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視過山藥田后,皇帝召來了張叔,仔細詢問山藥的栽種方法。
凌馥雙則是到了廚房,把所有能用的食材全拿出來,使盡渾身解數,做出一桌子滿漢全席,不,是國際料理,有泰式的金錢蝦餅、檸檬魚,日式蒸蛋和壽司,印度飛餅、中式快炒、韓式人參雞……
她這是在感激皇帝替她省下二百兩的贖身銀,也是為了感念與傅子杉這段不長的緣分,更是為了紀念在這個莊子里生活的點點滴滴。
這餐飯,皇帝吃得心滿意足,他問凌馥雙,“丫頭,肯不肯和大叔回去,給大叔當廚子?”
凌稷雙想都不想就回道:“不肯。”
皇帝難掩吃驚,她已經知曉他的身分,竟還舍得這份尊榮?“為什么不肯?給大叔做菜是份不錯的差事兒,不但能賺得缽滿盆溢,還可以得到好名聲,不信,問問你爺爺去!
霍菱笑道:“這倒是真話。”
不過,天底下有幾個御廚能混到他這個地位?這可不光是因為他的手藝比別人高上一等,還因為他機緣好、際遇好。
當年他手藝好又勤奮,早早被大廚看中,收做徒弟,在御膳房里混得風生水起?僧敃r還只是皇子的皇帝,在宮中混得沒他好,時常被欺負,他就是看不慣宮里人逢高踩低的嘴臉,因此經常偷偷做些好吃的送去給皇帝,兩人這才結下如兄弟的好交情。
皇帝登基時,還問他要不要弄個小官當當,但他可不是那種順著竿子往上爬的人,就是自家三弟考上科舉,當個小小縣官,他也沒為弟弟走過后門。
也是這樣的真性情,他與皇帝的友誼才能維持至今。
天下人對皇帝戰戰兢兢、巴結逢迎,誰不是想在他身上謀好處?但皇帝心底明白得很,人家待他恭敬誡慎,可不是因為他這個人,而是他背后的位置,只有霍菱,始終拿他當朋友看待。
光看在霍菱的面子上,他就會替凌馥雙謀個好未來,卻沒想到她居然拒絕了,她不是向來聰穎,怎么現在卻胡涂了?
“大叔,我不奢求賺得缽滿盆溢,也不在乎名聲,大叔的家……富貴人家的碗不好捧,我知道自己有幾兩重,還是當個良善百姓就好。”
“如果你不在乎名聲,干么拚了命的掙銀子?”
“大叔要聽實話,還是修飾過的好聽話?”
“先說說好聽話,再講實話!
“好聽話是,聰明才智越大者,當盡其能力而服千萬人之務,造千萬人之福;聰明才力略小者,當盡其能力以服十百人之務,造十百人之福。我不過是善用自己的能力,為百姓提供服務。”
這么虛偽的話虧她講得出來,皇帝都快聽不下去了。“實話呢?”
“實話是,我得攢銀子替自己贖身。當奴婢,命運和未來都操縱在別人手上,就算再努力都脫離不了控制,我不喜歡這種感覺!
“既然如此,你替大叔辦了那些兇徒,又是為著什么?”給了好處她不曉得要好好接住,卻口口聲聲說向往自由,她難道不曉得,有權有錢才能不受控制嗎?
“那是我喜歡做的事,讓真相大白于天下,讓陰謀家失利,讓壞人得懲,天下的不公不道太多,我只能盡自己的力,替天下多爭取一分公平。”
“一個丫頭,怎么就喜歡做這種事?女孩兒不是應該喜歡繡花、彈琴、作詩嗎?”
沉吟須臾,最后凌馥雙決定鼓起勇氣……拍馬屁!“大叔,我相信一個道理!
“什么道理?”
“每個人生下來都有自己的使命。就像爺爺,他肩負著把美味流傳于世的使命;就像爺……”她望了傅子杉一眼,續道:“爺肩負伸張正義公理的使命;就像大叔,就該為天地立心、為萬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幾句話說得鏗鏘有力,把所有人都震住了,若不是親眼所見,他們都無法相信這樣的大道理是從一個小姑娘家的口里說出來的。
“為天地立心、為萬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丫頭,你會不會太看重大叔了?”皇帝嘴上說得謙遜,臉上卻是洋洋得意。
“大叔不該問我,應該去問問天下百姓,他們對道德、對先賢先圣是否尊崇?去問問在田里,背朝天、面向土的百姓,滿不滿意現在的生活?去問問那些儒林學子,自己的志氣能否伸展?而如今,四海升平、邊境無戰,這樣的太平盛世不需要問任何人,事實,就擺在眼前!弊詈笠痪,擲地有聲,梳得皇帝那一身龍鱗片片服貼。
去!她句句義正辭嚴,說到底,不就是在拍皇帝馬屁,傅子杉扯了扯嘴角,低下頭,不搭腔。
他非常生氣,雖說早就知道脫離奴籍是她一心一意的目標,但他早晚也會替她辦成這件事情啊,她何必越過自己,去向父皇爭。扛屗l怒的是,她就要離開他了,數月不見,她的翅膀硬了,說過的話不算數了。
咬緊牙根,在眾人的笑聲中,只有他繃著臉,像誰欠了他似的。
皇帝擺駕回宮,所有人也跟一道兒,但傅子杉留下來了,改讓霍平一路保護父皇和霍爺爺回京。
臨行前,寧熙青巴巴地湊到凌馥雙跟前,眉開眼笑道:“好丫頭,跟我回去吧,我會親自向長輩央求娶你做姨娘,如何?”
凌馥雙皮笑肉不笑,她有說過自己喜歡黑無常嗎?
“怎么不說話?別看不起姨娘,我的姨娘可不同一般!
“七爺,再不同一般,也就是個分享的命,我這個人啊,旁的事兒不堅持,就是喜歡吃獨食。”她笑得虛偽,一句句冷言冷語刮著他的臉。
她別的不敢說,但傲氣、傲骨,可不輸給蘇武。
寧熙青額頭畫黑線,天底下哪個男人不三妻四妾啊,再漂亮的女人也會變得不新鮮,要他天天對著同一張臉,等于要他的命唄。
“還不走?”
冷冷的嗓音傳來,寧熙青一回頭就看見傅子杉的臭臉,他皺起眉告狀,“六哥,你這丫鬟心大,不好降服吶!
降服?她是妖魔鬼怪還是出世白蛇?凌馥雙受不了的翻了個大白眼。“容我提醒一句,我已經不是誰的丫鬟,皇帝口諭,賜我良民身!眮G下話,她便轉身往屋里去,高聲喊道:“娘、張叔、張嬸、筆兒、紙兒,你們聽見了嗎?我們已經脫除賤籍了!”
“聽見了!”凌湘喜極而泣。
這下子可好了,手邊有銀子,又是良民身,這些日子攢的八百多兩銀子,足夠他們買幾十畝地,好好過日子。
她不知道霍菱今兒個帶來的人是誰,但看對方通身的氣派,不用想也知道是個大人物,于是她和張嬸們謹守規矩,待在廚房不往前湊近,雖擔心女兒會在貴人跟前惹禍,可現下看來,是她白擔心了。
事實上,早在之前,大伙兒就在計劃這件事了,張叔不再去山林里挖草藥,三番兩次往京城里尋宅子,看看有沒有合適的,她也想著以后別再讓女兒拋頭露面做生意,只要在家里,時不時研究些新菜色,有霍菱幫著牽線,去福滿樓賣單子,就足夠他們一家人嚼用,再等傅爺出現,同意放人,付過贖身銀后,他們就是自由身了。
沒想到女兒今日替自己掙得這樣好的機會,她心中的石頭終于可以放下了。
“張嬸、筆兒、紙兒,這幾天把家里的雞鴨送到鎮上去賣掉吧,能換多少現銀就換多少!绷桊ルp開始發號施令。
“是!奔垉簶方蚪虻貞
筆兒心頭卻有些難受,以后是不是就見不著霍大哥了?
“張叔,把家里腌的咸蛋、皮蛋全給福滿樓送去,時日還沒到的,直接送給賈掌柜吧,好歹合作這么久,咱們從他身上也得到不少利益!
“有道理,以后說不定還要合作。”凌湘插話,現在的她有主意多了,短短一年,她的性子不再像過去那樣綿軟,任人搓捏!皩α,別忘記讓賈掌柜派人過來,把訂的山藥全給拉回去!
“是,夫人。”張叔興高采烈的應道。
“咱們這些天就盡快把東西收拾收拾,準備搬家!
“這么急嗎?”張嬸問。
“也不是急,咱們現在不是傅爺的下人,總不好老住在這里……”
“你就這么迫不及待嗎?”
冷冷的聲音傳來,凌馥雙背脊一涼,從頭頂心到腳底一路發寒。
“傅爺……”凌湘上前想說兩句話。
過去,她見著傅爺總是有多遠躲多遠,他的存在會讓她想起自己的身分,但是現在,她覺得應該向他道謝,他若不是個寬厚的主子,哪能放任他們做買賣、替自己謀利,照道理說,奴才連命都是主子的,賺的錢自然也是主子的。
傅子杉向凌湘躬身,緩和了口氣道:“湘姨,我有話想私下同雙兒講,可以嗎?”
“是!绷柘孀呋嘏畠荷磉,低聲叮嚀道:“別忘記跟爺道聲謝!
凌馥雙乖順的點點頭。
待廳里只剩下她和傅子杉時,她連吸了幾口氣,才敢轉身面對他,與他視線相對。
不過這一眼,兩人的眸光就緊緊交纏,再也扯不開了,他不說話,她也不言語,就這么僵立在原地。
過了許久,傅子杉長嘆一口氣,問道:“我給你壓力了?”
他如果吼她一頓,或許她可以振振有辭的爭辯回去,可他這樣示弱,讓她怎么強硬?她也嘆了口氣,回道:“沒有!
他給的是保護、是支持、是幫襯,他從未阻礙她做任何事。
“我讓你覺得卑微了?”
“沒有。”當他貼身丫鬟的十幾日里,凌馥雙感覺到的是窩心,她想交他這個朋友,想要陪他一段時日。
“我沒有允諾過你,會讓你自贖?”
“允諾了!
“既然如此,為什么求到老爺跟前?你確定老爺身分尊貴,可以壓我一頭?”
凌馥雙打開天窗說亮話。“是,我知道你的老爺是皇帝,我知道爺得聽皇帝的話,我知道只要皇帝開口,爺就不能說不!
“為什么這么急著想離開?”
因為她不想看他迎娶很重要、很珍貴的漾漾,因為她有她的驕傲,因為她會心痛、會難受、會想哭,偏偏她沒有立場這么做,畢竟嫉妒也是需要資格的,所以她只能選擇說謊。
“我心急了,我想創一番事業,不想受制在這個小小的鄉下莊子里!
“你知不知道,如果你沒有主子、沒有靠山,程家隨時可以帶走你;如果不是躲在這個小小的鄉下莊子里,光憑你對程季儒說的那番話,你認為程老爺子不會想把一個聰明伶俐的孫女嫁給二皇子嗎?老實告訴你吧,這段日子,程家派了不少人找你!
直到這會兒凌馥雙才明白,買下他們,是他待她好的方式,虧她還那么生氣、那么埋怨,真真是不識好心人,她慚愧的低下頭道:“對不起!
“對不起什么?”
“對不起誤解你,也謝謝你這一年的維護,我想我有足夠的能力保護自己!
“足夠的能力?你在說笑嗎?程家只要派出三、五個懂武功的,就可以讓凌馥雙消失、程馥雙現世。你以為你娘或是張叔、張嬸能護得了你嗎?
“你以為三個月前,你被人誣蔑與于家大郎有私,是誰傳的謠言?你以為上個月你差點兒因為馬車翻覆受傷是誰的杰作?幾十只雞突然一夜之間全死光是誰下的手?
“知不知道,如果不是霍平,你現在哪還能好端端的站在這里,現在,你還認為有足夠的能力可以自保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