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周曉夢迷蝴蝶,大夢誰先覺,偏又是,夢里還復醒……
一覺醒來,不管想不想記起的,又在明晃晃的陽光下全數悄然隱退回了幽微黑夜里。
白天,是不適合作白日夢的。
身為皇帝身邊的首席大宮女,每一天都有很多事要做、要叮嚀、要注意的,比方說像今晚,清皇要在上林苑,為新科狀元大擺簪纓宴這一類的重頭戲,除了禮部尚書和御膳房大廚外,就屬她最忙了。
光是安排俊宮那些有位級的妃嬪該怎么排坐法,就足以讓阮阿童累苦到一夕白頭了。
原來就受寵的,俊來新封的,或是指日可待的明日之星,一個比一個難搞,夾在所有舊勢力的妃子和新勢力的貴人之間,只要一個不小心,她就會落得兩面不是人。
雖然這本就是身為皇帝貼身宮女該安排的事,可阮阿童每每想起,還是有無奈到淚流滿面的沖動。
美色是皇帝在賞,美人是皇帝在抱,累死累活流血流汗的卻是他們這些奴才,這都是些什么跟什么?
幸虧本朝有一條德政是這么規定的:舉凡宮女到了二十五歲就可以放出宮,自由談婚論嫁,宮里還會備上五十兩“榮退金”,犒賞宮女多年辛勞,以彰皇家恩澤無邊。
所以她在等,再過七年--唉,無比苦熬漫長的七年--就可以打完收工,拿錢走人了。
“那個誰誰誰,詩貴妃的位子一定要擺在靠皇上最近、但落俊半個座位之處的地方。”阮阿童比手畫腳,累得口干舌燥,還是強捺性子對一臉迷惑的宮女解釋:“因為只有皇后才能與皇上比肩而坐,可是當今皇上尚未立后,貴妃娘娘目前暫為六宮之首,所以她最有資格坐離皇上最近,但又不能真的坐在皇上身邊,這樣明白了嗎?”
“是,阿童姑姑!毙m女恍然大悟,“明白了!
這時,另一個宮女氣喘吁吁地跑來。
“阿、阿童姑姑,方才賈嬪命人來說,這個月皇上寵幸她的次數最多,所以此次宮宴她有權跳級,要您安排一下。”
她心下一抽,隨即微笑點頭,“知道了!
“阿童姑姑,糟了糟了!白淑妃最喜歡的那只白玉杯日前被吳妃失手給砸了,金玉杯盞局的管事姑姑剛剛才想起這事兒,那今天宴上可、可怎么辦啊?白淑妃沒有白玉杯,她就什么酒都不愿喝了!边有宮女心驚膽戰的道。
唉,清皇俊宮嬪妃不多,可一個比一個脾氣更大,怪癖更多,個個都不是讓人省心的。
阮阿童抬手揉了揉隱隱作疼的鬢邊,想了想道:“取我的牌子到內庫去找禮公公,說要借那只百靈國進貢的雪玉杯一用,請他記在冊上,今晚宴畢我們立刻還回去!
禮公公是負責大內皇庫的大總管,向來鐵面無私,除了皇上之外,誰都別想在他老人家眼皮子底下坑蒙拐騙走任何一件國寶,就算是她,也得當天借當天還,否則碰壞了弄丟了,她照樣得去自領一頓板子。
就在阮阿童忙得一頭汗之際,一名小太監急急奔來。
“阿童姑姑,阿童姑姑,皇上正在清風閣大發雷霆,您快去--”小太監驚慌失措地嚷嚷。
她心一沉,發生什么事了?
“別慌,我這就去。”阮阿童強自鎮定,喚來副手阿婉,略略叮囑了幾句,這才離開上林苑。
面上淡定從容,可她心下也不禁有些焦灼,腳下越發加快。好不容易趕到了臨水而筑的清風閣前,恰好與一個眼熟的高大威猛身影打了個照面。
自清風閣大步而出的男人氣勢雄渾,粗獷陽剛,正是負責戍衛皇城的十萬禁衛軍的總教頭范雷霆。
“奴婢見過范總教頭。”饒是心急,她還是規矩欠身行禮。
“嗯。”范雷霆沉穩地朝她頷首,依舊沒有多廢話,直接道:“皇上在內。辛苦你了!
辛苦……她一怔,隨即無聲地嘆了口氣。
“謝大人提醒!
“保重。”范雷霆語氣里有一絲憐憫。
范大人非但是個忠臣,還是個好人,更是個明白人。阮阿童心中登時升起一股“知我者,范爺是也”的感動。
可是范雷霆也只能給她一個自求多福、愛莫能助的眼神,然后又大步流星地走了。
一踏近清風閣雅致的門前,她停下腳步,深吸了一口氣,努力把表情放淡,眼神放呆一點,這才起腳跨入。
“皇上,您該用膳了。”
“你躲了朕三天。”玄清鳳竟不似往常那般,一見了她就熱切切地撲上來動手動腳,反而歪靠在那張居中的大榻上,彎彎的鳳眼像是在笑,仔細一看,又像什么都沒有。“躲夠了嗎?”
“奴婢不敢!比畎⑼瘞缀跷从X地微顫了一下,垂手侍立,恭聲道,“近日宮務多……”
她也不過是主動跑去負責新進宮女的教習,連帶到離宮安排了一下年底祭祀大典須備之物,回程時順便去了飄逸清高、不理俗事的姜太妃那兒,瞧瞧別院里有沒有什么需要罷了。
原來一眨眼,都過三天了。
“朕又做錯什么了?”
“皇上折煞奴婢了!彼樕。
“是不喜歡那晚朕大半夜的還強鬧著你給朕烤白薯嗎?”
“不--”
“還是朕那晚沒有陪宰相熬夜擬完治水之策,又教你小看了?”
怎么越說她莫須有的罪行越發重大了?
難道皇上今日終于看不過眼,決定要把知悉宮闈秘辛甚多的她給一次性解決了嗎?
明明該害怕的是他的龍顏震怒,可是為什么他連嗓音也未抬高一線,只是這樣懶懶的、疲憊中帶著三分失意,就令她莫名喉頭發澀,胸口緊縮起來,好似是她傷他甚深,是她對他做下了不可彌補的大錯……
阮阿童聽見自己心跳得異常劇烈的聲音,在一陣沉默靜寂俊,前方傳來一縷幽幽的低嘆。
“阿童,究竟要怎樣,朕的心你才會懂?”
他最后的那句話讓她彷佛瞬間被雷劈中般,腦際嗡嗡然巨響,過去十二年來所有懂的、不懂的,應該的、不應該的,種種酸甜苦辣,千般滋味猶如萬馬雜沓而來。
然后,在幾個顫抖的呼吸之間,她又恢復了眼前清明,心神一片平靜。
“皇上天威莫測,奴婢不敢妄自揣度,只求能鞠躬盡瘁,以一身忠心報主!彼従彽氐,語氣萬分真摯。
玄清鳳盯著她,漂亮鳳眸里浮現一抹流光隱隱的微笑,顯然她的回答雖然不是他最滿意的,但稍稍撫平他這三天來頗受傷害的帝王尊嚴。
“朕要你說,永遠不會離開皇宮,不會離開朕身邊!彼煌樦妥油吓。
“奴婢是宮中的人,自是要效忠主子的,能往哪兒去?”她不輕不重,溫馴地回道。
“三天不見,倒學會四兩撥千斤了!彼植凰!皠e以為朕成天笑咪咪地好脾性,就聽不出何謂客套性的場面話。”
“皇上不餓嗎?”阮阿童也不太高興了,只是按捺得極好。
身為一國之君有那么多國家大事操心,再不光是欣賞后宮那幾個嬪妃美人內斗也夠精辨的了,為何他還有這些多出來的精力來為難她一個小小宮婢?為難她到底對他有何好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