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青那天生氣出去之后,一連幾天夜里都沒有回房,碰見了,也從不解釋,夢音能感受到沐青在生氣,而那怒意是朝她而來,她卻找不到機會和他說話。
每當小梅小松氣沖沖地向她報告詠兒絮兒又做了什么,她也只能露出無奈的苦笑,不敢相問,不敢干涉,只要沐青覺得很好,那就很好。
其實她在裹足不前,她知道。一開始她只想擺脫這份恩情的包袱,然后離開碧波園,四海為家,也許累了,就找個地方,能分花拂柳,有水聲潺潺,還可以天天看晨光彩霞,也許,有個身影相伴。
再大一點,她才發現,她想找的那個景色,就在碧波園,那個身影,就是沐青;她已經舍不得走了,心中防備的尖銳棱角,已被這一池江南春水磨軟、磨平;可她不懂沐青,他說他喜歡她,讓她更惶惑,她覺得那只是他現在一廂情愿的想法,他只是……同情她。
這些年,他一直對她很好,所以她想一直陪著他,只要能看著他就好;他說喜歡,也許只是出于對她的同情,也許很快就會有別的女人出現,到時若是他不在要她,也沒關系,只要他好……她不斷地這樣告訴自己,卻是越想越煩擾。
尤其方才她到前院接待藏月堡和云漢山莊的兩位夫人,在進廳之前聽到的那番對話,更是讓她一向平靜的心感到煩躁。
“聽說這少夫人自小便寄住在碧波園,還曾經被少主救過一命,從此一直是少主的貼身丫鬟呢!”
“難怪。我就說,怎么平空冒出來這么一個人,原來是這樣!
“是啊,也不知道她使了什么手段,居然讓沐老爺子和沐少主對她百般呵護。嘖嘖,要我說,沐夫人房中那柳氏姐妹才真是委屈,聽說本來是要給少主作妾的,誰知被那少夫人從中阻撓,到現在啊,還等著沐少主回心轉意呢!
“還有這么一回事?那少夫人豈不是個善妒之人?”
“就是就是!我還聽說這少主有了少夫人,就把園里的事務通通丟給南北二司,看起來是個扶不上墻的,今天我家老爺就是要我來看看情形……”
夢音聽了一會,才抿起嘴,深吸一口氣走了進去,廳中的兩位夫人見她進來,趕緊收聲,站了起來,神色卻帶著輕蔑。
“兩位夫人久等了!眽粢粼缫蚜晳T了這種目光,是以并不理會,只是行了個禮便逕自坐下。別人沒有禮貌,自己卻不能失了氣度。
像她們這樣的人還有很多,每個對她都帶著敵意和輕視,若要一一去計較理會,恐怕會先把自己累死;但是這幾日下來,她越來越無法處之泰然。
就算打定主意心如古井水,仍是無法避開別人扔下的石子所激起的漣漪,她突然覺得疲憊異常;這些人,雖然沒有明說,目光卻都在告訴她,她配不上沐青。
草草打發了兩位夫人,她便往碼頭走來,想到湖中靜一靜平復最近紛亂的心思,卻沒想到竟會遇到柳氏姐妹。
即使認定這兩姐妹在沐青心中的地位是不同于他人的,夢音還是不愿同她們有太多牽扯,是以并不回應,只是自顧自地解了小船。
“少夫人好大的架子,現今是眼界高了,瞧不見我們了?”絮兒見夢音不搭理她,便譏諷地說。
“妹妹,少夫人心情大概不怎么好,我們還是別在這兒,免得礙了她的眼!痹亙喝崛釀窠猓f出的話卻教人更不舒服,百般諷刺。
“哼,少夫人也不知道還能做多久呢,說不定大家很快就變姐妹了,擺這架子給誰看呢。”姐妹倆一搭一唱,彷佛完全忘了夢音還在旁邊。
這些日子以來,她們都發現了沐青對夢音的冷落,因此更肆無忌憚,也更不把她放在眼里。
雖然沐青對她們的態度一直不冷不熱,但詠兒絮兒早已擬好了下一步計劃,自覺有十足的把握,是以今天見到夢音,忍不住開口示威。
夢音握緊拳頭,告訴自己要忍耐,但想到以后可能還要和她們同處一個屋檐下,她就沒來由地心生厭煩,索性連基本禮都不顧,一句話也不回,便想把小舟劃開,卻突然感到船身增加重量,夢音不由得疑惑地回頭,接著愣住。
沐青不知何時也上了船。
“兩位妹妹,我家娘子以后不會有姐妹,也輪不到外人來指指點點!便迩嗬淅涞叵蛟亙汉托鮾狐c點頭,一邊解開纜繩,將小舟蕩了開去,不再理會岸上的兩人。
他今天來,本是想同夢音把話說開,當他發現這個笨女人竟然不介意別的女人接近他時,他都快氣瘋了,也為此生了好多天的氣。
最后還是老爹察覺了,把他叫了去,語重心長地告訴他:“那丫頭心思里沒有半分兒女情長,你就是再生氣,也沒有用!
他這才突然醒悟過來,決定好好同夢音把事情談清楚。
成親前他可以不動聲色地等了她那么久,怎么一有了進展,他就急不可待,期待她馬上懂他呢?
是他太躁進了。方才廳中兩位夫人的對話,他在外頭也聽見了,夢音卻不為自己辯駁,寧可息事寧人,讓他是無奈又心疼。
沐青暗暗在心中決定,以后除非必要,碧波園便不接待外客了,以免她還要面對那種場面,平白受人指指點點。夢音不應聽到那樣刻薄的話,一句他都舍不得。
湖面如鏡,倒映山水,偶有微風,稍稍吹皺一池春水,很快又歸于平靜;沐青默默地將小舟劃到湖心,行進中兩人一直沒有說話。
夢音見到沐青竟如此維護她,一時不知道該說什么,卻忍不住竊喜。
她不明白自己為何會有這種感覺,更不明白沐青的心思。
這個男人是她的恩人,又是她的丈夫,她有些適應不來這個新身份,突然想到廳中那兩位夫人的話,夢音心中那一點喜悅又消失得無影無蹤。
沐青暗暗想著該怎么心平氣和地開口,才能讓事情好轉,他沉浸在思緒中,也就沒有注意到身旁人兒過分的安靜。
要怎么說夢音才能相信他?他原以為兩人如今成了親,一切便會不一樣,然而他料錯了,他似乎一直沒看透她在想什么。
“以后,你就別再管柳家姐妹了。過兩天,我請爹作主,把她們給嫁出去!彼妓髁季,沐青決定快刀斬亂麻。
小舟隨著淺波微微晃動,沐青把船停在一處岸邊的柳蔭下,收了槳,和夢音面對面坐著,凝睇著她柔美的臉龐,不自覺放輕了語氣。
夢音平時總是微低著頭和沐青說話,今日更是把頭垂得更低,她不知道該如何回應,索性不說話。
夫君不是很喜歡柳家姐妹?現在為何又這樣說?難道是為了她?有可能嗎?
她默默想著,一下子出了神;沐青見她不接話,以為她全然不當一回事,忍不住又興起一絲不悅。
“夢兒,你已經是我的夫人了,什么事該做,什么事不該做,難道還要我一條條列出來給你嗎?”你應該想著怎么好好對待我這個丈夫,而不是想著怎么給我房中塞別的女人!明不明白!
沐青沒有把心中所想全說出來,以為夢音不會不懂,也自認話已說得夠清楚了。
夢音聽見這話,突然覺得懂了其中關鍵。原來他只要她安分的做個好夫人,不要插手他的事。這樣一想,她頓覺自卑和委屈一起涌上,然而天生的自傲又讓她不肯示弱,一股沖動讓她開了口。
她勉力維持語調的平靜,說出口的話卻彷佛未經思考般的又尖又銳,又酸又澀!皦粢糁雷约褐皇莻代嫁的,沒有身份地位來管夫君的事,就算夫君把柳家姐妹都收入房,或再多添十名八名美妾,夢音也斷然不敢相問。夢音所要做的,便是把自己打扮合宜,以免教人家瞧不起我這個碧波園的少夫人!
言畢,就看到沐青詫訝的表情,接著那雙墨玉般的眼瞳迅速聚積了怒氣,冷冷對她開口:“這是你的真心話?把別人塞給我,你就開心了?你到底有沒有把自己當成我的妻子?這個少夫人的位子,有那么難坐嗎?”
話一出口,夢音就后悔了。沐青的怒氣從來沒有這么直接而尖銳的朝她而發,但她卻越覺心中的委屈無處發泄,頭一次,她在沐青面前抬起下巴,氣話再度沖口而出:“是!夢音自認不適合少夫人這個位置,救命之恩亦已報過,還請夫君不用顧慮我,喜歡誰愛誰,就找誰去!”
一說完,夢音有些懊惱,怎么她說出來的話竟那么像個妒婦!她本是冷靜自持的人,這般發泄過后,她開始后悔,因此又地下了頭,不敢看向他。
沐青被她最后那一句話吸引了注意,是以絲毫沒察覺到這話中帶著濃濃的酸意,只覺得自己的一切用心只換來她這樣的想法,那壓抑了好幾天的怒火再也忍不住,他猛然站起來,臉上如罩寒霜。
“楚夢音,你沒有眼睛,沒有心嗎?你沒看到除了你,別的女人我連衣角都不愿沾嗎?或許我是救過你一命,我卻從不要你回報,我一直要的,是你的心!”
夢音一震!沐青的話直直驅散她心頭的霧,那塊她一直不敢去面對和承認的地方,從來只要稍有一點逾越,她就萬分自責,氣自己起了不該有的念頭,沐青卻毫不避忌地說了出來。
不等她回答,沐青又冷冷道:“你根本沒有記住過我的話,不管我對你說過什么,你全當成放屁!”他氣得不輕,連臟話都出來了。
“我……我不明白……”夢音喃喃自語,沐青卻聽見了。
“那就用你這顆腦袋好好的給我想明白!什么替我找幾個妾的話,想明白后,就再也不要提!”真是……真是氣死人了!
恨聲撂下話,沐青一個縱身起落,上岸走了,留下夢音獨自在舟中,怔怔無法回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