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烈五年
春寒料峭,一輪皎潔白月高懸天際,柔柔月光照亮繁榮的南城。
夜已深沉,環繞南城的長長運河上,船只靜靜停泊,街道上,商家關門,不見行人,而一棟古色古香的清幽宅第就靜靜的矗立在巷弄間,黑瓦土墻的大門上方掛著一面寫著“仁醫堂”的匾額,厚實門板上,還貼著亮澄澄的大紅春聯,透露出年味仍在,其實,元宵節慶也只過幾日,大街小巷熱鬧了好幾個晝夜,直至今晚才恢復寂靜,但這個夜晚,又要不平靜了。
雜沓的馬蹄聲打破寂靜,由遠而近,接著是好幾聲馬匹的嘶鳴聲。
“砰砰砰……開門!開門!”
大門被敲得砰砰作響,還有幾聲吼叫。
“誰?大半夜的吵人啊!
老管家頻打哈欠,撐著濃濃睡意,一手拿著燈籠,另一手才拉開門栓,大門就被撞開了,他一個退后不及,踉蹌跌坐地上,連手上燈籠都落地著火了。
“唉呀,誰這么粗——”
話還沒說完,就見到幾名黑衣人攙扶著一名高大的男子沖進來,接著,一名約二十多歲的男子又緊跟在后,老管家呆若木雞的看著這幾人,還沒反應過來,另一名黑衣人竟駕著馬車強行闖入,他嚇得屁股連連往后挪,就怕被撞到了。
沒想到,還有呢!馬車后方,又跟進三名騎馬的黑衣人,每一人又各拉一匹駿馬進門,就這么一會兒功夫,他們這中藥堂拿來曬藥材的大前院便被占去了大半位置,老管家目瞪口呆,都傻了。
“大夫!大夫呢!”
一群人兇神惡煞般的推門進入偌大的廳堂,還逕自點燃燈火,一見這充滿藥香味的廳堂,一大柜面的各式藥材、拿藥處、診脈處,還有一間針灸室后,兩名黑衣人立即走針灸室,將里面的一張單人床鋪拉到廳堂,再將受重傷的主子放上去。
老管家這時才回了神,跌跌撞撞的跑進來,正要沖到后頭去喊人時——
傅耕民已經走出來,身后還跟著一名胖胖的小廝。
老管家連忙跑到他身邊,“老爺,他們這一大群人就這么闖進來,連馬車、馬兒都拉進院子了!”
“無妨!备蹈衲昙s五旬,有一張斯文的臉孔,看病的藥堂突然闖進近十個人,但他看來相當鎮定,目光一一看過眾人,“我就是仁醫堂的大夫傅耕民,這位就是病人吧!彼苯幼叩教膳P在床榻的男子身邊,回頭喊了一聲,“小煜!
這一喊,那名小廝立即俐落的端來椅子,讓傅耕民坐下,再拿脈枕將傷者的手腕放在其上,讓傅耕民把脈。
傅耕民這一聽脈,心陡地一沉,臉色凝重的道:“快將他上衣脫了!
小煜明白上前,但幾名黑衣人動作更快,將男子的上衣脫掉,幾人齊齊倒抽了口涼氣。
傅耕民雖然已猜中幾分,但這一看,也不由得變臉。
男子赤裸結實的右胸上方有兩片勾子狀的刀片沒入胸肌,卻因為這暗器淬了毒,所以,此時在皮下呈現一團凸起的烏紫外,還有蛛網狀的黑線緩緩的往左胸及腹部蔓延。
狼蛛毒!傅耕民抿緊了唇,狼蛛是多年前外族進貢的毒物,色彩斑斕,毒性極強,還曾有幾名宮奴在不知情下被咬,中毒身亡,另有兩名被咬的嬪妃,他雖然盡心治療,還是回天乏術,這名男子怎么會中此毒?
他按下心中的震驚,看向小煜,“快到我房里,將彩御丸拿來!
小煜一愣,那是傅大夫曠日廢時、煉制幾年才成功,堪稱可以起死回生的救命丸。
“快去!”傅耕民催道。
小煜回了神,很快的跑開。
此時,一名袍服打扮的二十幾歲男子愧疚的開了口,“我明明替爺把了脈,竟然不知道爺已經中毒了。”
爺?傅耕民看了他一眼,再看著躺在榻上昏迷不醒的年輕男子,他相貌俊美,但面容隱約蒼白外,臉上確實看不出有中毒跡象,但這也是狼蛛毒能殺人于無形的主因。
“咱們都跟著爺的,爺是什么時候中了暗器?怎么我們都不知道?!”
“咱們還讓爺一路帶著我們,我們算什么下屬?!”
幾人懊惱自責聲不斷,小煜已快步返回,手上多了一只小小黑瓷瓶。
傅耕民立即倒出兩粒,眾人隨即聞到一股濃郁的藥香味,看著他將黑色藥丸塞入主子口中,再略微抬高脖頸讓主子咽下后,吁了口氣,才直視著他們道:“你們這位爺身受重傷、毒入內腑,應該不是三、五天的事了!
幾個人面面相覷,卻無人開口。
他們跟隨主子南下查緝一樁牽連極廣的皇室秘案,沒想到遭人埋伏,一路被追殺,折損不少人,主子帶著他們奮力反擊,直到昨日將那些人徹底殲滅,主子也昏厥了過去,他們才知道主子受傷,算算,已有七日。
“是我的錯,爺受傷已有多日,但我只察覺到爺臉色蒼白,即使把了脈,卻察覺不出脈象有何異狀!迸瞬畯┖苁亲载。
“不能怪你,狼蛛毒非一般毒,潛伏在體內,沿著血流緩慢毒發,外觀不會有異狀,直到形成蜘蛛網狀時,才會脈象浮動,但也意謂必死無疑。”傅耕民沉重的說著。
必死無疑?!眾人臉色丕變,除了潘伯彥外,他怔愣半晌才道:“傅大夫說的是天下奇毒狼蛛毒?!這毒我聽說過,也曾在太醫院看——”他倏地住口,驚覺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
太醫院?!傅耕民心里暗驚,這些人果真與皇宮有關,想起自己刻意隱瞞的身分,下意識的,他不想與他們有太多接觸,他將手上的黑瓷藥瓶交給潘伯彥,“這藥是我親自研制的解毒丸,只能延緩毒性繼續蔓延,卻無法解狼蛛毒,各位還得再另覓良醫!
但沒人伸手去拿,這一行人互看一眼后,一名外貌粗獷的男子開口。
“實不相瞞,咱們在來到仁醫堂之前,已找了多名大夫,但沒人看出我家爺中毒,就連——”鄧風火大的瞪了潘伯彥一眼,“自稱醫術過人的那家伙,也一樣!
“是啊,請傅大夫幫忙救命吧!迸瞬畯┎唤橐獗蛔I刺,只希望能治好主子。
傅耕民面露為難,“這爺的毒傷得外敷內服外,更重要的是得扎針驅毒,但我的手曾受過傷,能替人看病,卻無法替人針灸。”
“胡說!我們打聽過了,你被人稱做神醫善針灸,下針神準,在南城可是遠近馳名。”鄧風忍不住怒聲咆哮。
“你跟那些大夫都一樣,怕遭了池魚之殃,不敢幫忙吧!”高瘦黝黑的段宇惱火的忿忿出聲,幾名黑衣人也激昂變臉,鏘鏘鏘的同時拔刀,將一把把森冷刀刃架在傅耕民的脖子上。
“傅大夫不醫咱們的爺,咱們就拿你這條命陪葬!”鄧風撂下狠話。
氣氛僵滯,所有人站立不動。
老管家跟小煜嚇得瑟瑟發抖,惶惶不安的看著自家主子。
潘伯彥雖然也是大夫,但他沒有制止鄧風等人的行為,因為此刻在場的都是主子的心腹,大伙全讓主子救過命,主子若死了,他們自然也不會茍活。
這群人看來是豁出去了。傅耕民看著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幾把長刀,額冒冷汗,不得不屈服,“這么吧,這位應該也是大夫,我口述,就由他扎針吧。”
他看著潘伯彥,沒想到,潘伯彥卻搖頭了,“不是我不愿意,只是,若我沒記錯,狼蛛毒要下針驅毒,得以循經取穴的針灸手法,補瀉得當的調整體內血之陰陽、虛實、寒熱,手法相當復雜,并非可以一人口述一人扎針!
“這自然是下下策,但我無法下針亦是事實!备蹈駴]有否認。
“該死的,潘伯彥,你拖拖拉拉干啥?!什么循經補瀉的,爺現在昏迷不醒的躺在那里,你就照傅大夫說的做就是!”鄧風這個脾氣火爆的都快氣瘋了。
“不行,《黃帝內經》中提及針灸補瀉原則虛則補之,寒則溫之,菀陳則除之,邪盛則虛之。補瀉得當,事半功倍,要是相反,火上加油,豈能輕率為之!币幌蛩刮牡呐瞬畯╇y得動怒,攸關主子的生命,怎能不慎重。
兩人大眼瞪小眼,沒人妥協,氣氛再度陷于緊繃。
只是,在場明明有兩個大夫,卻沒一個能下針,這是老天要爺死嗎?!眾人一時之間,還真的欲哭無淚,不知所措了。
“他奶奶的!既有針灸室,怎么可能無人扎針!”鄧風又悶又氣的大爆粗口,他將手上的刀直接頂在傅耕民的心臟位置,臉上鐵青的咬牙道:“傅大夫,我鄧風一向就不是個斯文人,我跟我家主子在戰場上殺敵,砍了多少頭顱,眼眨都不眨一下,可我這條命是我家爺救的,今兒我救不了他,你跟我就一起陪他下黃泉,不對,還有那抖個不停的一老一小!彼妊暮陧鴴呦蚶瞎芗腋§稀
“老爺……”老管家跟小煜面露乞求,他們還不想死啊。
“沒錯,鄧風說的對,既有針灸室,肯定有下針之人,何況,那里看來并未被棄置不用。”潘伯彥也氣憤的看向傅耕民。
傅耕民見所有人都冒火瞪視著他,一副你不下針,咱們一群人便一起陪葬的模樣……難道還是無法避開?這群人代表的就是麻煩,他一點都不想讓女兒陷入這團麻煩中啊。
他輕嘆一聲,不得不坦承,“好吧,下針的其實是我的女兒,只是,她男人早逝,只留下一個女娃兒,但我女兒有一張惹眼的面孔,想要將她納為妾的男子太多,若是再加上高明醫術,怕是會增加更多不必要的困擾,所以我會跟病患拜托,別讓他人知道是她扎的針!
呿!美人兒,他們主子在宮中看過多少?主子府中的妻妾哪個不是美人?!這該死的大夫拖拖拉拉的,竟然只是怕女兒的美色曝了光,他們會強搶民女還是對她如何嗎?他們又不是禽獸,當然,也非長舌公一族!
鄧風跟段宇互看一眼,眼里的不屑透露兩人有相同的心思。
“請她扎針,我們對外絕不會說什么的!迸瞬畯┘奔钡恼埱。
“可是,除了胸口上的傷,光這狼蛛毒要完全拔除,至少要扎針半年,而且,你家爺胸口的傷一旦切開,就不好移動,否則,體內的毒會走得更快——”
“夠了!別再羅里羅唆了,叫你女兒出來,不然,我們自己進去抓人!”鄧風抽回刀子就要往后方闖。
“不必麻煩了!
一道清脆嗓音突然響起。
聞聲,眾人齊齊朝聲音來處看過去,乍見從竹簾后方走出來的美人,個個怔愣,她身穿素雅的月牙色裙服,柔美嬌小的身姿步步生蓮,身上有股天生的優雅氣質,膚白似雪,粉唇如櫻,那雙澄清如靜水的黑白眼眸不見畏懼。
幾個人驚為天人的目光,傅雨柔早已習慣,所以,她只是走到床榻旁,她身后還跟著眼眶泛紅的丫鬟中玉,亦步亦趨的,都快貼到她后背了。
她好笑的回頭看她一眼,示意要她退后一步。
中玉長得圓潤,干干凈凈的一張臉是色如土灰,她就是害怕嘛,但還是乖乖的后退一步。
傅雨柔趨近,看著年輕男子的傷口,再抬頭看向父親,“爹,我知道怎么處理!
傅耕民也只能點頭,而且,從她淡定的神情中看出,她應當在后面已聽到不少了,這孩子,一向能忍,也比他人沉得住氣,是個慢郎中,就不知這個性是好是壞。
“中玉,把我的藥箱拿來!备涤耆嵊终f。
中玉吞咽了口口水,害怕的穿過那些黑衣人,從針灸室里拿出一只黑色藥箱,再顫抖著走回主子身邊,看著主子沉穩的從藥箱里一一拿出紗布、針線、夾子及一支利刃。
其實,她們主仆在竹簾后面偷看也偷聽好久了,她是冷汗直冒,但比她大沒幾歲的主子卻是冷靜聆聽,神情偶而擰眉,但與尋常一樣,沒有太大波動。
“小姐,你小心啊。”中玉還是忍不住顫抖的開口。
傅雨柔神情沉靜的點頭,開口說的卻是,“請你們按住他的手腳!
這一柔聲下令,不少人才從她驚人的美貌中清醒過來,尷尬的上前,只是心里不免疑惑,主子都陷入昏迷了,她還要他們按住他的手腳?
潘伯彥、段宇、鄧風及另一名黑衣人分別按住主子的四肢后,就見她以藥水沾上紗布擦拭刀身后,一手拿刀,一手拿著準備吸血的白棉布,俯身就要下刀——
“姑娘不必先涂些麻沸散以減輕爺的痛楚?”同為大夫的潘伯彥忍不住開口提醒。
傅雨柔動作一頓,擰眉看向他,似在思考什么?久久,久久,久到潘伯彥等人都不懂她為何不動,但也只能耐著性子看著她,等著她要說什么?
只有傅耕民、老管家、小煜跟中玉明白,這是她多年來的習慣,碰到一些需要思索的事就直盯著某人細想,可眼里并不是真的看著這個人。
但潘伯彥可不知,且他也就二十四歲,還沒娶媳婦兒,一個粉雕玉琢的美人兒瞅著自個兒看得目不轉睛,他被看得臉紅心跳,也說不出話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