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這不可能……不可能是王妃!
一定是看錯了,一定是她夜深了還待在外頭,受了風寒,燒得頭重腳輕,兩眼昏花看錯了,把哪個側妃錯當成知書達禮、婉約端莊的王妃,該找個大夫治治眼花的病了。
可是,那一身碧色繡荷花比甲、百花曳地裙,還有珍貴的月白繡柳錦衣,是何等的眼熟呀!不久前她還見那笑靨如花的女子穿在身上,玉指輕撫過衣裳,贊了一句——“三妹,繡得真好,真是巧奪天工,二姐沒白對你好,給姐姐我增彩不少。”
二姐……那件繡荷比甲和百花曳地裙出自她手,外罩錦衣的青柳垂湖亦是她的巧思。因為二姐說旁人縫制的衣衫穿不習慣,總是別扭得很,還是自家姐妹的手藝合心意,于是她連著三天三夜不眠不休,趕著在上元節前夕完成,夜里燭火不足還傷了眼,連著好些時日看物不清不楚、模模糊糊一片白光。可為了二姐,她心甘情愿,誰教她只能依附二姐而活,這是她卑微的命運。
但是今夜為何讓她看到令人痛心的一幕,高高在上又受盡寵愛的二姐,怎么能做出那樣的事,背著王爺與人有私情,二姐對得起一心疼惜,給予她榮華富貴的夫婿嗎?
忽然房內的人往窗外看來,周盈瑞心一驚,轉身慌忙離去。
三月清風拂過,竹葉沙沙作響,她慌不擇路地從竹林穿梭而過,微喘、面色蒼白而驚惶,手上繡著淺紅海棠的帕子因纖纖蔥指的緊捉不放而皺得不成樣子,有如廢布。
她慌著,不敢大聲喘氣,編貝玉齒緊咬著沁血的下唇,秋水瞳眸因驚懼而蓄滿盈盈淚光,她走得飛快,好似有人在后頭追趕著,不住回頭的張望,心跳始終沒法平復。
忽地,飄忽的黑影自周盈瑞眼前竄過。
“。 彼@恐低呼,雪白柔荑撫按著左胸,面上血色驟失。
“小姐、小姐,你怎么了,是奴婢,你受了驚嗎?”說話者壓低聲音,好似怕人聽見。
“小、小青?”捂著胸,她驚魂未定。
月光下,影影綽綽,似有許多人。
“是奴婢。小姐,你有沒有事?奴婢想著夜風微涼,怕小姐你在園子里散步受了寒氣,回屋取了件披風,誰知回來就瞧不見小姐了!彼龂標懒,以為小姐失足跌落足以淹死人的荷塘。
王府別院,坐落湖光山色之中,有一處荷塘是引溫泉水,池水冬日不結冰,一年四季可見各色荷蓮開滿水波蕩漾的池面。
傳言,曾有宮妃來此而不慎落水而亡,尸身未曾浮起,而后此池的荷花開得特別嬌艷,以朱紅色的血蓮最受人矚目,花開九十九蓮瓣,片片鮮紅似染上人血。
“我……我沒事,只是走岔了路……”一說完,她苦笑,心口的澀意有如食了黃連。
別人走錯路無妨,循著原路返回即可,無風亦無雨,風平浪靜,前路雖暗淡卻有引路燈籠。
而她走岔了路卻是再無回頭路,前路看似明亮平坦,可是她已明白了,這條路怕是走不下去了。
是盡頭了吧!
“小姐,奴婢扶你,你小心走……小姐,你的手好冰,手心全是汗水,你怎么了……”小姐的手好像在發抖,是著涼了?還是被她嚇著了?小青不解又憂心地攙扶身子輕顫不已的主子。
臉色白如紙,她慌亂地捉緊忠心小婢的手!胺觥鑫一胤浚裁炊疾灰獑,快回去!
“是的,小姐!毙〗阏f不問就不問,她聽話。
“……還有,都入府三年了,你還改不了口嗎?不能喊我小姐!睂幫醺锏囊幘貒赖脮嗣,只要一句話回答得不得體,或者一個眼神有失恭敬,動輒摑掌、杖斃?蔀榱讼囊棠,她得撐住,行為舉止不能有一絲差錯,活得再卑賤也要咬牙活下去。
“小姐……是的,周側妃!毙∏嗪暗脛e扭。
周側妃……是呀!寧王側妃,是個妾。二姐陪嫁的媵妾,在她的要求下姐妹共事一夫。
二姐應該也是喜歡王爺的吧!
可是,在無盡的呵護下,她為什么還做得出那種事,難道王爺的深情厚愛在她眼中不值一哂?
回到流云小筑,面容清妍、眉眼稚嫩的周盈瑞面上猶帶不安的驚色,芳齡十八的她看來如初入府時的稚嫩,白里透紅的肌膚宛若初生幼女,乍看之下以為只有十五、六歲,少了少婦的嫵媚嬌艷。
她有著孩子般天真無邪的純真面龐,可是她的心已經老了,與童真的面容恰恰相反。
尤其在今晚過后,原本不輕松的心更為沉重。
“小青,備水,我要凈身。”
“是的,周側妃。”
兩個服侍的丫頭一左一右抬進一大桶熱水,兌了冷水,待水溫適中后,光滑如玉的柔膩身軀滑入冒著熱氣的熱水里,水面上輕灑一片又一片的月季花瓣,片片鮮艷若血;秀遍g,她看見自己的身體流出如月季花瓣般鮮紅的血。
莫名地,她為之一顫,明明泡在微燙的水里,全身被清香四溢的熱水包圍著,可無來由地從腳底涼了起來,寒意穿過背脊直透頭頂,渾身上下無處不發寒,手腳冰麻無感。
她,被發覺了嗎?
她恐懼著,卻也為了他而心痛,悲傷。
他們是人人稱羨的神仙眷屬,實際上竟是虛情假意,她曾經多么的羨慕兩人的鶼鰈情深,以為情到深處便是如此,即使四目相望也是有情的,愿化流螢默默守護這份深情。
沒想到情是假的,她更愛的是“權勢”。
“小青,幫我把發絞干,點一支安神香助眠……”白玉足踝透著淡淡皂香,柔美而瑩潤。她一襲素白衣裙,蓮步款款,如細柳裊裊,微帶著水氣的濕發如上等絲綢,黑得宛若夜色。
“你還需要助眠嗎?不如喝點百合蓮子湯甜甜口,夜深了也該歇息了!遍L睡不起。
忽然響起的女子嗓音嚇著了獨自沉思的周盈瑞和小青,叭嗒,一條半濕的長巾落地。
“二……二姐?!”
身著華裳的女子貌美如花、眼眉如畫、艷色逼人,丹朱櫻唇似沾了露水,盈盈潤澤。好一位美人,艷麗絕倫,看似慵懶無力的眼角一挑,剎那風情萬種,銷魂蝕骨,叫人不飲醺然。
“妹妹喊錯了吧?在寧王府里,本王妃的地位是你這輩子再怎么仰望也不可及的!睉{她也配和她稱姐道妹,不過是螻蟻之輩,她輕輕一抬指就能將其揉成粉末。
稚嫩的臉龐上浮起一抹絕望的灰白,她身一曲行禮,不敢違逆,“是的,王妃,婢妾逾禮了……王妃深夜到婢妾屋里不知有何事,你的身子可好些。”
她藏在袖子里的蔥白纖指顫抖不已,必須很用力的握緊,指甲刺入肉里,才不致讓表情暴露出她的恐懼。
眼尾余光瞥見被捂住嘴,面露詫異的丫鬟小青,她一臉不解和困惑,以及一絲絲似有所覺的恐慌。
珍珠和翡翠,她另外兩個一等丫鬟則眼帶喜色的站在王妃身后,她有些……懂了。原來她們是二姐的人,從來就不是忠于她的姐妹。
平時銀鈴般的笑聲在此時相當刺耳,美色迫人的寧王妃揚起小指!氨就蹂还帜,誰讓你是出身低微的庶女,自幼未受嫡母教養,和商家出身的夏姨娘一樣低賤。”
一提到生母,她心里的懼意轉為替生母難過的痛意。身不由己的母女倆從未有過一日的舒心,只能仰他人鼻息!巴蹂f得是,婢妾是區區螢火,難以與日月爭輝。”
“憑你?”她輕哼,含嬌雙瞳一閃殺意!氨就蹂墓馊A也是你能仰望的?月桂、月吟,還不把本王妃賞賜的百合蓮子湯送給周側妃,一滴都不許剩下,知道嗎?”
“是的!
月桂、月吟、月梢、月季是寧王妃出嫁前嫡母所送的四個一等大丫鬟,寧王妃并非嫡母所生,乃是記名的庶女,因所嫁的寧王地位非凡,是當今皇上的四皇子,為了抬高她的身份才記在嫡母名下,成為名義上的嫡女。
而在多年的磨合下,月桂、月吟已是王妃視為左右手的心腹,而月梢亦是可用的幫手,私底下替王妃處理了不少見不得人的骯臟事,她較年長,已許給王府的管事,年后完婚。
至于月季,向來寡言少語,該她做的事從不推諉,為人伶俐但不多事,謹守本分,常讓人忽略她的存在。
“你……你想干什么?”望著逐漸逼近眼前的甜湯,她面無血色的倒抽了口氣,水眸圓瞠。
美貌過人的寧王妃捂唇輕笑,笑意森冷。“你看見了吧!你認為我會心胸寬大的留下你?”斬草不除根,死的人就是她。
“我……二姐……我們都是周府女兒,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我不會出賣你……”她說了就有人信嗎,在王爺眼中,誰也及不上溫情脈脈的王妃。
若非親眼所見,她也不相信今晚以前溫柔可親的二姐居然對王爺生有二心,繾綣柔情給了別人,辜負王爺的愛。
不過,會不會是她錯了呢!也許二姐并非如她雙眼目睹那般負心,而是另有苦衷,是逼不得已的?
……不,若是如此,二姐又怎會想毒死她?
眼見百合蓮子湯越來越近,澄澈甜湯透映出她咬著唇,死白的面容,心底那一抹為其開脫的想法漸漸消失,取而代之是悲憤的痛心。
她們是親姐妹呀!雖非一母所出卻也相處了十數年,這些年來她戰戰兢兢的活著,盡量不彰顯自己,藏起原有的本性,她總是迎和著別人生活還不夠嗎?為何還要逼她舉步維艱,再也過不下去呢!
她不懂,真的不懂,二姐幾時變得這么心思歹毒?
或者,是她一直沒看清二姐,二姐不是她想像中的良善敦厚。
“我只相信死人開不了口,妹妹,你單純得讓人想笑!泵利惾菝埠龅匾怀,冷漠而無情。“月桂、月梢,還不動手,再不把百合蓮子湯蓮子湯灌入周側妃嘴里,本王妃就賞給你們!
賞給她們……想到加了料的百合蓮子湯,心有遲疑的月桂、月梢打了個冷顫,原本還有的良知全被掐斷了。
誰能不自私,死別人總比死自個兒好,月桂、月梢,一個拿著瓷白繪喜鵲登梅湯碗,一個從后將試圖逃跑的周盈瑞扣住,合力將嘴撬開,硬灌。
一旁的小青看得目瞪口呆,縱然她看不懂王妃突然蠻橫的舉動,卻也感覺到一絲不對勁,她掙扎著想掙開身后膀圓腰粗的婆子,卻沒辦法……
“……不,二姐……你怎么能……這樣對我,我們是姐妹……”澀澀的液體灌入口里,她眼底的兩行清淚順頰而下,竟有股凄絕的美。
那是臨死前的絕美,伴隨著苦澀和不甘。
她不能這般死去,不能,她還有在周府被人拿捏的苦命娘親夏姨娘,以及放不下的……他呀!王爺、王爺、王爺……你會為我的死而難過嗎?
周盈瑞的眼中有著濃烈的不舍,不是為了她自己,而是為心中那位令她動心的偉岸男子。
“姐妹?”寧王妃冷笑,不屑之色溢于言表。“要不是你有可用之處,可以幫我做我不能出面做的事,你以為我會好心地帶你入王府,讓你分走我的夫婿!
果真天真得可笑,到死還不曉得自己只是一把好用的刀,傻乎乎地擋在前面,掃盡一切不利于她這個王妃的阻礙。
“二姐,你……”一口血從口角溢出,她面色由白轉青,腹痛如絞,眼神多了難以置信。
“讓你死得更明白些,王爺有一正妃兩側妃、四名妾室的規例,不是你也會是別人,我先把你弄進來占了一個側妃的位置,后進的側妃就不是我的對手,我會讓你去斗倒她,坐收漁翁之利,王妃之位誰也覬覦不了。
“凡是嫁入皇家的女人皆出身不凡,即使是側妃,也必定有背景或靠山的官家千金,她們都是我不能輕忽的敵人,我不會讓其中一人借勢踩在頭上!”而被她點名嫁人王府的庶妹是她絕佳的兵刃,既聽話又順從,她有意無意地挑撥兩句,不用自個兒出頭就有傻子挺身去擋,她樂得作壁上觀,還能搏得賢名。
“王、王爺他喜……喜歡你,你為什么還要……你不可以踐、踐踏他的真心……”若是王爺得知真心相待的王妃從背后捅他一刀,他是何其傷痛呀!
到了人生的最后一刻,周盈瑞心里念著的還是少用正眼看她的人,她對他的愛意這輩子再也沒機會說出口了。
“哈!真心?這才是天大的笑話吧!他若是一心一意地待我又怎會進你的房,還想讓你生他的孩子,哼!他作夢,不是從我肚皮生出來的,他休想有別的子嗣!彼耐蹂焕尾豢善疲怀鰜碚l也別想生。
“孩子……”撫著平坦小腹,周盈瑞流露出渴望。
“看在你快死的分上,老實告訴你一件事,在你入府的第三個月,有一回你小日子連來七、八日,我讓太醫跟你說你身虛體弱,有宮寒之癥,得長期服藥方能改善,實則在你的補藥里加了一味,你這輩子都不可能有孕在身!
“什么你……”她居然做出這么惡毒的事。
“不過那次可惜的是來的是癸水而非滑胎,要不然就更有趣了,我真想瞧瞧你痛不欲生的神情!彼谛χ,那么的愉快而……邪惡,仿佛看到別人痛苦給了她無上樂趣。
不斷溢出的鮮血染紅了月牙白衣衫,她眼底滿是紅絲,以及止不住的淚花。
“你……你會有報應的,我做……做鬼也不放過你,二……二姐……不,周盈云,你得意不了太久……”
啪!一聲巴掌聲清晰的在屋內回蕩。
“珍珠、翡翠,還不伺候你們主子上路,遲了王爺可要問罪!眻髴?她敢做還怕老天收她不成。
珍珠、翡翠手腳俐落的將軟癱在地的周盈瑞抬上床,拭去她嘴角血漬換上干凈寢衣,動作俐落得好像常干這種事,一點也不含糊,面上看不出半絲愧色和不安。
“妹妹不用擔心,小青很快就會去陪你,即使她從頭到尾不知道發生什么事!庇澜^后患,她不會留下禍根。
“王……王爺會追問我的死因……”二姐不可能瞞天過海,她再不濟也是王府側妃,宗人府會著人查探。
“急病暴斃還需要理由嗎?小青照顧不力,唯恐受罰,以身殉主以全忠心,妹妹一路好走了……”
不、不可以!放開她!小青是無辜的,一無所知,留下她一條命,她不會告密。
小青、小青,是小姐對不起你,你快逃,逃得遠遠的,不要再回來了,小姐沒用,護不住你……
夏姨娘……女兒還沒喊你一聲親娘,對不起,你不要哭……
好熱、好痛、好難受,為什么她全身像在火爐上烤一般,又熱又燙地想跳入冰池里,讓冷水洗去火燎的灼痛。
王爺、王爺……別難過,妾身不能再伺候你了,往后的日子多保重,妾身只希望以后王爺能看見一些以前忽略的東西,明白人心最難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