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婦入門第二天，依照禮俗要去拜見公婆，經(jīng)過這一關(guān)，也才算是真正的完婚。
青黛在幾個婢女的服侍下，穿上貴族命婦所謂的常服，其實就是一般的長襖和長裙，不過在紋樣和邊飾上頭有著具體的規(guī)定，還可以用官方規(guī)定百姓不得用的金繡，接著又在她的頭上戴了用金絲和銀絲制成圈架的假髻，然后再綴上發(fā)飾，原本就清麗秀雅的儀態(tài)更增添了高貴的氣質(zhì)。
“……時辰差不多了，世子妃呢？”
男人低沉的渾厚嗓音傳進(jìn)了青黛的耳里，一下子就認(rèn)出是出自昨晚才見過面的新婚夫婿口中，不禁深吸了口氣，她有些許的緊張，只是不確定是因為他，還是為了去拜見公婆的事。
或許兩者都有吧，面對已經(jīng)是自己丈夫的男人，盡管可以裝得很冷靜，其實還是有些不安，怕接下來會有的親密關(guān)系，怕彼此相處得不和睦……原來自己也有膽小軟弱的時候，青黛不免自嘲地忖道。
待她盈盈地從鏡臺前起身，踩著弓鞋來到房門前，看著站在門口的高大男子，同樣一身貴族常服，尊貴中更有著不容忽視的嚴(yán)肅，不過鎖在眉心之間的憂慮，在大白天看來更為明顯。
“世子……或者我應(yīng)該喚一聲‘相公’？”青黛不了解王府的規(guī)矩，還是先問清楚比較好。
朱驥云跨進(jìn)門檻，看著眼前只到自己胸口，身形纖細(xì)的年輕女子，薄施胭脂的她比昨晚的盛妝打扮更美麗三分，沒有男子見了不會想多看一眼，甚至因她而心動，所以他更必須克制，不能讓那樣的情況發(fā)生。
因為娶妻生子對他來說，不過是種責(zé)任，是為了一個“孝”字，若是可以，朱驥云寧可孤獨地過完一輩子，也不希望噩夢再度重演。
“私底下就喚相公吧�！彼f。
她柔柔地說了聲“是”�！澳敲聪喙�，晟兒昨晚沒事吧？”
“……他沒事�！敝祗K云簡單地回道。
“那就好�！彼坪踔灰岬剿膬鹤�，這個男人的反應(yīng)就會相當(dāng)防衛(wèi)，雖然不是很清楚原因，但是青黛就是有這種感覺，但她不急，反正遲早都會弄清楚的。
“走吧�！闭f完，他先轉(zhuǎn)身出去。
跟在身形高大的丈夫后面，青黛依著自己的步調(diào)往前走，不會刻意想去跟上對方，免得跌倒出糗了。
發(fā)現(xiàn)走在身后的妻子沒有跟上，朱驥云馬上停下腳步等她，這一點也讓青黛對他多了幾分好感，至少他還懂得體貼，不會自顧自地走。
“待會兒見了爹娘，不需要過分緊張，他們問什么答什么就好。”他面授機宜地說。
她笑覷丈夫一眼�！拔視涀〉�，原本真有些緊張，不過聽了相公這番話，頓時心安了不少，得要謝謝相公。”
“嗯。”朱驥云望著眼前柔美的笑靨，即使依然面無表情，不過臉部線條已不再那么僵硬，或許是自己擔(dān)太多心了，他的世子妃可以應(yīng)付得來，若真的不行，他再找借口帶她脫身�！白甙��！�
青黛再次舉步跟著他，心中已經(jīng)先設(shè)想好待會兒可能會碰上的場景，即便丈夫主動上門提親，那么公婆就真的愿意接受一個民女來當(dāng)媳婦嗎？舉凡皇親國戚、王公貴胄很難沒有門戶之見的，屆時又會如何待她？自己又該如何化解？萬一真的不討公婆喜歡，她的丈夫又會幫誰……
就在這對新婚夫婦各懷心事的情況下，來到一間華麗廳堂，不用多說，滕王爺和滕王妃已經(jīng)在座。
依照規(guī)矩，青黛朝公婆行跪拜禮，然后讓身邊的婢女送上準(zhǔn)備好的見面禮，最后等著他們開口問話。
“王爺，這就是子秉的媳婦了。”滕王妃笑吟吟地開口。
滕王爺年約五十左右，只見兩鬢霜白，唇上蓄著兩撇胡子，身形與兒子相仿，只是略瘦了些，夫婦倆都是用兒子的字來叫他�！白颖偹闶浅捎H了，王妃也該可以安心。”
“還不能安心，王爺，我可是還等著抱孫子……”滕王妃用和藹的笑臉看著剛進(jìn)門的媳婦�！澳憬星圜焓遣皇牵俊�
“是，婆婆�！鼻圜齑怪谆卦�。
“抬起頭來讓咱們瞧瞧�！彪蹂终f。
“是�！鼻圜煺兆隽�。
滕王妃這才滿意地笑著點頭。“果然生得標(biāo)致，氣質(zhì)也不錯，沒有一般民女的那股俗氣，原本我還暗暗擔(dān)心著，可是既然都答應(yīng)讓子秉自己挑媳婦了，咱們當(dāng)?shù)锏囊膊缓枚嘧��！?br />
“那是因為子秉眼光好�！彪鯛敻胶椭拮拥脑�。
聽著滕王爺夫婦一唱一和的，青黛也同樣笑不離唇的，一臉謙虛地垂下眼說：“是公公和婆婆夸獎了。”這罵人不帶臟字的功夫，果然也是高人一等，她已經(jīng)心里有數(shù)了。
似乎很滿意青黛的懂事和有禮，滕王妃說出他們夫婦倆最大的愿望。“我這個婆婆也很好相處，有什么需要隨時來跟我說，你只要早點幫咱們生個健健康康、會說會笑的孫子就夠了�！�
聽到母親這么說，朱驥云自然是最了解這話的背后是在暗示什么，頓時神情僵硬，全身的肌肉也繃緊了。
“王妃……”滕王爺發(fā)現(xiàn)兒子的神情不對，連忙提醒妻子。
滕王妃意識到自己說了什么，馬上改口道：“我的意思是說只要是孫子就好了，王爺，是不是？”
“沒錯�！彼昧c頭。
“媳婦也希望能達(dá)成公公和婆婆的心愿�！鼻圜焖坪醺杏X到他們父子和母子之間的緊張氣氛，有些困惑和不解，不過嘴里還是溫順地答允。
“你能這么想就好了。”滕王妃很滿意她的回答，但是接下來話鋒一轉(zhuǎn)，還真是讓人很難一下子就適應(yīng)過來。“不過……我卻聽說世子昨晚沒在新房過夜，這又是怎么回事？”
這個問題青黛并沒有立刻回答，她等著身旁的男人自己開口。
朱驥云淡聲回道：“因為晟兒昨晚太貪玩，讓大家都找不到人，所以等孩兒回到新房時，夜已經(jīng)很深了，所以才決定讓她早點休息。”
“娘聽吉祥婆子和婢女說的可不是這么回事……”滕王妃先禮后兵，方才的和藹換上了婆婆該有的威嚴(yán)�！八齻冋f是媳婦不讓你待在新房，趕你出去，還不等新郎倌來揭頭巾，自己就先取下……”
“娘何必聽信下人說的話�！彼跉飧淞�。
滕王妃自然不會責(zé)備兒子半句，于是把矛頭轉(zhuǎn)向了媳婦�！笆雷渝惺裁丛捳f？又該如何解釋？”
依舊不發(fā)一語的青黛始終垂著螓首，她不會唯唯諾諾地乞求原諒，也不會愚蠢地把責(zé)任通通往自己身上攬，所以干脆不開口。
“怎么不說話？”滕王妃決定給媳婦一個下馬威�！皠e以為進(jìn)了王府，就一定能坐穩(wěn)世子妃的位置……”
朱驥云寒著臉孔�！澳铮瑝蛄�！”當(dāng)年母親也是用同樣的語氣對晟兒的生母說，他沒忘記她被嚇得臉色發(fā)白，不停地發(fā)抖，他不允許同樣的狀況再次發(fā)生。
“可是……”滕王妃還想說些什么，就被滕王爺給阻止了。
“好了，事情都過去了，就別再追究�！彪鯛攲ζ拮邮沽藗�眼色，不希望又把關(guān)系給鬧僵了。
夫婿都說話了，滕王妃只得不情不愿地把話咽了回去。
滕王爺對著兒子和媳婦說：“你們可以下去了�！�
“媳婦就先告退�！鼻圜熘钡竭@時才出聲，福了下身之后便跟在夫婿身后步出廳堂。
走在廊下，她靜靜地覷了下走在前頭的男性背影，似乎滿懷心事，那是自己無法介入，也不讓任何人能夠進(jìn)去的領(lǐng)域。
看來這座王府有許多得去好好探究的地方，青黛已經(jīng)有了這樣的認(rèn)知，因為往后數(shù)十年都得在這兒生活，如果不想就這么懵懂度過，那么便得去挖掘，只是不知該從何處下手罷了。
青黛主動先開口說：“謝謝相公方才替我說話�！�
“這是我的責(zé)任，不須言謝�！敝祗K云不會再犯下同樣的錯誤，他曾經(jīng)沒有保護(hù)好一名女子，所以這次一定要做到。
這個男人看來冷漠，不茍言笑的，仿佛在自己的周遭設(shè)下層層的保護(hù)網(wǎng)，不準(zhǔn)他人靠近，可是實際上卻是責(zé)任感很重，也有屬于他溫柔體貼的一面，在這一刻，青黛終于愿意打從心底承認(rèn)……他是她的丈夫。
“往后相公也不必替我操心，無論公公婆婆說了什么話，我都不會放在心上，也能冷靜應(yīng)對。”這是她的回報。
朱驥云偏頭看她，眼底的訝異一閃而過。
“這不就是相公最擔(dān)心的，怕我無法承受公公婆婆施加的壓力。”青黛盈盈一笑，親自見識過公婆的厲害之后就明白了。“如果方才相公沒有開口說明原由，主動扛下責(zé)任，任由婆婆來指責(zé)我，那么情況就會不一樣了�！�
他聽到自己問：“怎么個不一樣？”
“我自會像個受盡委屈的媳婦，跪下來認(rèn)錯，流著眼淚請求公公婆婆原諒，然后從此對待相公……客氣疏離，宛如陌生人，可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隨興地說著話�！彼徇拥卣f。
“這是你表達(dá)生氣的方式？”朱驥云以為她是因為受過良好的教養(yǎng)，所以總能用優(yōu)雅的笑臉來面對任何人，不過這席話讓他有了另一層的認(rèn)識。
“相公不會想看我真正生氣的樣子。”青黛笑得更嬌柔了。
“那么現(xiàn)在呢？”他開始明白不能小覷她。
“至少相公不用擔(dān)心我受公公婆婆欺負(fù)，然后哭哭啼啼地去向你訴苦�！鼻圜煜胂茸屗私庾约�，或許他也能漸漸打開心胸，愿意讓她了解他，不求彼此相愛，但求做一對可以交心，也談得來的夫妻�！八晕椰F(xiàn)在把話說白了，也希望到時不會讓相公為難�！�
朱驥云心中的大石仿佛放下了一半，能有這樣的自覺和醒悟，也表示她并不脆弱，跟晟兒的生母相比，可以說是堅強多了�！爸灰獎e被冠上不孝的罪名，都在我的容許范圍之內(nèi)�！�
“謝謝相公�！彼褪堑人c頭。
瞅著青黛眼底的光芒，那意味著戰(zhàn)斗，不會乖乖等著挨打的，這樣耀眼的眸采出乎意外地撩動朱驥云空寂已久的心扉。
不行！他不能就這樣被吸引了，這樁婚事自己早就想好，只能與她當(dāng)一對有名無實的夫妻，不能產(chǎn)生感情——朱驥云在心中提醒自己。
“如果方便的話，可否現(xiàn)在就去看晟兒？”青黛冷不防地提出要求，因為她有種預(yù)感，一切的癥結(jié)都在那個孩子身上。
“改日吧�！彼徍拖聛淼谋砬橛帜C了。
“是，相公�！笨磥磉�是不行，青黛只能把腳步放慢，一步一步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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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天夜里，聽到王府外頭傳來打更的聲音，就知道已經(jīng)子時了。
青黛睡在床榻的內(nèi)側(cè)，盡管有點困意，但是不確定丈夫會不會回房，會不會要求行周公之禮，在在都讓她輾轉(zhuǎn)反側(cè)。
新房內(nèi)只有微弱的燭火，以及翻身的聲響，直到門扉被人推開，高大的身影跨進(jìn)房來，然后又順手關(guān)上。
朱驥云沒有喚人進(jìn)來伺候，自己脫去袍子和鞋，然后鉆進(jìn)錦被中，直挺挺的躺在床榻的外側(cè)。
尷尬的氣氛持續(xù)了片刻，他才出聲打破沉默。
“我不會碰你的，你快睡吧�！敝祗K云似乎知道枕邊人還醒著，低啞地說。
原本屏住氣息等待他接下來動作的青黛不禁愣了一下�！叭绻喙且驗轭檻]到我的身子還沒恢復(fù)，在這里先說聲謝謝�！辈贿^她也明白丈夫有權(quán)利要求圓房，而自己也不能拒絕。
“不完全是這個理由�！苯裢砣粼贈]回新房，只怕爹娘明早就會質(zhì)問妻子，他只好拖到這么晚才進(jìn)來。
青黛望著漆黑的帳頂半晌，緩緩說道：“……相公不妨說來聽聽�！�
“我……不想再有孩子�！敝祗K云困難地啟齒。
她在心里琢磨著這句話的意思。“那么為何要娶妻？”
“為了爹娘，為了身為獨子的我，肩負(fù)著傳宗接代的責(zé)任�！痹诤诎抵校捤坪跻脖容^容易說出口，而且既然起了頭，那么也就趁這機會跟她一次把話說清楚，于是朱驥云又深吸了口氣，坦白說道：“……所以我不得不娶。”
“那么既然非娶不可，為什么又不要孩子？”話一出口，青黛便很快地想通了�！笆菫榱岁蓛海肯喙珦�(dān)心晟兒身為長子，失去他該有的地位？”不只是皇親國戚、王公貴族，在百姓中也是常有的事。
朱驥云果斷地回答這個問題�！瓣蓛翰⒎俏业牡臻L子，所以無法擁有繼承權(quán)，但他是我的親生兒子，這是永遠(yuǎn)不會改變的事實�！�
“這是理所當(dāng)然的，不過……這似乎和相公不想再有孩子的事，并不會產(chǎn)生沖突。”所以她心里更納悶了。
他不得不說出真相。“晟兒現(xiàn)在已經(jīng)五歲了，可是……他不會說話，甚至不會笑，現(xiàn)在的他連哭都不再哭過一次，這些年來不知請過多少個大夫，甚至也給太醫(yī)看過，都找不出原因來，最后不得不放棄�！�
“不會說話，甚至不哭也不笑？”青黛一臉詫異。
“只有剛出生那幾個月聽他哭過，漸漸長大之后就不曾有了，說話就更加不可能，不管我怎么教他，他都發(fā)不出聲音�！敝祗K云每次想到兒子的狀況，就心痛到無以復(fù)加�！笆俏疫@個爹對不起他，害他變成這個樣子，萬一又生出跟晟兒一樣的孩子來，不是讓他們到這世間來受苦嗎？所以……我不想再有孩子了�！�
聽完一個父親沉痛的心聲，青黛很想回他說不定下一個會是正常健康的孩子，但話到嘴邊又吞回去，知道這種假設(shè)是安慰不了人的。
“我懂相公的意思了�！彼麄儾艅偝捎H，還有很長的日子要過，誰也無法預(yù)料將來會如何，所以青黛也不急著說服。“相公放心，我會保守這個秘密，公公和婆婆那兒自然也會盡力瞞著�！�
朱驥云喉頭緊縮了下�！爸x謝。”
“是我該道謝才對，謝謝相公愿意坦誠相告。”青黛出自真心地說�！岸皇亲屛胰鐗嬑謇镬F中，胡亂猜測著相公的想法，那只會讓問題更加復(fù)雜�！�
聞言，他的胸口窒了窒�！安�，這是我該做的�！彼膶挻蠛腕w諒讓朱驥云既慚愧又內(nèi)疚�！耙仓肋@對你并不公平，若是你有任何要求，隨時可以告訴我，我會盡量彌補你的。”
青黛嘴角噙了抹笑意，可惜房內(nèi)太暗，躺在身旁的男人看不到�！拔椰F(xiàn)在就有個要求，希望相公同意。”
“什么要求？”朱驥云倒沒想到她會立刻提出來。
“明天可以讓我見晟兒嗎？”她聽了丈夫的話之后，更想見那孩子一面。
“……就這個要求？”他錯愕地問。
“是。”她笑說。
朱驥云當(dāng)然無法再拒絕，相反的，還有那么一絲感動，直到現(xiàn)在才相信青黛是真心想見晟兒一面，而不是刻意要表現(xiàn)出個母親的樣子�！爱�(dāng)然可以，明天我就帶你去看他�！�
“那我就先謝謝相公了�！鼻圜煊址撼鰷\笑，對于圓房的事，她還是相當(dāng)不安，更不知該如何應(yīng)對，如果能再等待一些時日，待彼此熟稔些之后也會比較好。
心里這么想，她的身子跟著放松下來，幾乎馬上就睡著了。
察覺到青黛已經(jīng)睡了，朱驥云依舊保持平躺的姿勢，可是鼻端隱隱約約襲來淡雅的香氣，也許是脂粉，也或許是來自她的身上，讓他起了本能反應(yīng)，也就更不敢亂動了。
只要不碰她、不抱她，那么就不用擔(dān)心讓妻子受孕，這是朱驥云唯一想到的法子，否則藥物傷身，他不想弄壞她的身子。
朱驥云閉緊眼皮，努力分散自己的注意力，直到自己也睡著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