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過三日就是老太爺的八十大壽。
禾良一早來到灶房,親手淘米、清洗蹄膀,想按爹前些天教她的方式,再試做一次“米香蹄膀”。這是老太爺祝壽的小小心意,“雪江米”要蒸得顆顆晶瑩,蹄膀要燉到軟嫩、入口即化、烹小鮮如治大國呢,每個步驟都得留心。
在灶房工作的下人好幾個聞香全圍將過來,一向溫婉和氣的當家主母沒趕人,倒是掌勺的大廚子看不過去,把賴在大灶邊等試吃的一群人全趕回去做事。
禾良忙碌著,一張臉被熱氣烘得白里透紅,她細心守著火候,正坐下來喝著銀屏遞上的涼茶解渴時,德叔匆匆忙忙走來,說是“廣豐號”的穆家大少登門拜訪,就為見她。
她雖感疑惑,仍請廚子暫時替她看顧火候,整理了一下儀容才要走往前廳,哪知穆容華似急得無法再等,竟直接請府內小婢領他前來。
事情非同小可。
肯定出什么事了,要不,向來斯文有禮的他不會如此急切。
聽了對方來訪的目的,禾良小臉也凝重了,二話不說便順遂他的請求,將他所需要的東西取出奉上。
只是禾良沒料到會覷見他眼眶泛紅。
“我很……謝謝你!蹦氯萑A深深呼息,激動的心緒仍無法控制,他大手忽地包住她一雙秀荑,緊緊抓著,仿佛要把滿腔感激藉由雙掌傳遞過去。
“穆大哥,沒什么的,你別放在心上。我明兒個再到府上探望,你快把東西拿回去,別讓穆夫人等著!彼仓徽煞蛞酝獾哪腥巳绱宋站o小手,實在不合宜,但眼下狀況讓她無法掙扎,亦不忍掙扎,也就任由對方包握了。
然后,她聽到銀屏的喳呼,聽到姑娘跌跌撞撞跑來的聲音。
然后,她也聽到丈夫的腳步聲,迅捷篤實,一步步往這邊來。
她內心苦笑,想著,等會兒她家的爺見到穆大哥,肯定不給好臉色看,那張桃紅薄唇肯定要連珠炮般吐出刁難人家、挖苦人家,而她得費些唇舌解釋了。
“混賬!穆容華,你他娘的該死!”
咒聲驚爆。狠勁盡現。
一頭發狂的“蠻牛”沖了過來!
禾良全沒料及,游大爺會沖動如斯。
在外人面前,他總是自制內斂,即便再如何惱怒,也是冷著臉、勾著唇,嘴角笑笑再笑笑,“兇殘”的報復手段掩在冷峻表相之下,哪會這么野蠻火爆,怒恨外顯,連句話也不問,一來就動手!
砰!磅!
一陣疾風撲面,她下意識閉起雙眸,碰撞聲爆開。
“少夫人,危險啊!”銀屏靠得很近,像挨著她在尖叫。
心臟被很掐一把似的,她急喘,倏地掙開眼睛,眼前景象讓她瞬間白了臉。
發火的游大爺把上門的無辜訪客一頭撞倒,那沖撞力道十足,把糧倉的板墻都給撞裂,他壓著穆容華,揚臂就是一拳,穆容華吃了他兩拳后開始抵擋反擊。
游巖秀猛地被推開,躺在地上的穆大少還不及爬起,他揮拳又要欺上。
“你干什么?”禾良擠過擋在她身前的銀屏,拿自個兒去擋丈夫的拳頭。
“少夫人啊——”銀屏嚇得軟腳,抱頭尖喊,險些昏厥。
此時,聽聞聲響的府內下人全跑來了,連德叔也在,但沒人敢動,全變成石頭像似的,瞠目結舌地看著眼前驚人的對峙。
游巖秀的拳頭沒有落下,他及時收住了。
那抹嬌小身影忽地闖進他發泄怒火的范圍,臉容蒼白地挺立在他面前,她黑幽幽的眸子一瞬也不瞬地直視他,眉眸間慣有的溫暖神情不知藏哪兒去。他惱恨地瞪住她,左胸激越的跳動幾要撞破胸骨。
“我才要問你干什么?”無法如她那樣問得沉靜,他沖著她低吼!氨敬鬆斪崛耍銚跏裁磽?你、你……你擋什么擋?懷著孩子還這么莽撞,你到底擋什么擋?”混賬!該死!他差點打到她!
“我莽撞?那秀爺就不莽撞嗎?”她唇瓣都白了,胸脯起伏明顯,顯然也被嚇著,但依然倔強地站在那兒,不讓他越雷池一步。
“你說‘世仇’,是從哪一世結下的仇?”她還試圖跟他講理。
被突如其來的問話堵到,他漲紅臉,拳頭當空一揮。“就從我這世開始結的仇,不行嗎?等會兒我就取筆墨把這事記到家譜里,教游家后代都給大爺我記住,咱們跟姓穆的有仇!”
禾良抿唇不語,柔潤的下巴因抿緊的嘴而微微顫抖,眸光仍黑幽幽的。
她不說話,游巖秀可急了,才想再叫囂幾句,被揍得半面紅腫、嘴角直流血的穆容華終于擺脫昏眩,站直身,就站在禾良身后,他們兩人從同一角度看他,那感覺相當惡劣,仿佛該死的穆大少和她才是同一國,而他被敵視著,他是他們的敵人。
“你過來!彼麎合履鞯目只牛猜暶。
要是在以往,禾良總顧及他的面子,尤其在旁人面前,她更是顧他、護他、凡事聽他,把他寵成大老爺,他要她過去,她一定遵從,但是今日……
“你過來!”他再道,兩眉翻飛了。
聽到身后有動靜,禾良轉頭瞅了一眼,一見到穆容華那張俊臉的凄慘樣,哪還有心情去管游大爺的命令。
過意不去!
真的、真的好過意不去!
她心頭一擰,眼淚差點掉出來,隨即掏出帕子幫穆容華止血。
她持帕子的手才貼近對方冒血的嘴角,忽地聽到丈夫一聲吼,下一刻,她整個人被攔腰抱起,落入一副急遽鼓伏的男性胸懷里。
“滾!”狠瞪“世仇”,游巖秀表情嚴厲,若非懷里人突然攀緊他臂膀,他才沒這么容易就善罷干休。
丟下話,他抱著搶到手的人兒轉頭就走。
一路回到“淵霞院”,游巖秀將前廳的門題上,將內房的門也踢上,把依舊不出聲的妻子抱上床榻,他把兩人的鞋都脫了,放下床帷,小小空間里氣氛凝重,他不讓她閃躲,逼她不得不面對他。
“看著我!彼P坐擋在那兒,要下榻必須通過他。
禾良一手撫貼肚子,呼息緩長,揚睫看向那張氣憤俊臉。
“跟我說話!贝鬆斃^續命令。
“……說什么?”她宛若嘆息。
“想說什么就說什么。”他不要她沉默不語,那會教他心慌意亂,仿佛……好像……她哀莫大于心死,已不愿理他。
她咬咬尚未回復血色的唇,應他要求,出聲問:“秀爺不分青紅皂白,出手就傷人,怎能這樣?”
他額角穴位跳動如豆。
“這里是游府,不是姓穆的地盤,他闖進來已經不對,他還跟你說話,站得那么近,還……還握你的手握得緊緊的,一雙眼賊里賊氣,死盯著你看,本大爺不打他,難不成還夸他嗎?!”揍了人,他的手也會痛,她不來關心他的手,卻只關心人家的傷!可惡!
“穆大哥登門來訪,是我讓德叔請進來的,他光明正大,不是你以為的那樣!
“他光明正大?他光明正大?!”面龐由紅轉青,再由青轉紫,氣得連連變臉,他倒笑了,邊點頭邊笑!昂冒。业挂犅,你口中的穆大哥究竟有多光明正大,竟然趁我不在才登門造訪,硬抓著你不放!”
禾良拼命要自己別動怒,別跟著他一塊兒發脾氣。
她的這位爺不鬧即罷,一旦性子被挑起,鬧起來要沒完沒了。所以,她總得多讓讓他,她讓得很習慣了,再讓他這一次,又有什么關系?待她仔細跟他說過,他會聽的,一定會的……
“他來找我,是為了討‘雪江米’!彼币曀Z小火的杏目。“他說他娘親昏昏沉沉病了好幾日,前些天才見轉醒,但胃口一直不好,好來穆家廚子用‘春栗米鋪’送去的‘雪江米’熬了碗素清粥,穆夫人把粥全喝完了,還吃下不少配菜!
“他要討米,盡可以到街上討!”
禾良搖頭急道:“你也知道,這城內只‘春栗米鋪’才有進‘雪江米’,穆大哥早去過米鋪了,爹告訴他,今年的‘雪江米’能進多少,還每個準兒,而去年進的貨賣得僅剩唯一一袋,已被我拿走!
一聽,游巖秀登時想起!澳阋觥紫闾惆颉,自然需要那袋米!钡鹊取鹊龋∷撌呛雎粤耸裁础Z倉板門大大開敞、姓穆的既激切又感動的表情、那混賬緊握她雙手不放……兩眉壓低,雙目瞇了瞇,他聲音沙嗄,慢吞吞道:“告訴我,你沒把那袋米給他。”
“我給了!焙塘家荒樒届o。
他像被重捶一拳,五官略皺!澳阒皇且娝蓱z,賞了他一些。”
“我全給了!彼谷豢此瑢W⒖此,吐出的氣息越來越溫熱。“穆夫人重病初醒,能多進食是好事,她想喝‘雪江米’熬煮的粥,我當然全給了!
“那你拿什么做老太爺的‘米香蹄膀’?”語氣陰森森的。
“‘春栗米鋪’有好幾種米可拿來替代,我明兒個回米鋪一趟,爹能幫我選!
替代?替代?!
他目中小火陡地竄高,火大了。“我不要替代的玩意兒!我就要最好的,我要老太爺在壽宴上吃到最好的!”
她用力持平噪音!拔乙蚕肜咸珷敵缘阶詈玫,我——”
“不,你不想!彼藓拮钄嗨脑挕
想到她被握了手也不懂掙扎,姓穆的一開口,她乖乖就把東西奉上,他要她過來,別跟姓穆的站在一塊兒,她不理,卻心疼起人家,還拿帕子要替對方拭血……越想,他心頭越糾結,腦子越沉重,惱恨得無法控制。
“你偏心!”他不講理地指責。“你為什么顧著別人,不顧我?為什么心向著別人,不顧我?”
“……什么?”禾良明顯一怔。
他、他說了什么?
她聽他低咆,看他緊握雙拳,心臟被某種無形力量掐住。
她心在痛,為著某個很詭異的職責,她不知該如何反應,似乎瞬間失去思考的能力,腦袋瓜依舊黏在她頸子上,但沒辦法動,昏沉沉的重量猛地往下壓,壓得她只能憑本能呼息。
“你說……我偏心……”她陷進迷境般低喃。
“你偏心你偏心你偏心!”他還嚷,大手卻一把包握她的手,既搓又揉的,急要把別的男人留在她手上的感覺揉弄掉似的!澳憔褪瞧模
“偏心……”她順著他的話又喃,有些恍惚!啊倚南蛑鴦e人?”
“剛才在后院,我喊你,你不理我,你去理你的穆大哥,卻不來理我。你這樣做,我……我不痛快!我很不痛快,你知道嗎?大爺我不痛快!”痛得像被布滿倒鉤刺的鞭子狠掃一記打得心臟快裂開,皮開肉綻,既恨又痛,難受得直想去傷害誰。
禾良定定望著近在咫尺的男性面龐,如此熟悉,如此占滿她的心。
他的眼窩深深的、眼眶紅紅的、湛動的漂亮眼珠裹著可疑的水氣,氣惱的、不甘的、心痛的種種情緒匯成底蘊,他痛,她也痛,分不清誰對誰錯,鬧不明白誰的痛比較多……
怎會鬧成這樣呢?
兩人竟為小小一袋米弄得不愉快,想想其實好可笑,不就一袋米罷了,怎會鬧到這等田地?很好笑啊,但,她笑不出來。
被嚴重誤會,卻不知如何解釋,能怎么跟他說呢?
倘若這兩年半的日子,如此親密地朝夕相處,如此深入彼此的生命力,而她都無法讓他明白,她這心里除他以外,不能再有誰,如果連這樣他都不能懂,她還能怎么跟他說?
他杏目微紅,氣怒難平,像氣得要流淚。她看得心很痛、很痛啊……
“你……你哭什么哭?懷著孩子還掉眼淚,很傷眼的,你不要哭!”
結果是她哭了嗎……連哭也不允嗎?她突然感到好笑,也真的笑出聲,邊笑邊哭,淚水嘩啦啦地流,浸濕她一張白慘慘的雪臉。
“禾良!”游巖秀緊聲喚,摟住她往后軟倒的身子,眉宇間刷過慌急之色。
“……好悶……”她細致眉心不禁擰起,出氣多,入氣少,像吸不到空氣,額面滲出冷汗。
聞言,游巖秀恍然一悟。
他連忙拖著她的背輕放在榻上,跟著七手八腳把兩邊的垂帷束起。
這初夏時節本就熱了些,他還發蠻低把她困在床帷內,審得她頭昏目眩,他也跟著白了臉。
帷簾一開,再加上有徐風吹入敞窗,禾良感覺那墜入泥沼般的沈窒緩了緩,只是方寸間的郁結猶在,悶悶堵著心、堵著喉。
有誰絞了一條冷巾過來,略笨拙地替她擦拭額面,然后還顫著指解開她領上的小暗扣,試圖讓她舒適些。
何必待她好呢?
他這么說她,說她心向著別人,既是如此,何必待她好?
她合睫,眼淚不由自主地一直滲出來。自懂事后,她從不曾這么哭過,甚至,她不曉得自個兒在哭。有可能懷著身孕,心緒原就浮躁些,也有可能那份委屈來得太急,她一時間無法處理,所以干脆合睫,什么都不想……暫時的,什么都不想……
“禾良,不要哭。”
那聲音有著懊惱,融著焦躁,不知怎地,她心被扯緊,更痛,也讓她固執地不愿張眼。
禾良……禾良……
那聲音一直盤旋在耳,欲說些什么,她聽不清了。
她只覺得累,好累,好乏,想睡……
那一日,禾良玉臉慘白猛掉淚,最后雖昏昏沉沉睡去,仍嚇得游大爺快馬加鞭奔向城南“杏朝堂”,強盜上門似地親手把老大夫逮了來。
老大夫號過脈,說是母體無礙,胎位亦正,僅是操勞了些,怕有病落心頭,于是先開下一貼寧神安胎藥,發發汗,好好睡上幾覺,人也就精神了。
禾良喝過藥后,真睡沉了,一夜無夢,直至隔日午時才醒。
她醒后,一切一如往常。
她這個當家主母不得閑,仍是做該做的活兒,管該管的事兒,老太爺的八十大壽在即,她忙得不可開交,誰勸也沒用。
至于那道“米香蹄膀”,她回“春栗米鋪”重新挑米種,雖不及“雪江米”軟嫩具濃香,也是足教人再三垂涎的一道佳肴,何況還有她的真誠心意融入其中,老太爺做大壽的當天,吃得可歡喜開心。
一切像是無事,唯一深感有事的,就游大爺一個。
從那天起,禾良沒再和他說話,像是連看他一眼都不愿意。
這宅子里發生的事,沒一件能從老太爺眼皮底下溜過,他老人家也知兩只小的出了點事,有些狀況了,但在他八十大壽的宴席上,他仍是樂呵呵地玩他自個兒的,吃那些好吃的。小夫妻之間的來來去去,方方圓圓,他暗暗看好戲,就看在外頭一向耀武揚威的大巖子怎么個凄慘落魄……是說,也該有誰治治這渾小子嘍,他家的孫媳婦兒真行、真好、真妙、真高招,特地在他八十壽演這么一出,真是乖孩子!
辦妥老太爺的壽宴,當晚,禾良讓兩丫鬟服侍著,早早上榻睡下。
她面向榻內側躺,手撫著隆起的肚腹,瞅著自個兒映在內墻上的孤單淡影,不知怎地,一抹說不出的酸楚整個席卷上心。
思緒浮沉,她想得太多,卻沒能抓住任何一條思絡,于是神魂幽幽漫漫,她似睡非睡,模糊間,聽到銀屏和金繡在床帷外與誰說話。
“……少夫人上榻睡了……呃,沒說不舒服,就是累了……”
“有……有喝了一小碗鮮魚粥,要盛第二碗,她便喝不下了……”
兩丫鬟唯唯諾諾的,快哭似的,但鼻音雖濃,最后仍鼓勇道——
“秀爺……這兩、三晚您都睡在院內書房,今晚……怎么跑來了?您別為難少夫人,她真是累了,都、都睡沉了,您就別……別……”
“……別再尋她出氣……秀爺要想罵人,就、就罵咱們倆好了。”頓了頓,聽得見吞咽口水的聲音,很從容就義又說:“但要走遠些再罵,別在這兒罵!
“出去!蹦腥说统撩,聲音不大,但威力十足。
側躺在床帷內的人兒微乎其微一震。
把兩個紅著眼眶、被他瞪得眼淚欲掉不敢掉的丫鬟趕出去后,游巖秀這把心頭火仍舊“噗噗噗”地騰燒。
她們把他說得像是只會欺凌女人、惹女人傷心淚流的混蛋!唔……好吧,他確實有不對的地方。
他本性原就不可理喻、蠻不講理,尤其對上自個兒的小娘子,她不理他,他昏頭轉向,看什么東西都不順眼。
是說,她對他也太狠,他那天盛怒中,說了幾句混賬話,她不痛快了,可以罵他、咬他、踢他、捶他,就是別不理他呀!
她拿這招對付他,他還能活命嗎?
哀哀怨怨地嘆氣,他撩開帷幕,輕手輕腳坐上榻沿,原以為妻子已經睡熟,卻見她擱在腰腹上的纖指動了動,憐弱背脊亦似有若無地顫了顫。
她醒著,明明聽見他了,偏不回眸嗎?
“你就是不想看到我,寧愿裝睡,也不肯跟我說話,是嗎?”他坐進些,大掌撫上她的肩頭,感覺她忽地緊繃起來。
他心也跟著緊繃,手慢吞吞挪移,改而覆住她的手。
她小手沒有如以往那樣反握他,而是輕顫著,指尖甚至微透冰涼。
她這是在惱他?還是……怕他?
胸中一郁,他放開她,收回手臂,側躺的人兒沒回眸瞧他一眼,要不,準能覷見他眉宇間滿布的落寞和懊惱。
“禾良,跟我說話。”心中很慌,但他只會命令。
要說什么呢?
想說什么就說什么。
禾良想,若她那樣問,他必定那樣答,可她說的話,他不愛聽的。
她也嘆氣,淚水溢出,流過鼻梁再流入另一眼里,然后兩眼的淚混在一塊兒,墜落在枕上。唉,她怎么變愛哭了?越來越愛哭,這不像她呵……
深吸口氣,她掀了兩次唇才出聲。
“秀爺動手傷人就是不對!
聽見妻子輕輕啞啞的聲音,游巖秀一時間還鬧不清楚她說些什么,只知她終于開口了,他雙目一爍,兩耳發熱,然后……慢了半著才聽明白她的話。
大爺俊臉陡沉,目底變黯。
“你非要我認錯不可嗎?”他硬聲硬氣!拔覜]錯。要是相同情狀再一次擺在眼前,我照樣會撲過去,照樣壓著對方狠揍,絕不留情!”
他聽到她嘆息,然后沉默了,仿佛她已無話可說。
她不肯說話,他心頭又痛,肚子狠挨一拳似的。
哎呀,鐵青著臉,他瞇眼怒瞪她的背,很想不顧一切地抱住她;很想野蠻地扳過她的身子,強迫她看他、聽他、理他;很想對她大吼大叫,要她也對他大叫大吼;很想重重吻她的唇,把臉親匿地埋進她頸窩和胸口,讓她因他的熱火而渾身發燙;很想……很想……
但,他聽到她在輕輕吸鼻。
那強忍淚水的聲音教他恨起自己。
可惡、可惡、可惡!
他兩手握成拳頭,握得死緊,張口欲言,卻怕說出來的話非但安慰不了她,還要更惹人傷心。
混賬!該死!可惡!
他內心爆出一連串精彩絕倫的詛咒,瞪著她輕顫的身背好半響后,他終于頭一甩,起身離開內房。
他一離開,床帷內的人兒卻哭得更厲害了。
淚珠一顆顆掉,禾良的臉濕漉漉的,青絲沾上淚,枕面也弄濕一片,她哭著、哭著、哭得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