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報恩妻 第9章(2)
作者:蔡小雀
  黑夜沉沉,四周野草叢生,隱約只聽見夜貓子咕嚕嚕的叫聲,讓人倍感凄涼。

  劉惜秀走了一整天都找不到可借宿歇腳的地方,就連間可供片瓦這頭的破廟也無,最后只好在山路旁找了巖石底下的小凹處,用披風將自己包得嚴實,縮成小小一團,默默啃著干巴巴的大餅充饑。

  只能暗自祈禱這兒沒有野獸,否則她也不知道該怎么辦了。

  她吃了小半塊餅,再喝了兩口清水就權充飽了,將剩余的餅放回包袱里,背靠著大石緩緩閉上眼睛休息。

  睡是不敢熟睡,就怕一有個風吹草動,自己來不及應變。

  但饒是渾身精疲力竭,她只要一閉上雙眼,眼前就情不自禁躍現劉常君的容顏……

  她心頭一熱,不自覺恍惚惘然了起來。

  夫君,現在在做什么呢?

  時序自初夏入了盛暑,她也已經離開京師兩個多月了,算算日子,嫣嫣應該也過門一個半月了吧?

  新婚燕爾,蜜里調油,想必此時此刻,在同一片天空、同一輪明月底下,他和嫣嫣定時牽手相偎,在美麗的園子里遠眺星空,共賞皎潔月色。

  她心頭一陣劇痛,手揪緊了胸口衣襟,努力壓下那股酸澀不堪的痛楚感……不不,別去想,別去猜,只要祝福就好……

  可若只「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從被無情棄,不能羞,」又談何容易?

  「常君,離了我,你有沒有比較歡喜,比較快活?」

  她仰望著蒼茫茫、星子幽遠的遼闊夜空,不能自抑地有些哽咽!杆愫脝?有沒有比我更能夠令你常歡笑?」

  料想,有嫣嫣在側,顧盼之間,笑語流轉,定時日日琴棋書畫詩酒花。

  不像她,帶給他的都是無味的柴米油鹽醬醋茶,以及那些最最狼狽不堪的貧困記憶——

  他會永遠記得劉府是自她手中繳回了戶部,記得娘親在她的侍奉下歸于九泉,記得她如何熬著苦、縮衣節食,一心一意指望他一朝高中,光耀門楣。

  這些日子每走一步,離他越遠,她心底漸漸明白,要一個人長期背負著另一個人的「恩情」,是何等沉重艱難的折磨。

  所以她不怨他,不恨他,怪只怪蒼天弄人,讓他們的姻緣線一開始便縛在搖搖欲墜的懸崖兩端,松不松手,最后都是一場淪落。

  夜風吹過,劉惜秀將披風攏得更緊,不愿去想象,此刻,他是否攬著伊人入眠,已徹徹底底將她遺忘?

  在不遠處,也有人正靜靜望著天際,望著月光,想著這一生曾經放手的,這一世最不該遺忘的。

  劉惜秀在酷陽下走著,汗流浹背,腳下青布鞋都快磨破了,仍舊咬牙繼續前行。

  翻過了一座小山嶺,好不容易瞥見前頭有間簡陋的茶鋪子,她不禁松了一口氣,托著疲憊的身子,迫不及待在一張老舊搖晃的桌邊坐下。

  「這位小哥兒,渴了吧?喝點什么呀?」纏著頭巾的婦人曬得黝黑,招呼起來卻是笑容燦爛,絲毫不遜當空的艷陽!肝覀冇信冗^井水的涼茶,自家釀的燒刀子,若是肚餓,有今早新蒸出的饅頭,老鹵汁的五香牛肉,要不要切個幾兩下下酒?」

  「大娘,勞煩給我一碗涼茶就好了!顾亲与m餓得咕嚕嚕叫,可惦惦荷包里僅存不多的銀兩,還是作罷。

  「噯,一碗涼茶,馬上來。」婦人動作利落地斟了一大粗碗涼茶給她。

  「謝謝!贡M管喉頭焦渴得緊,劉惜秀顧不得先喝茶,忙問道:「大娘,你知道離濟南約莫八十里路的村鎮,是往哪邊走嗎?」

  「我想想啊。」夫人沉吟了一下,「那可多了,濟南城外方圓八十里,東南西北什么村鎮都有,比如浣花鎮、牛村、吳鄉……多了去了!

  「我想去的那個村鎮,是在十七年前曾鬧過一場大饑荒的……」

  一提起那場慘絕人寰的浩劫,婦人臉色一白,不禁打了個冷顫。

  「唉,十七年前咱山東各處鬧的饑荒還少了?甭說濟南城外的小村小鎮了,就連濟南城里都死了十幾萬災民呢!箣D人忍不住嘆息,「那個慘啊,我這輩子都忘不了。」

  劉惜秀面色一黯,失望的喃喃自語:「那怎么辦?我又該從何找起?」

  「小伙子,你是要找你的親人嗎?」婦人同情地問。

  「是的,我是當年逃荒出來的,現在回鄉,想找找自己還有什么親人沒有,如果親人都不在了,若能尋回他們的骸骨那我也就心滿意足了!顾龢O力藏住心酸,強顏道:「就是這樣。」

  「我聽說城北外有亂葬崗,官府收拾了很多沒親人相認的骸骨,就埋在那兒,不過那里駭人得很,就算大白天也無人敢路過,說是有聽見鬼哭……」光天化日之下,婦人光想就汗毛直豎,通體生寒。

  劉惜秀臉色有些慘白,咬著下唇,還是堅決道:「大娘,你告訴我那兒該怎么去吧,說不定……我爹娘就在那兒。等著我帶他們回家!

  「這……」婦人瞧了瞧她,最終被她的一片孝心感動了,嘆道:「好吧,等會兒大娘再跟你說怎么走。不過大娘勸你還是找個膽大的人結伴去,那兒真的可怕得緊哪!」

  「謝大娘!顾凉M眼感激之色,連連道謝。

  「不用謝……」婦人眼角余光又瞄著了有客人在角落坐下,忙招呼去了!覆恢@位大爺想吃點、喝點什么?」

  「一碗涼茶!勾髦敷业暮谝履凶拥吐暫溃骸杆膫饅頭,半斤鹵牛肉,各分一半給那桌的小兄弟!

  「好的!箣D人回頭看了低下頭,小小口啜飲涼茶的劉惜秀一眼,忍不住好奇問:「兩位既是熟識,要不湊一桌坐吧?」

  「不,」黑衣男子壓低斗笠,沉聲道:「我不認識他!

  「呃?」婦人一愣。

  「就這樣。」男子略顯不耐地自腰間掏出二兩碎銀子拋給婦人,語氣卻是沉靜平和,「只管忙去吧!」

  「噯、噯!箣D人一見碎銀子,眼睛都發亮了,笑得幾乎合不攏嘴!负镁坪貌笋R上來!」

  「慢著,」他遲疑了一下,「別說是我讓你送過去的!

  「好好!箣D人有了銀子就不管閑事了,笑瞇瞇地道:「大爺盡管安心,我保管那小兄弟不會起疑的!

  他頷下首,修長大手扶著斗笠將臉遮得更多。

  不一會兒,婦人快到片好了嚕得香噴噴的牛肉,一邊一碟,連同雪白大饅頭分頭送上。

  「大娘,我沒叫吃的,你送錯了。」劉惜秀有些驚訝,忙喊道。

  「小哥兒,這是大娘請你吃的!箣D人爽朗笑道:「瞧你這瘦巴巴可憐見,得多吃點,吃飽才有力氣趕路尋親不是?」

  「大娘,你人真好!箘⑾悴桓抑眯诺赝鴭D人。

  雖是感激也不免遲疑!缚晌也荒馨壮阅愕臇|西,害你賠本做生意。況且……我還不餓,你這些饅頭和牛肉留著還能賣錢,就別糟蹋了!

  「呃……」婦人有些遲疑地望向黑衣男子那頭。

  他深吸一口氣,難抑心里懊惱之情。

  明明就餓得前心貼后背,明明一整天下來只啃了兩口干饃饃,怎么可能不餓?

  他濃眉高高一挑,回望大娘的眼神殺氣騰騰。

  婦人吞了口口水,只得趕緊對劉惜秀道:「我說小哥兒,莫非你嫌棄大娘的饅頭和鹵牛肉不好吃?」

  「不是的——」

  「既然不是嫌棄,那你就把它吃了,別辜負大娘一片心意!乖捖暩β洌瑡D人假意自顧忙去了!改懵,大娘燒水去了啊!」

  原就心事重重的劉惜秀一臉迷惘,怔怔地看著婦人忙碌的身影,又低頭看著面前透著面香和牛肉香的食物,猶豫了很久。

  大娘說得對,她得吃飽才有力氣趕路,才能早點找到爹娘。

  她勉強提振起精神,拿起饅頭,小小口地啃起來。

  另一頭的黑衣男子,這才吁出了那口長長憋著的氣。

  他跟著咬下一口饅頭,多日來,終于感覺到吃進嘴里的食物有滋味了。

  吃飽喝足后,劉惜秀千恩萬謝地辭別了大娘,望著赤炎炎的大太陽,抹去了額上汗水,腳下卻是堅定且輕快了許多。

  若依大娘說的,在走個五十里路,翻過小山坳,路過一個名喚孤莊的小山城,再走上班日,就可以到那處亂葬崗了。

  如果能行的話,她還想回到自己小時候住的村莊看看,看還能不能找到她記憶中捏陶燒瓦的「家」。

  劉惜秀低頭走著,不知怎的,突然感覺背后好像有什么如影隨形地跟著她,她本能地回過頭去——

  可哪有半點影子?

  她疑惑地收回視線,心里依然有些忐忑難安。

  莫不是被什么盜賊給跟上了吧?

  才這么一想,她不禁有些失笑。

  看看自己,通身上下就是個一窮二白的小伙子,瘦得渾身沒幾兩肉,只怕連老虎見了她都嫌硌牙呢!

  劉惜秀搖了搖頭,縛緊背上的包袱,又走了幾步,可后勁汗毛微微騷動的感覺依舊沒有消失,反而越發強烈。

  她倏地停住腳步,看著兩旁直有人高的芒草,突然想也不想拔腿就跑,一頭鉆進了秘密麻麻的草叢里。

  「人到哪兒去了?快追!」粗嘎的男聲驚怒大喊。

  「我好想看見他鉆進草叢里去了!

  「都是飯桶!統統給我找去!」粗渾男聲重重呸了一口,「老子就不信那小子還能從我」飛天虎「眼皮子底下逃沒了!」

  那些人果然是強盜!

  深深的驚悸恐懼在她腦際、胸口爆炸開來,劉惜秀死命咬住下唇,連滾帶爬地往草叢深處逃去。

  他們為什么要打劫她?她明明看起來就是窮小子,還是他們誤會了她背上包袱里藏了什么值錢的東西?

  「老大,我瞧見那邊的草在動,那小子肯定往那頭鉆去了!」

  「好,你往那頭,我圍這頭,快!」

  劉惜秀心跳得又急又快,求生的本能驅使她拼命地跑,縱然被銳利的芒草割得臉上和手腳都是傷,還是不斷地撥開草叢,跌跌撞撞地瘋狂逃命。

  她不能死……絕對不能死……

  還沒有回到家鄉,還沒有找到爹娘的骸骨,她甚至……甚至還沒親口對常君哥哥說……我喜歡你……

  無論如何,她都不能死在他們手里!

  可是那些人的呼喊聲越來越近,聽在她的耳里,模糊得像是怒喊,又像是驚吼。

  她渾身四肢百骸沉重得像被鐵鏈牢牢拖住了,力氣越發耗弱,每個急促的呼吸間,仿佛可以感覺到死亡下一刻就要抓住她了……

  她一動也不動地伏臥在刺人的草叢間,粗糲沙石生生地壓痛了臉龐,深沉的悲哀和絕望感牢牢攫住了她再無一絲力氣的身軀。

  悔恨悲憤的淚水迸進緊閉的眼眶,好像不管她怎么用盡一切力氣去努力、去反抗,命運依舊輕易就能捏斷她所有的希望——

  一如她的婚姻,她的愛情。

  以及所有她曾經想擁有的、卻永遠注定自手中失去……

  她不甘心,她真不甘心。

  劉惜秀瘦弱肩頭劇烈地顫抖起來,她不知哪兒來的一股力氣,翻身坐起,抹去了滿臉的鼻涕眼淚。

  就算死,她也要堂堂正正地面對,親眼望進那些人的眼底,看清楚究竟殺死她的人是誰?

  「好啊,來啊,就算化為厲鬼,我也不會放過你們的……」她發著抖,咬牙切齒地低咒道。

  經過一段漫長得仿佛凝結住了的時光,她隨時等待看見面前長草被撥開,那些兇神惡煞的嘴臉出現在眼前,帶著亮晃晃的大刀,手起刀落……

  可是沒有。

  像是天地間在瞬間靜止了一樣,四周什么動靜也沒有,唯有風吹過草叢時,傳來的沙沙聲響。

  她屏氣凝神,緊繃地側耳傾聽著。

  他們在玩貓捉老鼠的游戲嗎?他們是故意埋伏在某一處,等著她放松戒心時,好一刀捅進她的胸口嗎?

  但是周遭安靜得像是除了她之外,再沒有半個人。

  她慢慢地、仿佛怕一個輕舉妄動就會招來惡運般,小心翼翼地移動了一下,緩緩地跪爬起來,偷偷往草叢外瞄了一眼——

  他們不見了。

  就像一切都是她自己的幻覺般,只有芒草微微搖擺,山風咻咻。

  找不到她,所以他們放棄了,就走了嗎?

  劉惜秀驚異不安地再四下張望了一會兒,確定沒有別人,心下一松,也顧不得慶幸自己逃出生天,抓緊了包袱,快步離開這個危險的地方。

  直到見她瘦弱的身影慌不擇路、匆匆消失在草叢另一端,劉常君手中緊握的劍柄,滴滴腥紅鮮血緩緩墜落劍尖,他一身黑衣衫子腥紅透衣,有的是那些盜賊的血,有的是他自己的。

  盡管胸膛被劃開了長長的一口子,火辣辣刺痛得幾乎無法呼吸,可是他的嘴角卻在笑,笑得既溫柔又安心。

  「還好,當年那些刀劍騎射功夫總算沒白練!顾匝宰哉Z,痛得濃眉緊蹙,卻笑得更快意了!高好……她嗎,沒事,也沒教她發現……」

  胸口劇痛令他頹然地癱軟半跪下來,滿手濕黏的血幾乎抓不牢劍柄,他急促低喘著。

  眼前金星亂竄,他咬緊牙關,命令自己保持清醒,不能教那鋪天蓋地籠罩而來的黑暗攫住——

  不,他不能闕過去,他還要保護秀兒,他的妻……

  強撐起這個信念和一口氣,劉常君終于顫巍巍地勉力站了起來,托著疲憊沉重得像是隨時會倒下的身軀,一步交替過一步,慢慢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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