩下她與苗三爺。他突然站定,她也跟著佇足,離他約莫有兩步之距。
他旋過身,她揚起臉定定看他,心里一時間百味雜陳。
“三爺今日要出門?”滿腹疑問,最后卻只能問些無關緊要的。
苗沃萌點點頭。
“要上一趟‘鳳寶莊’的琴館赴約。”
“好,那我去取琴——”
“你不必跟來!彼財嗨脑。
“今日與我有約的是林閣老家的家眷,一對一的論琴切磋,不是成群的小琴徒,有小夏和佟子足能應付。你回北院再歇一天吧!”
他目光微斂,眉宇間猶染輕郁,秋光浸潤下,玉顏似更削瘦。
陸世平兩手又悄悄絞握,一是因他郁郁寒歡的模樣,二是為了他口中所提的那位閣老家的家眷。
大繡莊的管事大娘不都說了,林閣老家的嫡孫女才氣驚人,因仰慕‘八音之首天下第一’的苗家三爺,特意攜琴上苗家琴館拜會。
他與那位林家小姐在琴館樓上會面,還相處了好些寸候。
“三爺覺得林閣老家那位家眷……很好嗎?”話一出,才覺喉中泛酸,她心里苦笑,十指絞得更緊。
苗沃萌似沒料到她話會轉到這上頭,先是一怔,斂下的目光又靜靜移向她。
“嗯!”他頷首。
陸世平略僵笑語:“……能被三爺稱好的人,那、那當真是好的!
“苗家收到‘幽篁館’投來的拜帖了!彼鋈惶焱怙w來一句。
這會兒換陸世平一愣,揚睫又定定看他。
依舊分辨不出他的心緒起伏,只知他為著某事不痛快,整個人一直陷在某種掙脫不開的沉郁氛圍里。不張狂、不野蠻、不拿主子勢頭欺壓人,這種孤傷自愁的面貌,絕美得惹人心驚,也讓她很憂郁啊……
“師弟和師妹知我在此,自是想過來探探,又或者接我回去!
“嗯!彼贮c頭,有些心不在焉。
她微露笑,故作輕快道:“我會留下,至少得待到三年期滿,待師弟和師妹上苗家‘鳳寶莊’拜會,我會跟他們說明白的,三爺無領多慮 我——”
“你師弟……如今仍想遵照你師父臨終前的意思,娶你為妻嗎?”
話被截住,陸世平唇仍啟,兩頰忽現淡暈。
見他突然撇開臉,耳廓明顯泛紅,喉結還上下滑顫,她一顆心亦跟著顫動。
經過幾個呼吸吐納,那張俊龐復又轉正,面對她問——
“你雖寶貝師弟,可并不想嫁他,是嗎? ”
她喉頭忽而發緊,因他專注執拗的眼神,還有話中那抹欲掩不能掩的緊繃。
他眉色微凜。
“……不是嗎?”
“是……”她喘息般吐聲。
“我不想嫁給師弟!
他繃凜的五官瞬間冰融,如春陽里的融雪,雖未笑,眉睫已軟。
她差點又看癡了,兩手暗自攥得生疼。
“三爺這么問,有什么事嗎?”
“我幫你想到一個‘釜底抽薪’之法!彼ひ羧缘,持平。
“嗯?”迷惑眨眸。
“你師弟等著娶你,你把自個兒嫁掉,他自然娶不到你。如何?”
什、什么?!“把自個兒……嫁掉?”
他朝她踏近,又很克制地頓下腳步,眼底跳動火焰。
“你可以嫁我。我陪你演這場戲。如何?”
他淡淡然的“如何?”就像一把鼓槌,狠狠擂響她耳鼓,重敲她心田,她整個神魂被震得不住地顛,腦子里一片空白。
苗沃萌卻是道:“你可以好好想想,想通了,知會我一聲!
將她弄到怔愣說不出話,他連日來的沉眉郁色似乎消散不少。
他沒碰她、沒逼她、沒兇她,只拿深淵一般幽靜、流光一般溫亮的矛盾目光直勾勾鎖住她。
好像他內心其實很沉、很穩,經過這些天的斟酌,可以很平靜地提出自個兒的建言,還能等她仔細考慮。
他暗自深吸口氣,微揚薄紅俊臉,很淡定般轉身離去,獨留姑娘在原地繼續發傻。
***
陸世平差點化作石園子里的一柱太湖石。
她都不知自個兒定住多久,還是‘松柏長青院’內的婢子路過時見著她,過來喚了幾聲,才把她飄到天云外的思緒扯回。
她回過神,始作俑者苗三爺早已飄然走遠。
她下意識往‘鳳鳴北院’走,一路只覺足尖仿佛未能著地,最后如何“飄”回北院的,她也沒去留心。
走過院內那座荷花小池上的廊橋時,她身形突然頓住,停在小小拱橋上,僵化的腦袋瓜此時回了溫,勉強能扯動幾縷思絲。他到底在鬧騰什么?
她渾純內心像似透亮了些。
他想向她討什么抵債?
她模糊間似瞧出一點端倪。
她護著師弟,他怒不可遏。
她與他重遇后,他陰晴不定又別扭至極。
她不愿再續長約,求他放手,他憂郁自傷。
然后,他說,他可以陪她演戲。演一場“她嫁他為妻”的戲。
倘若她嫁了,過完戲,他真會放手嗎?
怎么會這么別扭難搞?
明明不想她走,或者還很喜歡她呢,卻半句不提,只會臉紅發脾氣,發了脾氣又忙著臉紅,完全崇尚“惱羞成怒”之道。 欸,這孩子真不可愛啊!
她舉袖按著左胸房,那跳動著實太快、太重,隱隱生疼卻讓她疼得直想笑,即便落了淚也是歡喜而泣的淚水。
她也是很遲鈍的。
一開始她并無奢望的。
能去到他身邊,她便去。
能為他多做些事,她就做。
能看他、聽他、親近他,她就珍惜在一起的時候。
人與人之間的事,不過一個“緣”字,今朝同聚,他朝別離,也是尋常的事。
她沒想過會是那祥離開他身邊。更未料及他根本無意放手。
她情是深濃,但意志淡薄,從不以為兩人會修成什么正果,就隨緣來去,倒是在不知不覺間好生折磨了他。
想通了,就知會他一聲。他說。
那、那她現下想通了,就靜靜在‘鳳鳴北院’等他回來嗎?
她重拾步伐,還沒走下廊橋又止步了。
心這般火熱,在烈焰里翻騰煎熬,她怎能靜靜待之?
纖姿一旋,車轉回身,青裙飄逸如荷葉,她急急跑出北院。
想見苗三爺。
很想很想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