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綿綿的雨里夾帶著杏花香,是春臨的氣味。
雨中,天光依舊清清,落在城里那幾橫幾縱、又或者蜿蜒的水道上,水面濺出無數雨花,亦閃動粼粼波光。
那姑娘一身鵝黃衫裙,腰間纏著水藍長巾,素面油紙傘斜斜打著,擋掉越發綿密的春雨,自然也遮掩了她的容貌。
也許正因這般,人在橋上的苗淬元才會留意到她。
瞧不見臉,平添幽思,仿佛雨幕里畫開的一抹鮮嫩,水藍長巾纏出不盈一握的腰肢,說她是“姑娘”,是因那烏溜溜的青絲仍蕩在背后,傘下的發尾潤著濕氣,并未像婦人梳髻那般高高綰起。
姑娘乘搖船走水路而來,小船搖近河街岸邊,姑娘沒等搖櫓師傅停妥,一個小躍便俐落跳上石階,系在腰間的一只正紅繡花小袋跟著晃呀晃。
“胡大叔,這雨天的,您去前頭茶館先歇歇,茶資我這兒有呢,您拿著,半個時辰后再來接我吧?”
搖櫓大叔笑著直搖頭,也不理姑娘遞來的銅錢,連聲道:“快去忙你的,快去快去,你爹交代的事可得辦好了,快去!甭管咱了,這城里河街水巷、幾彎幾拐的,咱早都爛熟,上哪里打發,還真不用你操心。況且咱也不想挪動,就在岸上的廊棚下躲雨,跟幾個相熟的同行說聊幾句!
姑娘嗓聲不屬甜潤、愛耍嬌嬌的那種,卻是語調沉穩,清脆有力,感覺扯嗓大呼的話,那是氣壯力沛,定能將滿大街的人全都喊住。
“大爺,瞧什么呢?”貼身小廝慶來邊問著,一雙靈目直往河街打量。
他剛滿十四,個頭不算高,但手長腳長。
此時他一手替自家年僅十八、已生得修長挺拔的大爺撐傘,另一手則小心翼翼托著一只扁扁藍布包,生怕被淋濕似。
姑娘結束與搖櫓大叔的談話,黃衫身影上了石階,走過青石板道,消失在一間打鐵鋪內……苗淬元遂回過神,將腦海中“姑娘張聲大叫”這種不著邊的畫面抹了去,微地一笑——
“既無枯藤、老樹、昏鴉,就瞧瞧這小橋、流水與人家,挺好不是?”落了話,他重新拾步。
慶來趕緊跟上,隨主子下了石橋。
總之大爺說話就愛打禪機,他笨,從來只聽得懂字面上的意思,反正他是不求甚解,聽不懂就跳過,絕不會跟自個兒過不去。
亦步亦趨跟著,他掂掂手里的藍布包,語氣轉興奮——
“大爺,這條云錦帶上的菊海,是您手繪的圖版制成繡片下去繡的,您畫得好,咱們‘鳳寶莊’的繡娘們技藝也高,這成果可真好看,老爺和夫人瞧了肯定喜愛,往后若開賣,定然又是一輪瘋搶。”
苗淬元僅淡勾著嘴角,大步踏過青石板道,并未因雨而慢行。
“鳳寶莊”苗家位在太湖邊上,祖業是種桑養蠶、取絲制綢,別的不說,光這座城內就有五處用來經營布疋生意的大鋪。
苗家興起到了第二代,根基已穩若泰山,之后更嘗試了其他行當,酒樓茶館、書肆、琴館等等營生皆有涉及,至于制綢織錦、刺花繡鳥的本業更是越做越大,如今“鳳寶莊”的布莊、繡樓不僅遍及大江南北,幾款特制的成絲和成布更被當朝選為貢品,只供天家所用。
而他苗淬元正是“鳳寶莊”的第四代家主。
自小便在商道上走闖,滿十八歲的這一年才正式從爹親手中接下整個家業,這肩上之擔、腳下之路,非常人所能承負,落在他身上卻有些四兩撥千斤的氣味。
像如今該百事纏身、分身乏術了,他依然能騰出時候嗅一會兒糅過杏花香的春雨,到這條街來親取欲為娘親祝壽的一套翡翠飾物。
這一處是大城中著名的工藝一條街。
河街兩岸的店家多是靠手藝吃飯,打鐵鋪和打造頭面飾物的店家尤其多,瓦屋傍水,水道上的小長舟或載客、或送貨,川流不息,足見生意紅火。
苗淬元走進一家門面毫不起眼的作坊。
雖說連個招牌也無,但作坊里的梁老師傅打造飾物的功夫已臻爐火純青之境,為了娘親這一套鎏金翡翠飾物,苗淬元可是花了重金才請動梁老出手。
此時作坊的小敞廳里,老師傅打開紅漆木盒,將端莊大氣的成品展現在前。
收了傘、站在主子身側的慶來不自覺屏息,大氣都不敢喘。
一是因敞廳前的棚院里,七、八名年輕師傅和幾個學徒各自忙碌,化銀、鑄模用的火爐燒得甚旺,熔作液狀的銀料淌入石槽里,每道工法都得小心留神,整座院子竟除炭火作燃的聲響外,再無其他聲音。
其二是因梁老師傅的這套成品,明明當初交到老師傅手中的一方翡翠石頭,瞧起來也不如何搶眼,豈知經老師傅神手打磨鑲造,整個是貴氣逼人且細致無端,全然出乎意料啊!
他兩眼瞠圓舍不得眨,反觀他家的爺,果然非常人啊非常人。
“多謝梁老,我明日便讓人送尾款過來!泵绱阍p快的語氣聽得出內心愉悅,但也僅是如此罷了,沒什么大喜過望的表現。
梁老師傅見他從容蓋下盒蓋,推回,起身欲走,才知他是想來個銀貨兩訖,待付清尾款后再將東西取走,遂笑笑道——
“既是給家里長輩祝壽的賀禮,苗大爺還是先將飾物取了去吧。尾款慢慢再算,咱信‘鳳寶莊’定然不會耍賴不認帳!
苗淬元聞言一笑,也不推辭!俺辛豪闲湃,尾款定盡快送至!
慶來在主子的示意下,上前將紅漆木盒抱起。
棚院外頭小雨如酥,他見主子要離開了,遂將先前從自家繡樓帶走的藍布包擱在木盒上,用單臂貼身挾抱,打算用另一手替主子打傘。
然尚未走出棚院,作坊的窄小門前來了一人。
那人往里邊張望一眼,隨即踏進,無意間擋了某位大爺的路。
鵝黃衫裙,水藍腰纏,腰間晃著一只鼓鼓的正紅繡花袋——
是個姑娘家。
是那個他在過橋時,短暫引去他注目的姑娘家。
心中打了個突,苗淬元身形一頓。
這一邊,姑娘飛快瞥了苗家主仆一眼,斷定是上門的顧客而非作坊人手,眸光便直正落在送客出門的老師傅臉上,聲音正雅干凈——
“請問這兒是梁故秋老師傅的作坊嗎?我是從老墨打鐵鋪那兒過來的,打鐵師傅們告訴我,這一帶就數梁老師傅的手藝最高、最細膩,我想請梁老師傅打造一件東西,不知可——”
她話不及道盡,老師傅亦未出聲,棚院內已響起凄厲慘呼!
“手!手——我的手!啊啊啊——”
“小六!小六受傷了!被斧板砍了!”
斧板是銅鐵混制的銳利板子,用來切磨冷卻變硬的銀料,而負責這活兒的年輕師傅顯然嚇傻,抱著斧板不知所措地低嚷——
“我不知道啊,小六的手何時擱那兒了?我……我沒瞧見啊……”沒瞧見,所以一斧砍下,砍得小學徒瞬間鮮血狂噴,抱緊傷臂倒地哀號。
梁老師傅見狀,立即沖去忙按住小六幾遭斷臂的傷處。
必定要送醫館救治,走水路最快!
苗淬元才想吩咐慶來趕緊往外頭河街雇船,眼前竟一道黃影閃過,那登門踏戶的姑娘伸手就搶,奪走慶來臂彎里的藍布包。
“喂、喂喂——干什么干什么?!”慶來疾呼,一個沒留神,藍布包被搶走,連紅漆木盒都掉在地上,盒蓋“啪”地一聲摔開。
“這個好!”朱潤月原本是鎖定那方裹物的藍布,沒料到解開藍布后,發現里邊是一條長錦帶,她贊了聲好,又瞥見漆木盒內的飾物,眸子驟亮,手中遂抓起長條錦帶和盒內一根鈍尾發簪,二話不說,起身沖向傷者。
意外來得突然,事情發生得太快,怎么都料不到眼前的姑娘會搶布奪簪。
苗淬元俊目甫動,擋已無法擋,那姑娘搶走東西便撲到小學徒身側。
“壓住!抓好!”
一刻鐘前,苗淬元尚以為“姑娘張聲大叫”這事,是多么荒誕不經的想法,此刻——竟然成真!
讓他親耳聽得真真的!
果如他所想,這姑娘張聲大叫,丹田有力,簡直氣沖云霄,連年歲足夠當她祖父還綽綽有余的梁老師傅都被震懾住。
老師傅老臉一怔后,立時聽話地壓住痛到亂扭的小六,讓姑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云錦長帶一圈圈緊縛在傷臂上端,力求止血。
她綁縛的手法十分老辣,完全不怕見血,幾次催緊長帶,伴隨小六的哀叫慘呼,她充耳不聞,下手越發快狠準。
縛好長帶后,她抓起搶到手的鈍尾發簪,也不管那根鎏金翡翠簪多美多珍貴,只因是鈍尾簪,戳起人來不會一下子戳出傷口,對她而言才叫管用。
她用偏圓潤的簪尾,接連戳刺小六左胸至傷臂的幾個點。
苗淬元深瞳刷過異采。
他習過武,武藝僅為強身健體,并不高絕,但授武師傅教他認過人體的經脈和穴位,這姑娘分明也懂穴道分布。
她使的是類似點穴止血的手法,因無內力,所以才需靠簪尾加強刺激。
“拆門板抬人,快去雇船!得送醫!”她手勁未停,頭也沒抬,干凈音質張揚起來令人心神凜然。
“門板來了來了!”幸得有人見事亦快,她一吩咐,門板立即被抬來。
眾人將小六抬上,趕著往外沖,人命關天,梁老師傅也無暇顧及苗家主仆,隨大伙兒往外疾走。
苗淬元舉步跟去,踏出作坊,見那抹鵝黃纖影一直跟在傷者身邊。
船只沒能立時雇上,急得眾人直跳腳,卻聽姑娘揚聲又嚷——
“胡大叔、胡大叔——”
在不遠處廊棚底下避雨兼閑聊的搖櫓大叔猛地回頭。
一見門板上躺了個人,鮮血觸目驚心,用不著多說,胡大叔已三步并兩步躍下自己的木船,協助作坊的人將傷者抬上船。
小船擠不下多少人,一方面也為了減輕負重好加快速度,朱潤月只讓梁老師傅隨行,便讓胡大叔出發。
“他的手興許還能救回,快找我爹!币娧獎荽笾,她面色微緩。
“當然送你爹那兒,這活啊,估計也只有他能辦!”胡大叔施展了一手,船身立即回正。
因鬧騰一場,且有人受傷見紅,自然引來河街兩旁不少注視,朱潤月并不在意,僅垂眸想著還需做些什么……唔,爹說重創外傷首要止血,再者,盡力讓傷者神識保持清明……受傷的小學徒痛到臉色慘白,一雙招子瞠得圓大,很好啊,著實驚嚇到了,但沒打算昏,也算氣魄……反觀她兩袖沾上的片片血紅,等會兒被爹瞧見,她家和氣愛笑的爹八成要昏倒。
她整整袖口,雙睫忽地一顫——!瞧她手里抓的?!
“喂,你!穿青衫的公子!”船就要搖離,她突然立起。
大伙兒循著她的眸光看向某位青衫公子,稍有眼力的已然認出——
“咦?是‘鳳寶莊’的大爺啊!”
“是啊是啊,是苗家元大,沒錯的。”
苗淬元英眉微沉,目光甫與她對上,只聽她清亮一句!敖雍!”
一物從她手中當空拋來。
苗淬元本能展袖,一道袖底風過,五指已接住她拋來之物——是那根被她搶去的鈍尾鎏金翡翠簪。
“朱姑娘快落坐,得搖快船趕水路了!
“胡大叔,有勞您!
“瞧咱的!”胡大叔吆喝了聲,櫓板來回扳搖,船身迅速蕩離一大段。
此時尚能聽到姑娘脆聲清凜道:“嘿,別閉眼!你叫小六是吧?小六,姐姐請你吃參糖,你陪姐姐說說話,咱們聊天,你別睡啊!”
圍觀的百姓紛紛收回視線,正各自散去,但仍有人直盯著不放,就見船上那姑娘解開腰間的正紅繡花袋,從里邊掏出圓狀似糖球之物喂進小學徒口中,自個兒也含了一顆。
她對著小學徒笑,含著糖球的一邊頰面小小鼓起。
岸上,慶來剛把重新收拾過的紅漆木盒抱了來,手里還拽著一方藍布。
“大爺……”云錦長帶都沒了,抓著藍布不放的少年小廝一臉的欲哭無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