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回年節,段云羅除了就寢、沐浴之外時間,全都與司徒無艷寸步不離。
島上所有人全都知情她即將與朱紫國皇子成親,亦全都知情她將在十五夜之后,送走司徒無艷。是故,不論段云羅與司徒無艷如何如膠似漆,也沒人敢說一句話。
除了吳嬤嬤——吳嬤嬤哭著求她千萬不能把身子給了司徒無艷。她身為一國公主,出嫁之時若非處子之身,眾人皆會因此羞愧至死的。
段云羅含淚點頭,只說了句——
“我早知這身子不是屬于我自個兒的……”
除夕那日早晨上完課,讀完了書,她取來了素絹丹青,說是要將他如花美貌繪下來,硬押著他在太師椅前坐了一下午。說是畫人,可她的手幾度抖得握不住畫筆。
大年初一早上,她拉著無艷的手,開封一盅去年九月以稻谷釀成的新酒。她說是要慶賀她過完年后,已是個十九歲老姑娘。而他少她一歲多,依然青春正盛,也值得慶賀一番,橫豎什么理由都值得她醉酒!
年初三,她向吳嬤嬤學做紅糖年糕,明知道他咽不下,卻還是一口一口地喂著他吃,要他嘗了味道再吐出來,并纏膩著要他永遠記得此時滋味。
年初九,她拉著他一起拜玉皇大帝,他不信神佛,卻陪著她拈香、祈福,求得自然便是兩人長長久久。
這一夜,吃完十五元宵,這年算是正式過完了。
明知他目不能視,段云羅卻仍堅持要他提盞燈籠應景,陪著她走至海灘邊。
司徒無艷多半順著她,也喜歡和她獨處,自然沒多問些什么。
段云羅靠在司徒無艷身側,半倚半偎地走著。
她不知道自己該說什么,也不知道自己還能說些什么?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而今怎么還有法子正常呼息。
一個即將失心之人,一個即將成行尸走肉者,應該悲憂傷痛到長嘯慟哭!
段云羅仰頭看著臉龐沉靜的司徒無艷,心似刀割。
唉,她如何能長嘯慟哭呢?有人比她還清楚她的情緒起伏哪……
“這一季冬,你身子比往年好上太多了。以往只要一入冬,你至少總要發燒生病個好幾回!倍卧屏_停下腳步,仔仔細細地將他每一寸臉孔全都烙進心里。
“有你盯著我一天到晚喝什么驅邪湯,大補小補不斷,病魔聞到我身上藥味,早早便閃躲跑到八百里外!彼就綗o艷笑著說,知道這身子是她一寸一寸給救回來的。
“我就喜歡藥味啊……”想到日后再也聞不到他味道,她不禁悲從中來,只得急忙找事情來分散傷心。“等等,你披風系得不夠密!
“才說我身子好多了,才說你愛這藥味兒,現下又急忙忙地擔心我生?你啊——”司徒無艷輕笑著,擁她入懷。
“你身子骨變好,便是因為我日日耳提面命著大小事。
“所以,不許你一日卸下這責任!彼就綗o艷指尖覓著她肩膀,撫上她臉孔,俯頭以另種方式緊盯著她。
月光下,他的臉孔透著一層白玉光華,耀眼得讓她移下開眼。
她使出全身勁兒,伸臂擁緊他。
司徒無艷回擁著她,怎么會不知情自從朱紫國提出要助她復國一臂之力后,她便像一刻都舍下得與他分離一般地黏膩著人呢!
只是,她愈是摟得他密不透風,他便愈是心慌,總以為有什么不祥之事要發生。
可她允過他,這個年過后便要同他成親了。他堅信成親之后,情況必會有所不同,于是便強壓下不安,不再多追問她近日之異樣。
“這幾天不開心嗎?”他佯作不經心地問道。
“我哪不開心了?我打小到大,還沒過過這么有意思的年。咱們再喝點酒……今夜便和月色共眠……”她拎起腰間那盅巴掌大小葫蘆酒壺,眼眶紅了。
她拿起酒喂到司徒無艷唇邊。
司徒無艷不疑有他,喝了幾口。今宵有酒今宵醉,明兒個他便要向灰虎將軍提親了!
段云羅抬眸,以指拭去他唇間濕潤酒液,手掌不住地顫抖著!
她在酒里擺了安睡散,混在酒里,足足可以讓他睡上兩個周天。而待無艷醒來后,他與她便是一生一世永別了!
段云羅心里的酸楚,在胸腔里竄動著。她喉嚨灼熱得像火在燒,眼眶幾回都失控地逃出水氣?伤莺菀е^,眼淚只能往心里吞。
“這酒后勁倒強!彼就綗o艷玉白臉龐被酒氣染出紅暈,纖長身子搖晃了一會兒。
“是啊,我只瞧見你在我面前轉啊轉地……”段云羅格格笑著,大聲暢笑著以釋放著她沒法釋放的慟哭。
“云兒……”他又喝了口酒,低眸神態極媚地喚人。
“啥事?”
“云兒……”
“啥事?”
“沒事。只是想著不久之后,你便要成為我娘子了,一顆心便像是要炸開似地疼著呢!”司徒無艷在暈沉間,用盡全力捧住她的臉孔說道。
“我的心也疼著呢……”被他一說,眼淚不聽使喚地滑下眼眶。她嚇得馬上定住眼淚,就怕他發現任何端倪。
“哭什么?”司徒無艷傾身,以唇啜飲著她的淚水,眉宇間盡是醉意。
“喜極而泣!
“那我也該流下幾顆淚了……”司徒無艷倦了,閉上眼,下顎擱在她肩窩里,悄喃說著。
“別說話了,好好睡上一覺吧!倍卧屏_聽見自己以一種微笑聲音同他說道。
司徒無艷的臉靠在她的下顎,呼吸漸漸、漸漸地變得平緩了。
段云羅的心痛再也沒法可忍,無聲淚水順著臉龐而下,濕了領口、衣襟,涼了她的心。
此時,夜色如墨,轟轟海浪聲在靜夜里顯得氣勢磅礴,但聽在段云羅耳里卻沭目驚心得像是鬼差要人生離死別之催促聲。
“公主,船已經準備好了。”
一刻鐘后,灰虎將軍走近他們,上前低聲說道。
“再給我一刻鐘吧,我還有些話想跟他說說……說完之后,便可上路了!
。
段云羅不知道自個兒癡癡地坐了多久,只知道天上明月開始瘋也似地璀亮著,映得夜色一如白晝。
熾銀月光照得司徒無艷絕色面容在月光之下顯得超塵出眾。
段云羅望著他,眼里不再有任何驚艷之意,只有攬心的悲傷。
“你日后要一個人過生活,脾氣得好些。你得告訴你身邊的人,說你中過劇毒,身子很差,一染風寒便得和閻王搏命。要告訴他們,說你年少時被惡人迫服下五石散,皮膚很薄,絲綢之外的衣料會刮傷你的肌膚。你得告訴……”
段云羅心太痛,不能自禁之淚水滴答滴答地落在他臉上、頸間。
不能在一起——因為她的命從沒屬于過她自己,她身邊有著太多為了扶持她這道王族血脈而不顧性命之英魂。
不能在一起——因為她畢竟不想見著他親眼看到她時的無奈。
上天讓她擁有了一道仙泉般的嗓音,卻未曾讓她擁有同等的容貌。她從來不抱怨過這點,直至她遇見了天人一般的他。
那雙美目若是能瞧見的話,也會對她的容貌感到震驚吧。
她不想見到他眼里的失望,因為他始終以著男子愛女人方式來呵護著她。
“別了——”段云羅低頭貼著他的臉,熱淚全揉碎在他的肌膚上。
光是想到要和他分離,她便心痛到連呼吸都難受了,她根本不敢想象日后再也見下著他的日子啊。
“公主,可以啟程了嗎?”灰虎將軍上前問道。
段云羅擁著無艷,只是定定地坐在原地,眼睛眨也未眨地緊盯著人。
當無艷醒來之后,他會發現他失明了半年之雙眼,能重見光明了,但他亦會發楣廣!
他再也見下著她了!
“公主!迸匀艘詾樗龥]聽見,又喚了她一聲。
段云羅貝齒陷入唇間,她強迫自己一根一根地松開手指,讓他遠離她的懷抱。
她沒法子留他!
“啟程吧。”段云羅緩緩起身,不敢再看司徒無艷。
“云兒……”司徒無艷突然低喃了一聲。
段云羅猛打了個冷哆嗦,紅著眼眶再次看向了他。
兩名士兵正抬著他纖瘦身子走向船艙,段云羅上前握住了司徒無艷的手。
“好好睡,我在你身邊!彼崧曊f道,要吳嬤嬤拿來她為他所繡之紫色披風為他密密披上。
披風上沒有比翼鳥,只有一只紫色翠羽鳥孤伶伶地站在枝頭,瞧得人心酸。
別怪我……段云羅咬緊牙根,不許自己在眾人之前落淚。
“夜里風浪無常,公主乃金枝玉葉之身,還是待在島上安全些!被一④娚锨皠褡璧馈
段云羅抬頭,黑白分明眸子很快地瞥了所有人一眼,淡然容貌自有一股皇室威儀。
“我都要放手讓他離開了,還不準我送他最后一程嗎?”她說。
段云羅挺直身子,頭也不回地與司徒無艷一起登上船艙。
若是此程能與司徒無艷一同雙宿雙飛,而不是為了送走她最摯愛之人,那該有多好,那該有多好啊……
段云羅坐于舟中,啟唇悠悠地唱出了“越人歌”。
“今兮何夕兮,搴洲中流。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詬恥。心幾煩而不絕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段云羅唱至最后一句時,早已埋首于無艷胸前,淚流滿面。
可她沒法子停下歌唱,因為她有太多太多心情想傾訴予他,可身邊有其它人哪,她又怎能讓他們知道她的心碎呢?
無艷永遠不會知情,讓他離開,是她不舍得讓他知道她將嫁予他人之用心良苦哪。無艷永遠不會知情,她正是因為深愛著他,才要讓他遠離啊……
“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心悅君兮君不知……”
于是,“越人歌”在黑夜海上泠泠地響了一夜。
那歌聲清雅婉柔,有著超乎曲調之深情,舟夫們即使不懂越國語言,卻也不禁為那聲聲悲愴的語調而落下了淚。
“心悅君兮君不知……心悅君兮君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