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斗笠下,劉常君的臉色越來越抑郁,他盯著自己一筆一畫精心揮灑、書寫而出的字畫,被指指點點,還摸得雪白畫紙一角微微臟污,卻還是只得咽下驕傲、低著頭,等待。
終于,又有人出現在他的攤子前。
「要哪一幅?」他低聲問。
來人不說話,只是沉默。
「到底要哪——」他不悅地抬起頭,隨即僵住了。
劉惜秀蒼白臉上淚水滑落,正默默地瞅著他。
他心一痛,隨即驚怒低吼:「你——你跟蹤我?!」
她沒有回答,只是頰上淚珠斷了線似的越滾越多。
劉常君臉色難看,目光藏不住羞慚傷痛——他死也不想被她看見這一切。
時光仿佛凝結在這一瞬,漫長得像是在永無止境的地獄里,直到一聲低弱的哀求響起——
「……我們回家好不好?」
他一震,錯愕地瞪著她。
「常君哥哥,」劉惜秀小手顫抖著抓住他的手腕,嗚咽不成聲。「你不該是在這兒的人,我們……我們回家!
他頰上一陣紅辣辣,感到四周人都在看,簡直羞愧到了極點。他想壓低聲音,卻還是抑不住粗聲粗氣的低嚷:「什么回不回的?該回去的人是你才對!」
「常君哥哥,這些都是你最喜歡的字畫,也是爹娘最珍重的寶貝……」她一手緊緊抓著他,淚眼婆娑。「不要賣,求求你不要賣!
「你放開我,別再給我找麻煩了。」劉常君想甩開她的手,卻發現她的手指冷得像冰,所有惱羞成怒的反抗沖動霎時化為流水。
「就算是十年寒窗,也要完成爹爹的心愿!顾樕鲜M哀求之色,望著他,嗓音哽咽破碎,「求求你,常君哥哥,求你回家吧,家計我會想辦法,我不要你在這兒擺攤,還、還賤賣你的心血……」
就為了這,她哭得跟頭牛似的?
真丑,又丑又丟臉,可是感到臊惱難當的劉常君,心頭卻莫名暖了起來。
這個傻瓜。
「不關你的事,你走!」他語氣刻意粗惡兇狠,卻還是抑不住一絲軟化。「晚點我就回家了。」
「不要,不要……」她雙手緊緊抓著他,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常君哥哥,跟我回家吧,求求你……」
他是堂堂劉家的大公子,是自小受爹娘呵護,詩書薰陶下的官家子弟,怎么可以委身在這街角賣字畫?
要是爹娘看見了,心里該有多痛啊!
劉惜秀眼淚落得更急了,嗚嗚啜泣道:「要不、要不以后我幫你出來擺攤賣字畫吧?往后你只要寫詩作畫就好,這些我來賣,都交給我來賣。而且天那么冷,萬一你要是凍病了,那該怎么辦?常君哥哥,你就跟我回家好不好?好不好?」
四周眾人眼光不禁全往這兒看過來,還交頭接耳的議論起來。
劉常君氣惱又好笑,卻被她哭得手足無措沒法子了,只得笨拙地安撫她。
「好好好,別哭了別哭了,我跟你回家就是了。」
有一瞬間,劉惜秀還不敢置信,抬起淚痕斑斑的小臉!刚、真的?」
「真的真的!顾鈦G臉也丟死了,忙匆匆收拾了字畫,拉著她便逃出了東大街市。
唉!他上輩子到底犯下了什么滔天大罪,這輩子得攤上她這么個大麻煩?
一回到家,劉常君就把她拖到書軒,面目兇惡地對她三令五申。
「不誰——以后絕對不準再用哭要脅我!」
「嗯。」劉惜秀抽噎著點點頭。
「還有,今天的事一個字都不準對娘說起!」
「嗯!顾亲樱冱c點頭。
「臟死了!顾麉拹旱貙⑿渥由斓剿媲埃荒樝訔墔s又視死如歸的表情。「喏!」
「嗯?」她滿臉鼻涕眼淚,茫然在看著他。
「擦一擦!顾麆e過頭去,聲音僵硬地道:「趁我后悔前。」
她淚蒙蒙的眼兒倏然亮了起來,小臉滿滿不敢置信的快樂!赋>绺?」
「丑死了!又丑又笨,你出去不要跟人家說你是我們劉家的人!顾麤]耐性地一把將她抓近身前,抓著袖子粗魯地往她臉上一陣亂抹。「好了好了,你可以走了!」
「謝謝常君哥哥。」她感動到覺得自己根本就是在作夢。
「還站在這里做什么?」他對著她橫眉豎目道:「我要看書,你不要在這邊礙手礙腳害我心煩,去去去,有多遠走多遠,最好永遠永別教我瞧見!」
她臉上的喜悅瞬間又消失了,小嘴顫抖著,「對不起!
「不是叫你不準在我面前哭了嗎?」劉常君像是燙著了般,迅速放開了她,背過身去,挺直了腰桿!缸甙!以后別再來打擾我!」
「……是。」她淚光一閃,極力忍住了。
永遠弄不明白,為什么自己在他面前總是做不好、總是惹得他生氣。
明明剛才一切都還好好的,他還一副像是怕她傷心,怕她難過的樣子,不是嗎?
劉惜秀望著他僵硬的背景,心頭縱有千言萬語,卻連一個字也擠不出。
她只得低下了頭,順從著他的命令離開他的視線。
「慢著!」
她跨過門檻的腳下倏停,心一跳,帶著一絲希望的急急回過頭。
「別忘了,」他還是背對著她。「是你要求我不要管家里的事,只管讀書、完成爹的心愿就好,往后要是捱了苦日子,別向誰討人情!
她眸光黯淡下來,低聲道:「我報劉家的大恩大德都來不及了,又怎么會向誰討人情呢?」
若沒有爹爹帶她回家,她早已命喪在那次饑荒之中了,這份恩情,她到死都不會忘。
劉常君面無表情地望著窗外,聽著劉惜秀輕緩的腳步漸漸去遠了。
胸膛里的心臟,莫名像是被什么牢牢掐住了,就連呼吸都異常困難。
「報恩?所以,她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因為報恩?」
劉常君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這么不是滋味,他不該覺得訝異的,劉家與她非親非故,卻仗義養活了她這么多年,若論報恩一說,也還不算是欺負了她。
可是,他就是感到氣憤,好像剛剛自己因為她,成了十足十的大傻瓜!
憑什么她一哭,他就乖乖地跟著她回來?憑什么她可以輕易改變他決定要做的事,她以為她是誰啊?!
「煩死了!」他爆出一聲低咒。
她劉惜秀對他而言根本沒有任何意義,不過就是他們劉家的一個……一個死皮賴臉不走的拖油瓶罷了!
「對,就是這樣!箘⒊>裏┰甑仵獠,嘴里念念有詞,「所以她愛做什么便是什么,這全是她自己心甘情愿的,沒有人逼她,就讓她自顧自地去報她的鬼恩去吧!」
劉常君果然說到做到,自那日起,一進書軒便是沒日沒夜地苦讀,狠下心腸不去想,她口口聲聲說的「家計無虞」究竟是真是假。
反正對劉家而言,他能否考取功名、光耀門楣是眼下最重要的事,又因為她的事事攬上身,他索性把家里所有大小事全扔在腦后,只管讀書——這就是她要的,不是嗎?
劉惜秀眼見他一心一意讀起書來,心下又是欣慰又是悵然。
「唉,常君哥哥又像過去那樣討厭我了。」她沮喪到了極點!杆烤箮讜r才愿意消消氣?」
奶娘在一旁陪著做繡件,見她不是發呆就是自言自語,忍不住笑了起來。
這兩孩子,自小便這樣,一個固執一個傻,固執的是嘴硬,傻的連話也說不明白,唉,要再這么下去,到底幾時才修得了正果?
「秀小姐,勞煩你去幫少爺送個夜宵吧,少爺怕該是餓了!鼓棠锛僖忾e閑地提起。
「什么?我送?」劉惜秀突然心慌起來,話說得吞吞吐吐,「可、可是……常君哥哥見了我,恐怕不會高興的。」
「就這么悶著也不是個辦法,你也知道少爺的性子,沒搬張梯子給他,他怎么下得來臺呢?」
「但他在生我氣。 顾^越垂越低。
「這樣啊……」奶娘突然嘆了一口氣,「那怎么辦呢?」
她一愣。
「我本想著給少爺送桂圓湯去的,還早早就在灶上煨下了!鼓棠锍蠲伎嗄槨⑸酚薪槭碌匚杖妨舜纷约旱难,嘆道:「可人老了就是不中用,現下這腰也酸,腿也犯疼的,唉,夜里又黑,摸著黑路也不知走不走得了……」
「奶娘,您風濕的老毛病又犯了?」劉惜秀急了,「很疼嗎?要不要我去叫大夫——」
「不是不是,就是今兒活兒多,有些累壞了!鼓棠锲硗乜粗,「秀小姐,奶娘想歇一會兒,你能幫奶娘送桂圓湯去給大少爺嗎?」
「我、我送嗎?」她有些猶豫。
「還是不能嗎?」奶娘可憐兮兮地望著她。
「我送、我送!顾坏命c頭,安撫地拍了拍奶娘的手,「您放心,我送去就是了,您趕緊歇息吧!」
「秀小姐,謝謝你了!鼓棠锔屑さ氐馈
「那……那我現在就去送!
劉惜秀有些僵硬地走出去,一不小心險些在門檻上絆倒了。
「當心!」奶娘一驚,隨即忍住笑意。
不一會兒,劉惜秀踩著半明半暗的月色,小心翼翼地捧著碗桂圓湯走到書軒,卻在門外停住了腳步,躊躇再三,始終沒敢進去。
自窗花透出的暈黃微光,偶爾傳來三兩聲喃喃自語的讀書聲,在在顯示出了常君哥哥正專注用功著,要是她進去了,惹得他不快,屆時恐怕又有好大一場氣好生。
再過三個月就要鄉試了,若因她的緣故,害得他不能專心,有了個什么閃失差錯,那她就真是萬死莫贖了!
劉惜秀就這樣傻傻地佇立在書軒外,內心在想進去和不能進去之中激烈交戰著,直到一碗桂圓湯由熱至溫。
她摸了摸碗身,生怕湯涼了不好,終于鼓起勇氣敲了敲門,然后放下桂圓湯在地,就趕緊轉身匆匆跑掉了。
須臾,劉常君拉開書軒大門,疑惑地看著一閃而逝的熟悉背影,隨即目光被地上那碗湯吸引住了。
他彎身端起那碗微溫的桂圓湯,看著它,忽然有些想笑,卻又悵然地低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