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阿童聞言眼眶灼熱濕潤,心口沸騰翻攪著萬般滋味,有歡喜,有不安,有苦澀,有心酸,有悲哀……
他的柔情,是世上最最溫柔卻鋒利無雙的劍,在寸寸沒入心臟之除,還能令人深深著迷地笑著死去。
十二年來,她比誰都要明白。
可不是每個人,都承受得起如斯“恩寵”的。
她默默低下頭,不言不語,不再徒勞無功的掙扎,只是做消極的抗拒。
玄清鳳沒有忽略懷里人兒的僵硬和戒備,波光瀲瀟的陣子掠過一抹痛楚,卻仍然固執勒地道將她緊抱在懷里,說什么也不放。
太醫心驚膽戰地上前診治,在皇帝含笑卻偶測商深的危險目光下,不敢唐突地直接伸指搭脈,而是用上對待后宮妃嬪的規格,掏出紗帕放在她清瘦細小的腕上,這才敢把脈起來。
“如何?”玄清鳳按捺不住心焦地問。
“回皇上,阿童姑娘的脈象已經穩妥了許多,只是……”太醫有點冒冷汗,硬著頭皮續道:“許是近日有些憂思過甚,心脈受損了些,微臣開些滋補理經順氣的方子,調理個幾日,便無有大礙了!
“好好,那你快去開方子,命人速速煎藥來!”玄清鳳微松了一口氣,可想起“憂思過甚,心脈受損”八字,又高高懸起了心!靶拿}受損能根治嗎?是不是治好了后就不會再犯了?還有,若需要什么靈芝人參的大補之品,盡管到內庫拿去,別給朕省那些個勞什子——”
“是,微臣遵旨!
太醫抹著一頭汗下去了,阿婉也識相地領著其他宮女太監悄悄退到殿外。
阮阿童面無表情,半晌后才低聲道:“皇上,可以放開奴婢了嗎?”
“阿童,你……生氣了?”他心一跳。
生氣?她只是深深感到無力。
經過這么大陣仗,往后她在這宮里究竟該如何自處,如何生存,想必他從來就沒有想過。
他做的這些事,對她的好,就像是在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孤女身上塞了一大把珍貴珠寶,只會讓旁人眼紅得厲害,恨不得伺機撲上來咬死她搶了個干凈。
“奴婢不敢!彼届o地開口,“皇上關愛奴婢,奴婢感激不盡,怎敢有氣有怨?”
“不,你明明就在怨朕。”玄清鳳懊惱無奈地看著她,滿心憐惜,偏偏又不知該怎生待她才好。“阿童,朕真不懂你,難道朕對你的心意,你半點都不放在眼里嗎?”
“皇上,以前我們談過這些了。”她輕聲道,眼底波紋不興。
“朕說過,只要你愿意,朕隨時可以封你為妃!彼铄漤鈭远ǘ鎿。
“謝皇上。奴婢也說過,奴婢不愿意!
“你……”他有一絲著惱,素來漫然懶散的嗓音再止不住地氣急敗壞,“阿童,你這比茅坑里的臭石頭還硬的脾氣,究竟幾時才能改?朕是高高在上的皇帝,是一國之君,你就不能稍稍示弱,給朕一點面子--”
可是為全了他的面子,得豁出、耗盡她所有的情感,她再忠心,也不愿。
然而阮阿童心知肚明,他終究是尊貴無雙的帝王,再怎么抵抗,此時此刻也不能當真與他硬碰硬。
所以她在他語氣終于冒出一絲煙硝味的剎那,選擇住了嘴,微微挪動了下身子,毫無意外地疼得臉色慘白、冷汗直流。
“嘶--”
“怎么了怎么了?傷口又疼了不是?要不要再喝帖安神湯?還是再換個藥?”果不其然,玄清鳳所有的怒氣瞬間驚得飛散無蹤,慌得急急檢查起她的傷勢來。
她搖搖頭,咬著下唇。
這倔強勇敢忍痛的模樣,卻令他更加心疼,小心翼翼地將她放回床上,親自去取了清涼鎮痛的藥育來,顧不得她的羞憤馗尬,不由分說地硬是褪下了她的裙褲上藥。
肌膚相觸,指尖憐愛流連,這一瞬非因春心癡纏,而是溫情脈脈,這才更加教人惶惑忐忑,深恐已默默沉淪而猶不自知。
情之一字,無象無形,又最是刻骨銘心、斷人肝腸……
曾經,她并不是那么狠心冷情的人。
事實上自六歲那年,進了太子東宮服侍他起,他就是她用生命捍衛的主子,也是她眼底、心里唯一的人。
只要他一句話,她隨時可以去死,甚至是高高興興,備感榮幸的。
這些年來,直至他兩年前登基為帝為止,宮內惡斗層出不窮,尤其是當年諸皇子覬覦太子之位,對他的一次次暗殺、下毒,她永遠是擋在最前頭的。
種種銀針試不出的毒,也是因為她搶著為他試菜,在吃了之后毒性發作,這才識破歹人脆計陰謀,得保太子無恙。
說也奇怪,她就像是上天專門送至他身邊,供他驅策、護他周全的人體測毒利器,多次中毒僥幸不死,連太醫號脈之下都嘖嘖稱奇。
原來她天生體質特殊,心脈氣血運行得比常人較為緩慢,所以能在毒發后撐到太醫來到,經一番金針度六之后,依此作依據研制出該毒的解藥。
因她之故,太醫院里幾年來就多了十數種珍奇毒物的解藥,以至于后來再無人對太子下毒,宮內的鴆殺之舉也因此消停了幾年
只是這些年來她自己知道,原本一年也打不了一次噴嚏,可在屢屢中毒之后,身子已然虧損了大半,不管春夏秋冬,手腳總是極度冰冷,就算衣服穿得再厚也不覺得曖。
這一切,原都是她應該做的。因為她是奴婢,天生就該護主。
而且就算為他死了,哪怕做鬼也是歡喜的。
她一直、一直都是這么認定的,直到……
“阿童姊姊?”
阮阿童猛然驚覺,冷汗淋漓心悸未消地回望著阿婉滿是關懷的小臉,有一刻彷佛神魂還沒歸來附體,神情愣怔茫然如傻。
呵,是啊,往事早已不堪回首,而兀自糾纏著從前的自己,不是蠢笨的傻子又是什么?
“怎么了?”她將拿在手上良久,才打了一半的流蘇繡子放回膝上的小籃子里。
“皇上下了朝回寢宮沒見著人,正氣吼吼命人滿世界地找你呢!”阿婉松了一口氣。“好姊姊,快跟我回去吧,你不知道你一不在,皇上跟變了個人似的,雖仍是那張妖艷非常、美麗絕倫的俊臉,可一開口,卻幾乎快把人給生生吞吃了!”見阿婉一副余悸猶存的模樣,她有些想笑,卻也頗感無奈。
就連他的喜怒,也全賴上她了。
“知道了!比畎⑼瘒@了口氣,緩緩自花間大石上起身,拍了拍衣襟上的塵埃,可才走了幾步,突然又側首問道:“去問一下禮事房的周公公,都隔十日了,是不是該把妃嬪們侍寢的群芳冊送到寢宮,給皇上挑挑?”阿婉腳步一頓,目瞪口呆地望著她。
“怎么這樣看我?我臉上有東西嗎?”她溫和地問。
“阿童姊姊,你明知皇上最近對你……你怎么還、還……”阿婉欲言又止,有些恨鐵不成鋼地怏然。
“阿婉,你原是懂得的,怎么現下又惰了?”她微微一笑,清秀臉龐有些倦然!盎噬鲜敲骶,是寬厚的主子,可有些事是永遠也不會改變的!
“但是這些天來,皇上待姊姊……連我們在一旁看著的都感動了,姊姊你怎么還能這么無動于衷呢?”阿婉說不出是羨還是嘆。
“不只他沒變,我也一樣。”她的笑容有一絲悵然,“阿婉,做奴婢的忌諱很多,其中有一項最最要不得的,便是身為下賤,心比天高。可偏偏,我就是這樣一個犯大忌之人!
“阿童姊姊……”阿瑰怔怔地看著她。
“既然自知自不量力,就別往死路里奔。”她眸光低垂,笑意黯然!拔沂沁@樣下了決意的。”決意后退一步,再后退一步,直到終有一天再也見不著他的笑眼身影為止。
“阿童姊姊,人想得太明白太清楚,會很痛苦的!绷季煤,阿婉搖了搖頭,“胡涂一點不好嗎?”
“是啊,世上最聰明的,便是懂得領會真真假假、得過且過的道理!比畎⑼瘻厝岬氐,掩住了所有的情緒感知!八晕也攀悄钦嬲氩婚_的笨人哪!
就因為曾經事事較真,才落得半生跌宕、狼狽不堪。,也因為曾經大膽妄想,才知道被打回原形后,會有多痛、多可怖……
可現在不一樣了,她在數算著日子,一天又一天,早晚能把心倒空了,真正無求了,她就什么都不怕了。
阿婉看著她,想說什么,最后卻還是閉口不言。
察覺到她臉上掠過的那抹不平之色,阮阿童便知道聰慧如阿婉,此刻只怕也是在心里暗忖她的不識好歹,居然對皇上的柔情蜜意拒于千里之外。
這樣的小女兒心思,她懂,她全都明白。
可是有些東西曾經摔碎了,要完好無缺拼回,又談何容易?
況且,值嗎?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