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康被送回雪堡后,所有人都被他身上的傷勢嚇了一跳。
沙堡主趕緊把他離去前留下來的護心丹喂他吃下去,先吊住他一口氣。
沙夫人和沙貝兒替他清理傷口,外衣剝開,里頭的天蠶甲早已碎裂,可見當時情況之激烈。
趙天源本想解釋自己為什么會跟穆康在一起,但見大家忙碌,也沒人理會他,不由得郁悶,沮喪地走了出去。
沙堡主注意到了。但為了搶救穆康的性命,他現在真沒時間去安慰一個以為自己能獨當一面、其實尚未完全成長的半大少年。
他只希望經過這件事,趙天源能真正成熟。
沙貝兒拿寶刀劃開了天蠶甲,這件傳承數百年的傳家寶,至此算是廢了。
但她一點也不心疼,她只對甲下那整片黑青、幾乎不見完好的肌膚感到悲痛。
早知道采百草參那么危險,她就陪他去了,生同衾、死同穴,她對他的感情已到了生死與共的地步。
沒有他,她不知道自己要怎么繼續活下去?思念他嗎?
他們相處了一年,卻要她用一輩子來遺忘?
她的心如刀割過那么痛,但為何如此傷疼的時候,她仍不后悔當初的深情?
“穆大哥,忍著點,很快你就會好起來,對不對?”她安慰自己,也安慰他。
依稀間,穆康似乎呻吟了聲。
沙貝兒好開心!八诨貞!他聽得見我說話,他答應我了……”
沙堡主和沙夫人都沒開口,因為他們什么也沒聽見。他們只擔心穆康有個萬一,女兒八成也要瘋了。
但沙貝兒不管,她只是眼眶含淚,唇角卻揚起期待的笑,——為他接上斷掉的肋骨,救治他的傷勢。
然后,她除下他腹部最后一塊天蠶甲。
“嗚!”沙夫人發出一記悶哼,臉色整個白了。
穆康的腹部有一道好大好深的傷口,只差那么一點點,那些腸子脾胃就要露出來了。
如果要處理傷口,就得把那些內臟推回去,再幫他縫好傷口。
但是……誰做得了這么恐怖的事呢?別說沙夫人了,連沙堡主都轉過頭去,不忍再瞧。
只有沙貝兒直直地看著那道巨大的傷口,因為她必須記住臟器的位置,才能夠處理穆康的傷口。
她拿起針線,手沒抖,但心已經揪成一團了。
她匆匆地擦去眼角的淚,逼自己冷靜,她現在不需要感情,因為那只會妨礙她救人。
但她仿佛能聽見滴滴答答的水聲,那是心在淌血的聲音。
“貝兒……你……我……”沙堡主有些結巴,這里血腥太重,他怕女兒受不住!耙灰鶃硖婺?”
“不必,我可以的!彼ト“俨輩⑶埃塘松臣胰撕芏嗉本确椒,他早知道自己這一趟去必定危險。
那時沙貝兒就做了準備,所以他教的東西,她聽得特別仔細。
她記得他說過,越是危險的時候,越要冷靜,存活的機會越大。哭泣不能解決問題,所以她聽他的話,擦干淚、洗凈手,將他的內臟推回腹腔里。
她不知道自己做得對不對,但他一動也不動,她只能繼續接下去的工作——縫合他的傷口。
她手中的針線穿過他的皮肉,帶出鮮血,仿佛也把沙貝兒的眼睛染成紅色了。
“貝兒,你……累不累,剩下的讓娘來做……”沙夫人好怕女兒倒下。
但沙貝兒搖頭。
“不必了,我可以的,不過他雙腿和手臂上的傷就要麻煩爹娘了!彼桨宓恼Z氣幾乎不像個活人。
沙堡主和沙夫人都覺得這不是自己的女兒,那沖動莽撞的小姑娘在剎那間成熟了,被悲傷逼得長大了,失去了她的天真嬌憨。
他們曾經渴望她長大,整整十年,他們期望著她從嬌俏可愛的少女,蛻變成溫柔穩重的大姑娘。
如今他們的希望成真了,可為什么他們一點也不高興?
夫妻倆流著淚又迅速擦掉,專心幫忙沙貝兒救人。
沙貝兒的針線功夫從來沒好過,她繡只鳳凰,人人都當是烏鴉,但當她縫合穆康的傷口時,下手卻穩得像個大師。
細針穿過皮膚、然后是肌肉,再是皮膚、肌肉……沒多久,針和線以及沙貝兒的手也完全染上血色。
鮮血帶著一種她終生都忘不了的可怕腥味,但不管再難受,她還是很認真,一針一針地數著……八十七、八十八、八十九,整整縫了一百零八針,她才將穆康的傷口處理完畢。
這時,沙堡主和沙夫人也包扎好穆康手腳的傷勢了。
沙堡主又喂了他兩顆護心丹,讓他不穩的氣息稍稍穩定下來,但他的臉色依然詭異暗沉。
沙家人不是深諳醫術的大夫,他們只學過幾天的急救之術,也不知道他這種情況算不算正常?
可沙貝兒看得出來爹娘都累了,連續四個時辰的急救,每個人都乏得手腳發軟。
她說:“爹娘,穆大哥剛服了藥,也許需要一些時間恢復,這里有我就夠了,你們去休息吧!”
“你也累了,不如叫阿敏來守著,你去睡一會兒,再來看他!鄙撤蛉撕軗呐畠骸
“我就算回房也睡不著的!鄙池悆杭幢愦鹪,可眼神片刻也沒離開穆康身上。她全副心思都在觀察他的心跳和呼息,祈禱它們能越來越強勁,他終究能恢復過來。
但結果只是讓她失望。
“娘,你去睡,我一定要看著他醒過來!彼侥驴瞪磉,挨著他,好像就在那里扎根了。
沙夫人拿她沒轍,只好和丈夫先回房,同時吩咐廚房給小姐燉雞湯、熬雪蛤,反正什么滋補就煮什么,現在需要調養的不只穆康,連沙貝兒的情況也不好。
唉!只是采個參,怎么會弄成這樣子呢?沙夫人真是不懂。
“待明兒個找天源問問吧!”沙堡主說。
“你是說,這事和天源有關?”
“當然有關,要不他們會巧到一起回來?”
沙夫人低下頭,沉思許久,才道:“相公,若是天源害了穆大夫……你打算怎么辦?”
“應該不至于,否則他哪里敢把人帶回來?”沙堡主說!安贿^穆大夫的傷,九成九與他脫不了關系。我希望穆大夫能醒過來,天源的事就由他來處理了,畢竟一人做事一人當,天源現在也讀了不少書,該知道負責任了!
“那女兒和天源的婚約……”
“你看貝兒那樣子,像是肯嫁天源的嗎?”沙堡主越想越怒!袄献孀谠淮,岑老頭不是個普通的大夫,堡中人絕不能怠慢他。我也把他當爺爺一樣供著,就差每天三炷清香祭拜了,結果呢?貝兒打十六歲起就沒再長過,我請岑老頭幫貝兒治療過幾回,有用嗎?天源高燒,傷了腦子,變得半癡不傻,他治了幾年也沒治好,直到穆大夫出現,只花一年就讓貝兒和天源恢復大半,你不覺得這其中有問題?”
“相公的意思是……這些事都是岑爺爺搞出來的?”
“恐怕是貝兒不想嫁天源,才聯合岑老頭干的壞事!
“想不到貝兒為了拒婚,居然……”沙夫人長喟口氣,既惱女兒的刁鉆,也心疼她的處境。愛她的人,她不愛;她愛的人,不敢愛她,這已成一團打不開的死結!跋喙,有沒有可能——”
“你想讓天源和貝兒解除婚約?”
“我看貝兒是真的很喜歡穆大夫,若逼她嫁天源,也不會幸福的!
“那穆大夫喜歡她嗎?”
“穆大大為人最是謙和,雪堡里誰不夸他忠厚老實,唯獨對貝兒特別嚴厲,我看他對貝兒是特別的。”
“不是特別討厭吧?”
“怎么可能?我認為穆大夫對貝兒是想愛卻不敢愛,只好嚴厲拒絕她,以保安全!
“果真如此,也不枉貝兒一片癡心。只是天源……我們怎么對得起他爹娘?”
是。∠氲节w氏夫妻死前托孤時的凄涼與悲壯,沙堡主夫妻便發愁了。今天為女兒幸福,擅毀承諾,他日九泉之下,怎么見故親好友?
尤其趙天源喜歡沙貝兒,唉,這問題就更難解了——
趙天源給沙貝兒送來藥膳。
他見她不眠不休照顧穆康,心里既感慨也酸澀。
他們情深義重,他還要繼續強插一腳嗎?
就算他堅持娶了她,得到她的人,也得不到她的心吧?
他和媳婦兒——不,從此以后,她怕是再成不了他的媳婦了,可憐他二十余年的期盼,終究也是鏡花水月一場空。
“媳——”好努力,把心都扭疼了,他終于改口。“貝兒,伯母讓人給你燉了湯,你要不要喝一點?”
他盛了一小碗給她,還怕她悲傷過度,不肯飲食,準備了一大篇勸誡之語,正要說給她聽。
哪知沙貝兒直接拿過湯盅,一口一口,喝盡了滿是藥味的雞湯。
趙天源有點吃驚。“呃,那個……你以前不太喜歡補湯,要不要來顆松子糖清清口中的苦澀?我去幫你買!
沙貝兒依然握著穆康的手,她隨時都在查探他的脈搏,希望得到好消息,只可惜……但沒關系,她不會放棄。
她回身,給趙天源一抹溫婉的笑,像春末的桃花,已經綻放得最美,卻不知何時讓暴雨一打,遍地落紅。
“貝兒……”趙天源忍不住心痛。
“放心吧!我會照顧好自己!彼^續審視著穆康,專注得仿佛已和他合為一體了。“我還要看護著他痊愈呢,怎么可以倒下?”
“是嗎?”真是羨慕穆康,有個女人如此愛他!澳麓蟾绗F在怎么樣?有沒有好一點?”
“我不知道,從你背他回來后,他就一直昏迷,我已陸續喂了他六顆護心丹,但他還是沒醒。”她好后悔,小時候岑爺爺曾提過教她醫術,但她嫌悶,只去玩了兩天就放棄了。
倘若當時她努力學習,現在說不定就可以救他性命了……
她悄悄地決定,他若痊愈,她便努力學醫,將來懸壺天下、濟世救人。
“我記得穆大哥離去前,留下一瓶護心丹,總共十顆,說是危急時的救命靈丹,而今已吃了六顆,萬一……你有沒有想過怎么辦?”
她瞪大了美麗的眼,絕望的眼神像暗夜一樣漆黑。
“貝兒,要不我去外頭找找有沒有什么厲害的郎中、大夫,請他們來為穆大哥治療?”
“如果連護心丹都不行……”沙貝兒的嗓音帶著哽咽!捌胀ǖ拇蠓蚋鼰o能為力了!
“但護心丹的功效——”趙天源還沒說完。
沙貝兒突然臉色大變。她就算在說話,也始終注意穆康的狀況,見他五官滲血、顯見他的傷勢不僅沒有好轉,反而惡化。
她趕緊又喂了他一顆護心丹,過不了多久,他的出血停了,但依然昏迷不醒。
這兩天,他的病情就是如此反覆著,沙貝兒好怕好慌。護心丹快吃完了,到時候怎么辦?
“若是岑爺爺在就好了。”趙天源感慨,以前有岑爺爺、有穆康的時候,堡里何曾發生過這種束手無策的事?
雪堡曾經擁有過兩個神醫,可現在都倒了。唉,莫非是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