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很溫暖,坐在安朝儀特地請來木工師父為她訂制的輪椅上頭,安朝云終于得以離開房間,來到屋外。
“我只不過是頭受了傷,又不是腳受傷,”安朝云無奈的說,“為什么一定得坐在這輪椅上頭?”
“小姐,妳就聽少爺的話吧!”小翠在一旁安撫。“他也是關心妳,讓妳不要太累,傷也可以好得快些。”
在安朝云懂事以來,小翠就一直盡心的陪伴在她的身旁,兩人雖名為主仆,但實際上的感情卻如同姊妹一般親密。
看著一臉蒼白的安朝云,小翠的眼眶忍不住紅了。
主子失蹤了好些日子,好不容易盼到她回來了,但是卻怎么也沒料到她竟然變成這個樣子……
“妳別一副哀戚的樣子,我這不是乖乖坐著嗎?”安朝云知道眼前這個陌生又熟悉的女子很關心她,還有哥哥—一個高大挺拔的男人跟她說,他叫安朝儀,是她的兄長,而她有個跟他只差一個字的名字—安朝云。
她這些日子都被關在房里,實在快要悶壞了,所以才想要出來透透氣。
她好不容易從昏迷中醒過來之后,竟然怎么也想不起來自己是誰,而且關于過去她腦中一片空白,更別提自己到底是怎么受傷的?想到這個,她不由得一陣心亂。
她閉上眼,用力的吸了口氣,一時之間有迷失的感覺。
她想不起過去的一切,但在腦海深處卻隱約始終有一個人的存在,她努力的思索卻想不起他的樣子,只知道有一雙眼睛纏著她……
不論是她清醒時,或是受傷昏迷時,這雙眼睛始終存在。
片刻后,一陣微風吹來打斷她的思緒。
她重新睜開眼睛,這才發現小翠已經離開她。她猜想小翠應該是怕她著涼,所以進屋去替她拿件外衣。
這時,她的眼角瞄到花叢中似乎有東西在動。
她定眼一瞧,是個小男孩,看到他,安朝云忍不住揚起嘴角,對他輕揮了下手。
小男孩吸著自己的大拇指,怯生生的望著她。
“過來!彼p聲說道。
小男孩遲疑了一會兒,邁開小小的步伐朝她移動。
看著他緩緩走來,安朝云不由得怔忡。
小男孩微卷的金發在陽光照射下幾乎透著銀白的光亮,一雙眼眸比天空還要青藍。
這幾天從哥哥口中得知,最近廣州城里彌漫著一股詭異的氣氛。
因為經營洋貨行,所以她從小就在父親的安排下跟哥哥一起學習外語,所以她與洋人的溝通并沒有多大的問題。
短短幾年間,廣州城內外就有四、五處煙館開張營業,煙民你來我往,絡繹不絕,經營的管事者個個都腰包銀兩滿滿。
安家原本在熱鬧的街上經營一家洋貨行,因為現代人個個都愛洋貨,又加上因為鴉片生意而產生了許多暴發戶,所以越稀奇珍貴的東西就越有人喜歡,生意一向不錯。
但是這幾個月,情況有了轉變!
原本默許煙館生意的朝廷竟然開始要禁鴉片,甚至祭出重罰,若是有經銷鴉片、吸鴉片及開煙館等等事態被發現,皆犯重罪。
最后走私鴉片成了一門獲取暴利的大生意,但若被朝廷捉到,也是死罪一條。
只不過賠錢生意沒人做,殺頭生意只要有賺頭,多得是不在乎的人。
所以一時之間,雖然林立的煙館關門大吉,但是癮君子依然存在,礙于法令所以化明為暗,反而增加了許多的問題。
眼前這個孩子,是與安家通商多年的洋人曼迪.多克之子—希恩.多克,安家與希恩的家族互通貿易已經近二十年的時間,希恩家里所生產的胭脂、香膏、香粉在這里極受歡迎,所以兩方貿易頻繁。
再加上希恩的父親曼迪在數年前,因緣際會的救了安朝云落水的父親一命,從此之后,安家對多克家除了貿易上的往來之外,更多了份感激之情。
安家上下可以說是對此份恩情都銘記在心。
據說這次因為希恩的母親過世,所以一向都是只身一人到中國的曼迪意外的帶著希恩前來;蛟S是想要就近照顧甫喪母的稚子,順便還可以散散心、談談生意。
“小姐!”小翠手上拿著一件薄外衣,看到希恩,連忙說道,“小姐,妳叫他來做什么?他的保母呢?”
“我沒看到,我叫他來只是覺得他看起來挺寂寞的!辈恢獮槭裁,她沒來由的喜歡這個孩子,不單因為他有張立體的五官,還有他身上透露出一股她怎么也說不上來的熟悉感。
“可是小姐,這孩子看起來怪嚇人的!”
“嚇人?小翠,妳怎么會這么說呢?我倒覺得那是個俊小子!卑渤莆⑽⒁恍。
這個孩子看起來就像是安家大廳上所擺設的那個古董瓷器娃娃一般迷人、美麗。
雖然東方與西方的貿易日盛,常可以見到西方人在此地穿梭,但是有機會可以跟洋人實際接觸、交談的畢竟都只有少數人。
這些年來,因為外國進口鴉片殘害中國的問題,所以其實中國人跟洋人處得并不友善。
直到孩子站定在她的面前,她才注意到他濕潤的眼眶!澳悴皇娣䥺?”
或許是聽到熟悉的語言,也或許是因為安朝云輕柔的語調,小男孩恐懼的情緒稍緩,只是吸吮著指頭看著她。
“怎么不說話?”她微笑問道。“你不舒服嗎?”
遲疑了一會兒,小男孩搖搖頭,清朗如晴空的藍色眼眸閃閃發亮。
“來,過來一點!彼肓艘粫䞍,索性拍了拍自己的腿,“坐上來!
“小姐……”
安朝云瞄了小翠一眼,小翠將嘴一撇,不再出聲。
想了一會兒,希恩坐上了她的腿。
“你為什么哭呢?”她輕聲問。
希恩不安的咬著指甲,沒有回答。
安朝云拉下他的手,“不是不舒服,那么是想父親嗎?”
想了一會兒,希恩終于點頭。
“我哥哥說,你的父親跟我的父親上北京去了,過一陣子就會回來。本來你父親也要帶你去,只是你受了風寒,所以只好把你留在這里,過些日子,港口會有你家的船只入港,”安朝云輕柔的說,“這次船上會帶來好多好玩的東西,等到那些東西上岸的時候,你父親就會跟我爹爹一起回來,到時你就可以跟著你的父親回家了!
這幾日,多克家的船會入港,因為她爹送洋貨進京,所以責任都落在哥哥的肩頭,所以哥哥絕大部份的時間都待在外頭。
希恩似懂非懂的看著安朝云,小小的手直指著她說,“媽媽!
“我不是你媽媽!卑渤戚p聲說道,抓下他的手,“你的媽媽到天上當神仙了!
“神仙?”
“就是天使!”安朝云抱著他,指著天空,“你的媽媽在上面,每天都看著你!
希恩的目光順著她的指尖看著天空!皨寢屧谏厦妫俊
“對!卑渤菩α顺鰜,“媽媽在上面!
“媽媽……”希恩搖搖頭,然后手忙腳亂的拉出衣服里頭的一條銀色十字架項鏈,上頭還有一顆色澤鮮艷的紅寶石在陽光底下閃閃發光!鞍职终f,媽媽在這里!
“好漂亮!”安朝云輕撫過十字架,一股酸澀的苦楚沒來由的令她的心一緊,“媽媽給你的?”
希恩點點頭,安朝云收拾情緒對他微微一笑,伸出手,拉出自己掛在脖子上的紅線,上頭也綁著一個造工精細的彌勒佛,“我也有一條項鏈,我哥哥說,這是我媽媽給我的,跟你一樣,我媽媽也到天上去當神仙了。”
希恩困惑的看著玉佩又看看自己的十字架,然后突然伸出手,碰觸安朝云纏在頭上的繃帶。
安朝云因為他的碰觸忍不住瑟縮了一下。
“痛!”希恩的眼眶紅了。
“有一點!彼灸艿纳斐鍪謸碇矒崴,“要碰可以,但是你要輕輕的!
希恩點點頭,小小的身軀輕輕的靠進她懷里。
低頭看著他,她露出一個恬靜的笑容。
聽哥哥說,她已經失蹤了近一年的時間,但是醒來之后,她卻怎么也想不起來這段時間她到底去了什么地方,只要試圖去思索,便頭痛欲絕,最后她只好選擇放棄。
“爸爸,我想找爸爸。”希恩從她的懷中坐好,怯生生的說。
“你想找爸爸?”看著他那雙大眼睛睜得圓圓的,她不由得失笑,“你爸爸去了北京,很遠,要一陣子才會回來!
希恩聞言,一臉的沮喪。
“不然我帶你去港口看船好嗎?”看著他一臉失望,安朝云說道,“你想去嗎?”
聽到她的話,希恩露出一個甜美的笑容,“想!
安朝云抬頭看著小翠,“備車。”
“小姐,妳要做什么?”因為聽不懂外語,所以站在一旁的小翠跟鴨子聽雷沒有兩樣,但是一聽到安朝云說要備車,整個人立刻緊張了起來。
“我要出府,帶他去外頭逛逛!
“可是妳傷還沒痊愈!”
“不礙事的!眰陔m然還很疼,但是就像大夫說的,她無大礙,“快去吧!希恩很期待!
“那是他的事,妳干么對個洋人那么好?”
安朝云不認同的看著小翠。
“本來就是。 毙〈涔緡佒f,“都是那些洋人一直給我們那些鴉片膏,才會搞得我們滿街上都是那些吞云吐霧的煙民,個個潦倒落魄,臉皮上都是一層鴉片中毒的青灰色,煙癮子一來,眼淚鼻涕直流!”
“那是不好的洋人。妳別以偏概全,希恩只是個孩子,別針對他!
小翠聞言,將嘴一撇。
“快去吧!”安朝云催促。
小翠不是很情愿的去照辦。
“若是少爺生氣的話,妳自己要負責!币贿呑撸〈湟贿吂緡。
“我知道!”安朝云沒好氣的回答。
她將希恩給抱好,輕輕的搖晃著他。
希恩害羞的抱著她的脖子,將臉埋在她的頸間,“香香!彼]著眼睛,稚嫩的說。
她聞言,輕聲的笑道:“這是玫瑰的味道,是你們家所生產的香膏。”她從懷中拿出一個小鐵盒,“看過嗎?”
希恩似懂非懂的點點頭。
她的黑眸專注的看著他的藍眸,“你該驕傲這個美麗的香味屬于你們多克家,有一天,你可要把這個味道散播到全世界去,知道嗎?”
希恩的反應只是有些笨拙的打開小鐵盒,用力的聞著里頭散發出的香味,然后露出滿足的笑意。
看到他的笑容,她不由得心頭一松。
奇異的,這一陣子心頭的沉重似乎因這個笑容一掃而空,雖然短暫,但至少她暫時得到平靜。
就算注意到投注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安朝云絲毫不以為意,只是熱切的看著四周熱鬧的攤販林立。
她從隱約的耳語之中得知,她這個安家小姐失蹤近一年又受重傷被救這事,已成了大家閑聊的話題。
而她好不容易回府,身旁又帶著一個洋人孩子,難免引人注目。
“小姐,我們坐馬車不就好了嗎?”小翠小心翼翼的在安朝云腿上披了一塊錦被,“干么一定要用走的?而且你這樣坐在輪椅上也不方便!
“不會啊!只是逛逛嘛!”安朝云淡淡一笑,看著一旁希恩一臉的興奮,畢竟是個孩子,四周充斥的叫賣聲吸引住他,“我想看看!
大夫說他的頭受到太大的撞擊,所以遺忘過去,或許過一陣子,她可以慢慢的想起來。
她不想自己因為想不起過去而無助的活著,所以她要盡快的想起一切,或許看看她所熟悉的環境會對她有所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