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
烈日曬得燕平一陣暈眩,然而他卻只能躺在地上,連爬至一旁樹蔭下的力氣都生不出。
他已經好幾天沒吃東西了,嘴唇干裂得可怕,全身無力,幾乎只剩一口氣,僅憑著一股堅強的意志,想為生存奮斗。
他今年十四歲,自幼便沒了雙親,原是在鎮上一間客棧做伙計,人機靈勤快,做事也認真,偏偏老板是個苛刻的人,僅肯給他微薄的工資。
前些日子,他病倒了,病勢嚴重,老板不愿浪費錢請大夫救他,又不想他死在客棧內,竟讓其他人將他帶到荒郊扔了。
他不甘心,不甘心就這么死了。
他還有滿腔抱負尚未施展,他知道自己比鎮上所有人都聰明,若非沒錢沒勢,斷不會只是個客棧伙計。
他還年輕,有得是機會,只要能再熬個幾年——
“小梅,你說那兒是不是躺了個人?”
隱約間,他似乎聽到某個略顯稚嫩的嗓音。
“他怎么不動,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哎,小姐,你別過去啊,說不定是死人,那多穢氣?”似乎是那位“小姐”朝他走來了,另個聲音急急勸阻道。
不,他才不是死人,他還想活!
燕平努力想挪動身子來證明自己還活著,只可惜他力氣早已耗盡,連動根手指都是奢想。
所幸那位“小姐”顯然并來聽進小梅的勸,他聽到腳步逐漸接近的聲響。
“不管他是生是死,咱們總都得確認清楚。”那位小姐的聲音雖然輕柔,卻帶著一股堅定,“爹爹可是大夫,我這做女兒的,怎能連確認一個人是死是活的勇氣都沒有?”
“老爺可不會隨便在路邊撿病人!毙∶粪洁熘,但大概也知道自己阻止不了主子,只好不再多說什么。
過了會兒,燕平感覺到她已走至自己身邊。
“你還好嗎?聽得到我說話嗎?”那位小姐朝他輕聲問道。
他努力睜眼,想看清那位有著天籟般嗓音的女孩長相。
而他也確實辦到了,雖然只是一瞬間。
那是一個看似年僅六七歲左右的女孩。
她很瘦,瘦得驚人,且臉色蠟黃而憔悴。她的模樣絕對稱不上好看,與那甜美的嗓音一點都不搭。
可是他卻全然來看見她的“不美”,在最后的記憶里,他被那雙充滿關懷的眼眸深深吸引,再看不到其他東西。
燕平后來才知道,救了他的是邪醫的女兒云裳。
邪醫的高超醫術可說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卻因行事作風乖戾而得此名號。
他沒有醫者應有的仁心,只醫付得起高昂診金的富人,對于窮人向來是不稻一顧。
但是邪醫卻救了身無分文,又無任何背景可言的他,只因女兒的請求。
在云翼山莊住的這大半個月,他漸漸發現邪醫云風揚有多么疼寵這唯一的女兒,凡她一開口,他沒有任何事不允的。
只是因云風揚將她保護得極好,沒多少人知道云翼山莊里還有位說話極具份量的年幼小姐,不然恐怕一堆人都要請她幫忙說情了。
實在是他命不該絕,竟碰上一年也未必會出莊一次的云小姐出外散心。當她將他帶回云翼山莊,并請父親救治時,云風揚二話不說便為他施針治療。
而邪醫也不愧其名號,施了三天針,便將病重的他自鬼門關硬是拖了回來,病情好了五六成,之后便剩調養的問題。
“燕哥哥,喝藥了。”十歲的云裳走進他住的小屋,跟在她身后的小梅手中端著一碗湯藥,顯然是給他喝的。
燕平向她們主仆道了聲謝,默默喝下那碗苦得嚇人的湯藥后,才又抬頭,打量起云裳。
她長得非常瘦小,又一臉病容,或許是病得太久,壓根不像十歲的樣子,他不僅疑惑對愛女百般珍寵的邪醫,為何竟沒醫好她。
“小梅,我想和燕哥哥聊聊,你去外面等著好不好?”云裳開了口。
小梅立刻瞪大了眼,“我怎能放小姐一個人?”
“燕哥哥又不會對我怎么樣,我只是很好奇想聽他說說外面的事而已。”
“既然如此,小梅在這也是一樣的!”
云裳輕嘆了口氣,“小梅,我是要你替我守在屋外把風的,你也知道爹爹不愛我出莊,燕哥哥和我講這些,我怕爹爹會不高興,然后遷怒于他,不愿救他了。我可是好不容易才將他的命給救回來呢,怎么能讓爹爹救人救到一半便撒手不管?”
小梅聽了主子的話也覺有道理,雖然不怎么甘愿,但還是乖乖走了出去。
燕平不動聲色的看著她們主仆的互動,直到小梅出了門,才開口,“云小姐可是想問燕平什么事?”
他雖然也才十四歲,但已在客棧工作了幾年,云裳那點將小梅支開的心計,他不會不知道。
云裳笑了笑,在他的床邊坐下,“燕哥哥不需要這么拘謹的,和爹爹一樣叫我小裳便行了。”
“小裳。”他從善如流的改口。她是他的救命恩人,她的話他沒道理不從。
“燕哥哥,現在小梅不在了,你盡可說實話,小裳想知道,自己是不是長得很丑?”云裳問道。
沒想到她一開口便是問這個,他愣住,“怎么……會這么問?”
“燕哥哥不用擔心我會想不開,小裳只是單純想知道而已!
她的語氣平和,表情沒有一絲忐忑,看起來他無論怎么答,她都真的不會因而傷心難過,“莊里沒人肯對我說實話,但我見過銅鏡里的自己,那絕對稱不上好看的!
燕平想了會兒,才道:“其實我不知道好看的定義是什么,但小裳在我看來,卻是非常美麗的。”
云裳怔了怔,蹙眉輕道:“說謊!連燕哥哥都不愿對小裳說實話嗎?”
“小裳。”他拉起那雙瘦弱枯黃的小手,表情慎重且認真,“我是真不知別人對于好不好看的定義是什么,我只知道,當我躺在地上瀕死時,你突然像上天派下來的仙人出現在我面前,救起了我,那時你的聲音是我聽過最美妙動人的樂曲,你關懷的眼神亦是我見過最漂亮的眼眸,這樣的你,怎么會不好看?”
他是真心誠意說出這番話的,絕對沒有半分虛假。
當時他眼中的她,真的非常漂亮,并非他見過的任何女人能夠相比。
云裳小臉一紅,忽然對他的贊美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不過另一方面卻也定了心,不再執著想知道答案了。
“你一定很奇怪為什么我跑來找你聊天,還特地把小梅支開吧?”她垂下頭,自顧自的道:“從小爹爹就疼我,并要莊里所有下人都寵著我,就算我要說太陽打西邊起來呢,他們也肯定點頭稱是。雖然我知道他們是想讓我過得快活些,但這樣的日子久了,其實還挺無趣的!
燕平這才明白,原來這位受到無盡寵愛的小姐,竟也有煩心的事啦!
“你爹真的很疼你!彼,“他……在外的名聲,并不是很好,但絕對是個好父親。”
他是故意這么說,有點想看看能不能借由云裳,改變邪醫那對病患冷酷絕情的性子。
“這我知道。不過聽管事秦叔叔說,爹爹以前不是這樣的!痹粕褔@息,“你一定也覺得奇怪,為什么我爹爹醫術這么好,卻連我的病都醫不了是吧?”
燕平沒有接話,他確實為此感到疑惑。
“小裳其實也想幫助許多人,但是得知爹爹為什么會變成如今這個樣子之后,那些勸爹爹的話,小裳便說不出口了!迸⒑龅芈冻鲆粋不屬于她這年紀該有的苦澀笑容,“燕哥哥,我說個故事給你聽好嗎?”
不等他回應,她便逕自說了起來。
于是燕平知道了關于邪醫云風揚的故事。
許多年前的云風揚,也曾是個立志救遍天下所有病人的大夫,對于貧苦的患者分文不收,因此他的醫館前總是門庭若市。
然而他終究只有一個人,顧得了一個病患卻難免疏忽了另一個,在他家門前等待救治,卻在排隊間驟世的病患時有耳聞,多少因此使病患家屬懷恨在心。
十年前,他的愛妻獨自回鄉省親。返家的途中卻遭親人死在云家醫館前的人襲擊,當云風揚得知消息趕到時已經遲了一步,懷胎六月的夫人被惡人開膛剖腹,生命垂危。
自閻王手下搶救過無數生靈的云風揚,卻挽不回愛妻的性命,最后僅勉強以超高的醫術,硬是保住了愛妻腹中那未足月的女兒。
那是愛妻留給他的唯一血脈,他自是視若珍寶,悉心疼寵,但也是從那時起,他再不愿無償醫治任何病患。
那些人害死了他的妻、傷了他的女兒,要他醫治可以,先拿出大筆診金再說
那些高昂的診金讓云風揚迅速致富,他其實不在乎財富,但卻需要龐大的金錢為女兒四處搜羅各類名貴珍稀的藥材。
當初云裳未足月便被強迫離開母體,五臟六腑都還未發育得全,身子骨更是極差,無論云風揚砸了多少重金,將畢生習得的醫術用在她身上,也只能勉力維持她的性命。
且不管再怎么小心防范,云裳自幼仍是大病小病不斷,稍稍一點風寒,便能讓她在床上躺個十天半月,能活到這個歲數,已屬難能可貴。
但,也僅僅是這樣了,云風揚心底清楚,自己只能替愛女掙得十年壽命,而今已到達極限。
“我求爹爹,別讓我繼續這樣茍延殘喘的活著,我寧愿快快活活的活個一日,也不愿在床榻間躺上十年!痹粕演p輕一笑,未有半點因自己的生命即將走到盡頭而恐懼。“他雖然不舍,但我的要求,他很少不允的。爹爹下猛藥提振我的精神,讓我免于疼痛,只是猛藥亦是劇毒,那些藥同時耗損了我的健康。不過其實沒什么要緊的,我這十年壽命,不也已是爹爹向閻王討來的了?若是要求更多,未免貪心了。”
明明還只是個十歲女孩,許是受盡病痛折磨,竟豁達且堅強得令人心痛。
過了許久,燕平勉強擠出聲音,“那……你還剩多少時間?”
她偏頭想了想。微笑道:“最多一個月吧,燕哥哥愿意留下來陪小裳嗎?”
“你希望我留下?”
“是啊,莊里都沒孩子呢,我一直很想有個哥哥。”她眨了貶眼。
于是,燕平在云翼山莊住了下來,完成某個女孩最后的心愿。
一個月后,他離開了山莊,帶著女孩臨終前的祝福,和云風揚為感謝他陪伴愛女最后時日而贈予的盤纏,踏上未知的旅途。
很多年后,當燕平輾轉流浪過許多地方,身上小有積蓄,來到江南。
他一時興起,乘舟出游。
當舟行駛至湖面上時,見到某艘船頭,站著一個嬌俏的少女時,不覺渾身一震。
少女自是美的了,然而最吸引他的,卻是那雙帶笑的眼睛,像極了他記憶里的某雙星眸。
那個堅強聰慧得令他欽服的女孩!
如果當年小裳沒遭病癥纏身,如今應該也是這般可人的模樣吧?
他想著,心臟突然劇烈跳動起來。
就在此時,少女忽地側頭,對上了他的視線,朝他嫣然一笑。
那微笑,也好像小裳!他的呼吸頓時急促起來。
許多年前,他曾留不住某個女孩的生命,而現在他突然渴望將那抹笑容留下。
燕平不曉得內心深處那份悸動和喜悅究竟從何而來,因過去他從不曾對哪個女人有過這種感覺。
是情愛嗎?若是的話,他想,也許他愛上那名少女了吧!
“快,快朝那艘船駛去!毖嗥郊奔被仡^對船家吩咐。
南風徐來,波光粼粼的湖面上,兩葉扁舟慢慢靠近……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