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意山莊位在一片竹林當中,主苑與小苑由一座座青竹回廊串連而成,風起,郁郁蔥蔥的竹林隨風舞蕩著綠波,將山莊緊緊包圍。
眼前風一拂,密密竹葉中旋落漫天褐色竹葉,似下了一場竹葉小雨。
“這里好美!”單手落在青竹回廊的竹欄上,桐普晴踮起腳,拚命將手伸至欄外,攤掌想讓隨風飄落的竹褐葉落入掌心。
意湛風佇在原地,眼底落入她臉上漾著單純喜悅的莫名專注,心不由得微微一顫。
怎么如此幼稚的行徑由她做來,竟是如此坦率而純真?
他想,依她這般可人的性情,該是讓人無法板起臉,厲聲訓斥她稍嫌稚氣的行為舉止。
察覺到意湛風靜杵在原地候著她的身影,桐普晴吐了吐舌,帶著幾分赧然地走向他。
“不玩了?”他挑眉似笑非笑,沉徐的語氣窺不得半分情緒。
“我阿爹說,只要路旁的一只小粉蝶就可以勾走我的魂。”蛋形小臉染上薄暈,她覷了他一眼,意思十分明顯。
他聽懂了,唇角揚起了解的笑弧!拔覜]笑你的意思!
她抬高柔美的下顎,淡哼了聲,似是不領情。
意湛風沒好氣地苦嘆了一聲沒再開口。
好半晌,待兩人的腳步穿過一座座回廊后,桐普晴按捺不住沉默,率先開口。“寫意山莊就只有你一人嗎?”
俊眉微乎其微地一蹙,他沉緩地如實開口!拔业、娘十幾年前就去世了,寫意山莊就我和……老太公。”
“好孤單呢?”她聞言,蹙起了小眉頭又問:“你難道沒有兄弟姐妹嗎?”
“有個義妹。”思及此,意湛風眉間已不自覺染上抑郁。
沒留意他臉上細微的神情轉變,桐普晴難得語重心長地宣布!半y怪你會這么悶……像小——”
她滯了滯,很是機靈地咽下“小老頭”三個字。
“像什么?”側眸覷著她,意湛風唇邊的笑弧漸深,心底竟有些期待這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小姑娘,究竟會吐出哪些有趣的詞。
她揚起一抹燦爛的笑容,幾要脫口的語句硬轉了一個好大的彎!跋衲愕暮嵚曇粯印!
略沉的笑聲緩緩由意湛風喉間滾出!澳闶堑谝粋不喜歡我的簫音的人!
耳底落入他沉厚的笑嗓,桐普晴還來不及開口反駁,便發(fā)現(xiàn)兩人的腳步已落在意家的主祠堂外。
“這是意家的主祠堂!
桐普晴斂下童心的一面,可人的臉龐在驀然間凝重了許多。
“你要進祠堂內嗎?”察覺她霍地沉凝的情緒反應,意湛風側開臉,探詢地低問。
“要!”
看著桐普晴額上的銀吊穗,隨著她不假思索頷首的舉動閃爍、晃動著,那一瞬間,意湛風心里有種說不出的情緒莫名翻騰著。
眸光落在意家祠堂的匾額上,桐普晴移動著步伐,心思有些忐忑;腳步有些沉重。她這一步,跨越的不只是祠堂的門檻,更代表意桐兩家百年來始終懸滯的恩怨,有了新的進展。
一進入祠堂,桐普晴眼底落入意家的祖先牌位,她抑著心中激動的情緒問:“意大哥,我可以跟意家的祖先爺爺們上炷香嗎?”
她突如其來的要求讓周遭的氛圍起了波動,好片刻,意湛風才為她點了炷清香。
半晌后她接過意湛風遞來的清香,輕合著澈眸,虔誠至極地說出心里的想望。
她祈求學曲的過程能順利,也祈求意桐兩家的恩怨能藉此早日化解,更祈求意湛風能多些“人”氣。
要不,說不準曲沒練完,她已經(jīng)被意湛風過度沉穩(wěn)的性子給悶死了。
沒察覺她思緒的轉折,意湛風由祖先牌位旁取下金蘆笙,交還予她!澳恰鹛J笙就還給你了!
接過久違的金蘆笙,桐普晴唇邊蕩著甜甜的酒窩。“謝謝!”
桐家的金蘆笙除了透體金澄外,其余構造皆與一般蘆笙大同小異。
位在音孔以上,是一排依發(fā)音高低而有所不同的長短金色細竹管笙笛,笙笛裝于笙斗上,成兩指并列的鳳尾狀,看來精致華麗。
當年她就是依照金蘆笙的外表改造了雪玉笛,分送給她的好姐妹,當彼此互聯(lián)的樂器。
她的指愛戀地落在笙笛、笙斗之上,表情甚是專注。
霍地一陣疾風由身旁狂掠而過,桐普晴還來不及意會過來,手中的金蘆笙已經(jīng)被搶走了。
還沒回過神,意湛風擰起眉,沉肅著嗓喚道:“老太公!”
“誰都不準動這金蘆笙!辈焕頃䦟O兒抑著怒氣的模樣,意老太公把金蘆笙拽得緊緊的。
“老太公!”似乎對他的行為感到頭痛,一抹慍色掠過眸底,意湛風的嗓更沉了數(shù)分。“這金蘆笙是桐姑娘要拿來練曲的。”
意老太公指著桐普晴,紅潤的臉色漲成豬肝色!澳阏f這小不點?”
似是怕孫兒搶走手中的金蘆笙,他說話的同時,輕盈的身形不斷在祠堂中俐落竄著。
許是如此,桐普晴發(fā)現(xiàn)意老太公的嗓揉著顫音,頓時讓人聽不出是怒極或者是過度“忙祿”所造成。
意湛風蹙起眉,左足一點,身子忽地竄地躍起,不遑多讓地頻出招欲奪回被老者死命拽在懷里的金蘆笙。
一擋一奪,兩人由祠堂內斗至祠堂外,虎虎生風的身形在桐普晴面前飛騰、快速地竄動,看得目不轉睛的桐普晴已興奮地鼓掌叫好。
“好呀!好呀!老太公好身手!”這意家老太公慈眉善目、發(fā)色雪白、眉長過膝,說不準已有百年歲,能有如此身手實在難得。
“真好?”意老太公聽聞桐普晴贊揚的語調,心頭一喜卻忽略了孫兒突襲而來的招式。
意老太公在心中暗叫聲慘,手中的金蘆笙卻飛脫出掌握,直直往祠堂外的竹林飛去。
金蘆笙何其珍貴而脆弱,這一摔怕是會摔得支離破碎。
“我的金蘆笙!”桐普晴驚聲一嚷,奮不顧身地撲身欲搶。
“別去!”意湛風見狀猛地一怔,倏地拔地而起,敏捷身形輕點竹葉躍至桐普晴身后欲攔阻,惜慢了一步。
撲通一聲,桐普晴如他所料地跌進位在綠竹林后的小湖里。
原以為姑娘會氣得七竅生煙,沒想到待祖孫一前一后的身形落在湖畔的竹編棧道上,竟忍不住莞爾。
“我沒弄濕金蘆笙哦!”
桐普晴雙手捧著金蘆笙高舉過頭,半身浸泡在沁冷的湖水當中,微濕的發(fā)上沾著幾片枯竹葉,笑容卻直逼燦陽。
面對她討好似的笑容、狼狽的模樣,意湛風幽深的黑眸有訴不盡的迷惘……內心起伏不定。
他有些意外桐普晴對金蘆笙的重視。
恍然片刻間,他對桐普晴的看法,竟也如同那被風拂過的湖水,蕩漾著模糊的朦朧。
“沿著岸邊走過來!弊呦轮窬帡5溃庹匡L沿岸朝她走去。
斂下笑容,桐普晴笑得勉強,思忖了片刻,她喊道:“老太公接著!”語落,她隨即將金蘆笙拋給杵在棧道上的飄然身影。
詫異地抿了抿唇,意湛風怔了片刻,瞬即回過神,他早該對桐普晴盡是童稚的行徑見怪不怪。
“泡夠了嗎?”他攤開掌,面無表情地瞅著笑容依舊燦爛的她。
見意老太公夸張接住金蘆笙的模樣,桐普晴被他逗得樂不可支!袄咸纫獯蟾缬腥ざ嗔恕!
舍不得收回落在意湛風身后的視線,桐普晴爽朗地道。
耳底落入她沒頭沒腦的話,意湛風俊眉陡地一蹙,心頭竟感到莫名煩躁,握住她的纖腕!笆芰孙L寒我可不管你!”
突如其來感覺到他的大掌包覆住她的手腕,桐普晴驀地回過神,立即便感覺雙頰微燙。
為何他的碰觸,總會讓她失常?
桐普晴還來不及細思,意湛風的手一使勁,輕而易舉便將她拉上岸。
只是腳步未站穩(wěn),飽含水氣的裙擺打濕了泥地,她的腳步一滑,直接便往意湛風撲去。
“你——”這突如其來的狀況果然教人措手不及,登時,兩人又跌成了一團。
“嗚……你的下巴好硬……”抗議的語調一落,桐普晴瞠大著眸,僵了片刻。
粉色軟唇重重落在他俊美的下顎,長長的墨睫則近距離地撲落在他的臉上,而雙手已經(jīng)很無恥地貼在他健壯結實的男性胸膛。
天吶!這下兩人的碰觸可不是離開竹苑前的小小曖昧,而是……毫無距離可言的親密接觸。
陡地拉開兩人間的距離,她粉靨上浮現(xiàn)可疑的紅暈,不明白自己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更不知道,在她中邪似地二度“貼”倒在意湛風身上,他會怎么想?
他會不會以為她、她……是貪戀他“美色”的不正經(jīng)姑娘?
水澈雙眸發(fā)直、粉唇兒半張,她呆若木雞地瞪著眼前的漠然俊顏,努力思索該如何挽回自己的清譽。
眨也不眨地瞅著桐普晴轉動著黑溜溜的眸子,意湛風完全猜不透她眼里究竟藏著什么古怪的念頭。
而面對這主動“投懷送抱”的軟玉嬌香竟也讓他感到一顆心劇烈跳動、口干舌燥。
心底莫名的騷動,有些陌生,他黯下俊顏,微掀薄唇正想開口的同時,桐普晴突揚起的嗓直接打斷他的話。
“意大哥,有臭蟲咬你,我救你!”
“啪”一聲,姑娘小巧的玉掌落在他的胸膛上,之后桐普晴很是帥氣地拍了拍手,才豪爽地由他身上爬起來。
意湛風眸底落入她這突如其來的別腳舉動,挑起俊眉,唇角已隱忍不住噙著一絲莞爾。
她……這是要化解彼此尷尬的氣氛嗎?忍住嘆息的沖動,意湛風渾然不覺,此刻他的眸底已藏著濃得化不開的笑意。
竹林的風拂進竹苑里,竹葉隨風發(fā)出的嘶沙聲響與時奏時停的簡單音律,成了寧靜竹林里唯一的聲音。
雖然那一日她靈光一現(xiàn)的別腳理由化解了彼此的尷尬,但她卻萬分詭異地連做了幾夜旖旎瑰麗的夢。
詭異的夢里全都是他!
這一刻她才發(fā)現(xiàn),原來……原來她對意湛風這個悶聲不響的大葫蘆的好感,已遠超過對生命里所有男子的喜好。
原以為這股不自在的感覺會影響她對意湛風的看法,但,事實證明——并沒有!
待她真正接觸“情笙意動”樂譜時,意湛風對她的嚴格要求,幾乎要磨去她原本就小得可以的耐性。
“蘆笙不像琴譜只能記指法、只能仰賴師徒心傳旋律,它有工尺譜,你只要按譜吹奏即可。”
他說得簡單,桐普晴卻瞧得眼花撩亂。
工尺譜上雖記有“合四一上工車凡六五乙”代表音律,但對只懂制蘆笙、測笙音的她而言,實在為難。
她的金蘆笙在她的吹奏下,唯有“不堪入耳”四字可形容。
連磨了幾日,桐普晴幾近放棄地嚷著。“好難!我真的學不會!
在她的印象里,蘆笙的樂音是歡樂而喜悅的,再這么下去,她遲早會抹煞蘆笙的美好!
“天底下沒有學不會的事,又或者你壓根不想學?”他抿著薄唇,即便額角青筋隱隱浮動,語氣卻依然平靜如昔。
原以為身為金蘆笙傳人的桐普晴對音律的敏感度該是極佳,他卻沒想到,她的狀況出乎意料的差。
他甚至不明白,究竟是她真的累了,又或者她根本無心在習譜之上。
好傷人!桐普晴忿忿地瞪著他,朝他嚷著!皩,是我不想學了、不想學了,成了吧!”
默默承受她無理的怒氣,意湛風硬聲道:“如果想化解兩家的恩怨就坐下再奏一回,要不就回努拉苗寨去!
見聶紫茵的身體一天比一天差,他的壓力不亞于她。
小臉倔強地撇向一邊,前所未有的壓力讓她的心益發(fā)煩躁,愈煩躁,她的心就又莫名酸澀了起來!澳阍俦莆揖氁话倩匾矝]用,我學不會就是學不會,我要找老太公喝茶!”
自上回在祠堂見過,童心甚重的老太公偶爾會到小苑來找她泡茶、教她下棋。
日子久了,他們漸漸熟稔,在習譜的這段期間,老太公的陪伴自然紓解她不少壓力。
像是怕會被他拎回小苑里練曲似的,桐普晴話一落下,施展輕功,倏地消失在他眼前。
眸光直直瞅著桐普晴逃離的纖影,意湛風原本沉肅的表相龜裂,唇邊淡揚起笑意,嘆息卻緊接而至。
若任由她這么任性下去,曲還有學成的一日嗎?
又或者他該找個時間同她說說聶紫茵的事……沉擰著眉,待他為自己莫名的心緒起伏感到躁怒時,裊裊樂音已不自覺由唇邊的簫中逸出。
無論何時,寫意山莊總可以給人悠然平靜的感覺。
跑離綠竹苑,桐普晴緩了腳步,穿過竹林中的長廊,往老太公的座苑而去。
“老太公、老太公!”桐普晴喚了好半刻,苑里卻沒半點動靜。
這情況還真難得,她沒多想,只是一躍坐上秋千,猛力擺蕩著。
在老太公的座苑里有座秋千,扎綁在千年古榕枝橙下的繩,攀著綠色藤蔓、開著紫色小花,只要風一揚,竹編的秋千總是隨風輕晃著。
那秋千總是能緩和她的情緒,讓她找回快樂。
坐在秋千上,風輕輕拂過她的發(fā),柔柔在她耳邊掠過,當秋千愈蕩愈高,她有種像要鉆進綠意竹林中的錯覺,胸中的郁悶也跟著蕩開了。
“哈哈!小不點兒又教咱們阿風給惹惱了吧!”
不知何時,意老太公杵在前方,笑瞇瞇地打量桐普晴抿著唇生氣的模樣,哈哈大笑。
思及意湛風,桐普晴微微一怔,好不容易緩下的情緒又蒙上了層灰!昂撸∥也艣]惱他!”
她的話落下,秋千擺蕩的高度跟著蕩高了點。
意老太公微微笑,像是早巳看透她的心思!吧倒媚,咱們家阿風或許是自私了些,不過習了‘情笙意動’對你沒壞處吶!”
她當然知道沒壞處,但意湛風加諸在她身上的不只有壓力……他的嚴格當中,似乎、似乎還藏著些她所瞧不明白的急切。
靜默片刻,桐普晴的思緒隨著秋千擺蕩的速度漸緩。“那老太公怎么看兩家的恩怨呢?”
就地坐在苑前的石階上,意老太公語重心長地開口。“說真格的,祖先們當年究竟發(fā)生了啥誤會已經(jīng)不可考了,若不是因為紫茵姑娘,說不準咱們兩家這一輩子、下一輩子、永永遠遠不可能再有交集!
或許桐家在百年前真的犯下錯事,但他可以確信,眼前性情純真的姑娘并非人們口中的妖女。
他想或許這就是孫兒決定孤注一擲,將“情笙意動”傳授予她的原因吧!
“紫茵姑娘?”桐普晴不解地蹙起眉,疑惑地嚅著唇問。
感覺到空氣中隱隱藏著一絲不尋常的緊繃,意老太公微怔,注意到她錯愕的神情,他逕自喃念著!昂!原來咱們阿風還沒同你說紫茵姑娘的事吶!”
“誰是紫茵姑娘?這……和我習樂譜有什么關系?”輕蹙起眉,她的思緒已被意老太公語帶保留的態(tài)度給弄混了。
意老太公沒回答,只是淡笑瞅著她,那賣弄關子的模樣竟與意湛風有幾分神似。
“老太公……”待秋千緩了下來,桐普晴一股勁地躍下,然后走向他,語氣有些急促地問:“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一切讓阿風自己同你說!币饫咸ǘǖ刈⒁曋肷尾啪徛曊f道。
這一切太詭異,桐普晴有種將被卷入莫名漩渦里的錯覺。
“傻姑娘,無論阿風要你習樂譜的動機是什么,主權都在你手上。”他滯了滯,進屋前又微笑道:“說起來,咱們兩家的緣分實在不淺吶!”
心念隨著意老太公的話騷動著,桐普晴唇一抿,懊惱地杵在原地,竟莫名地覺得自己有些任性。
怎么在這一點小挫折當中,她便忘了當初要化解意桐兩家恩怨的雄心壯志呢?
“進屋子里吧!你不是嚷著要找我喝茶?”發(fā)現(xiàn)她還杵在原地發(fā)愣,意老太公喚了喚。
被動地移動著腳步,桐普晴深吸了口氣,下定決心要好好習曲譜,但在這之前她要知道,意湛風的另一個動機及……關于紫茵姑娘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