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云羅望著門扉,清淡臉上落下兩行淚水。她無助地咬住雙唇,免得她的哽咽泄漏了她行蹤。
她聽懂了無艷言下之意,他是鐵了心要找她的。即便這仙人島上找不著她,他也會費盡心思迎她重回廟堂之間哪!
無艷對她如此情深意重,她又有何顏面去見他呢……
“你說什么?!”楚狂人說道。
“天下十年遭逢朝政劇變兩回,人心浮動不安。前皇或者迷信巫筮誤國,前皇長公主卻是蕙質蘭心、足智多謀,足可擔當陪同皇子登基,以安民心,以利國統之大任!彼就綗o艷說。
無艷怎能將她說得如此好?她沒資格得到他這番贊許。段云羅心一沉,想給自己一耳光。
若不是當年朱紫國皇子嫌棄她面貌平凡,僅讓她在朱紫國待了十日,便遣走了她,她早已是別人妻子了!
她當年為了家國,放棄了他。他而今竟還以攝政王之尊尋她重入廟堂,這其間恩怨又該如何算得清楚。況且,她的么弟早在三年前不治身亡,即便回國,亦無人能承繼大統!
“你如何知情長公主蕙質蘭心、足智多謀?興許那不過只是天下傳聞罷了!背袢苏f道。
“因為我曾經與之共同生活過半年,雖然我至今不知其真面目為何!彼就綗o艷說道。
是啊,他從沒見過她真面目。段云羅撫住自己臉龐,心里更加慌亂了。
無艷怕是也如同天下百姓一般,被她婉清聲音給蒙蔽,當她是個天仙佳人啊。
與他分離的這些年來,她雖是虛長了幾歲,卻仍稱不上美女一詞。況且,她近來忙著采藥曬藥,原就平淡面容又曬黑了不少,怎么瞧都顯不出麗色。
五年前,朱紫國皇子雖不及無艷一半美貌,卻也是位有名美男子。彼時才瞧見她真面目,雖未拂袖而去,卻也草草找了個理由,送了好些銀兩,推托已有心愛姑娘,辭退了婚事。她或有聰慧才智,不過天下男子首重者仍為美貌皮相吧。
段云羅揪著眉,清淡眸子望著門扉。
無艷現下雙目能視了,她在他心中又是如此美好,她怎有法子面對他看到她真面目時之失望心情。
段云羅轉身就想逃,打算前去吩咐島民千萬別說出她的行蹤。
“公主,不得了啊!天下發生大事了!”
段云羅抬頭一望,笑臉將軍師傅正飛檐走壁朝著她的院落而來。
“叛軍首領司徒無艷自封為攝政王,還對天下人宣告說要迎你回朝,他現在正在咱們島上!那個司徒無艷,是不是當年‘那個’司徒無艷啊……”
完了,段云羅心一涼,只來得及對師傅做了個噤聲動作,便沒命地朝院落小門狂奔。
笑臉將軍扮了鬼臉,腳下蹬蹬幾回,也就不見了身影。
“長公主在這里?”
院落外的司徒無艷聽見了方才那一串呼喊,驚喜交雜地低喊出聲來。
段云羅聞言,心更冷了,她腳步倉皇急沖而出,慌亂得像是后頭有叛軍正在追趕她一般。
只不過,這段云羅前腳才離開后門,院落外之司徒無艷便在同時推開了院落大門——
。
司徒無艷才跨進院落,整個人便失心瘋似地激動著。
方才聽見那位老將軍的叫喊,他心里已肯定了九成,F下再這么一瞧周邊屋宅,他已是完全確定云兒果真是身在此處了。
司徒無艷看著院落中央那座木屋,又回眸凝望著院落側邊石屋,眼眶竟泛紅了。
沒錯,就是這兒了。
他幾回風寒出不了汗,總是靠著那座石屋蒸汗、熏藥,才撐活了下來。
這些年,他還能勉強撐著這具破落身子,也總是依著這個法子啊。
“云兒!”司徒無艷朝木屋跨近一步,語氣激動地啞聲難辨。
驀地,一陣天旋地轉暈眩襲來,司徒無艷一時之問沒法子好好站立。他彎下身來,臉色蒼白,呼息也變得淺薄了。
司徒無艷揪著衣襟,胸口那陣激蕩卻是怎么也壓下下來,顫抖地只得再掏出養心丸,喂入唇間。幾回沉重呼息之后,心痛才緩了一些,便已迫不及待地放聲大喊
“云兒!云兒……”
司徒無艷起身走進木屋、石屋尋人,卻是處處撲了空。
他依稀記得主屋附近有一道小門,他倆總愛從那處小門溜出去玩耍。依著記憶尋去,果不其然地看到了一道門。
他推門而出,前方出現了一座花園。
花園里左方植栽著一整排藥草,右側則是百花競放之花圃,花圃里有著一塊海中浮木!她經常在這兒念誦四書五經給他聽。
她呢?司徒無艷著急地放目遠眺。
忽而,遠處一記身著淡青色衣衫女子身影映入他的眼。
司徒無艷眼兒一亮,不顧一切地往前狂奔了起來。
“云兒!”
段云羅聽見自己的名字被他急切地喚著,嚇得臉色發白,卻不敢停住腳步。
“云兒!”
司徒無艷現下身子狀況雖然不佳,但為了追著心里之人,拚了命也要使出楚狂人教他之輕功。
此時的他氣息混亂,腳下功夫本該沖不快,但憑著一股心意,由著胸口真氣亂沖,嘴里雖已猛咳出聲,腳步卻還是瘋了般地恁是疾快。
“云兒……咳……咳咳……”
段云羅聽著身后那驚心動魄之猛咳聲,眼眶焚燒般地燙著,心里不舍,腳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來。
司徒無艷因此更接近她,長手一伸驀地扣住她的手臂。
段云羅身子重重一顫,她咬住唇,下顎全縮到胸口,怎么樣也不愿轉身。
她不敢……不想……不愿……讓他瞧見她!
“云兒……”司徒無艷放低聲音,纖細手掌卻更使出勁,將她整個人往后一扳,他一怔。
她亦是一怔。
司徒無艷睜大著眼,看著眼前膚色微蜜、雙眸漾著水氣,面容平常之女子。
他沒見過云兒,一時之間實在也難以將眼前這張臉孔與心里的云兒串連在一起。
段云羅望著司徒無艷,驚覺他的容顏在加上一對明眸之后,奪人心神的功力更甚了。
她癡癡望著他焦急眼神,淚水已不請自來地在眼眶打滾著。
“你是……云兒?”司徒無艷猶豫地喚了一聲。
段云羅指尖深陷掌中,一語不發。
“云兒?”司徒無艷更傾低身子,語氣亦隨之顫抖了起來。他鼻尖隱約地聞到一股淡淡藥草味,他的雙手只差一步就要捧住她臉龐——她一定是云兒,只有云兒才會渾身都染著藥草氣息!
段云羅屏住呼息,強迫自己定定地看著司徒無艷透亮黑眸,并且搖頭。
司徒無艷瞪著她那雙不閃不躲之黑眸,他柳眉微蹙,想自她臉上找出一絲絲線索。
他確實聽過云兒自稱其容貌平凡,他當時以為那不過是種謙虛之詞。然則,此時讓他不解之事是——
若她不是云兒,她為何要逃?若她真是云兒,為何要假裝不認得他?
若她真是云兒,那天下傳言長公主貌若天仙之語,豈不只是鬧劇一場?眼前女子,最多也只堪稱清秀罷了。
他不介意云兒面貌是否丑怪,他介意的是——她是否仍想欺瞞他?
司徒無艷胸中氣息未定,眸色狂亂瞬也不瞬地盯著她。
段云羅被司徒無艷盯得冷汗直冒,連大氣都不敢吭一聲,生怕露出什么端倪。
“你當真不是云兒?”他嗄聲問道。
段云羅搖頭,不由自主地后退著。
“她呢?”他逼近一步,直覺這女子與旁人真有所不同。
尋常人被他這么一看,哪個不是臉紅心跳、呆若木雞。更遑論女子們只要與他四目交接,便總是要臉紅心跳的。
段云羅搖頭,情急之下彎著身,以左手取了塊石在沙地上寫著字。
司徒無艷蹙著眉,像是要防范她逃走似地擋在她面前。
我不知道。她寫道。
“你不能說話?”
司徒無艷瞪著那方正如孩子般字體,一時難掩臉上失望神色。
她果然不是云兒!他荷包里有著云兒當年寫給他之字條,他亦曾聽師傅們夸她字體清雅有勁,猶有義之風骨!
這不是云兒的字,且云兒也不是左撇子!
他一時心急之下,居然差點被她身上藥草味給迷惑了……
司徒無艷心里刮過一道痛楚,像是讓人給抬到天上,又突然在云間踩空,跌到人間一樣。
他身子搖晃了一回,臉龐漸失血色。
方才那陣疾追,已耗盡他全身氣力。此時,他只覺得海風凍得他額際陣陣抽痛。若是再不能快些逼問出端倪,他怕自己即將不支倒地。
“段云羅在哪?”他不耐煩地問道。
我真的不知情。
段云羅又低頭寫道,心里悲愴地直想落淚。
果然,對于她不是長公主一事,他很快地便接受了。
怪不得他,畢竟她被天下傳誦成天仙美女,誰都沒法子接受她其實平淡無奇阿。
“這座島就這么丁點大,你怎么可能不知道長公主在哪?!”司徒無艷怒瞪著她,因著身子不適,是以臉色更青、雙唇益發地慘白了起來。
段云羅一抬頭,見到的便是他這般怒意橫生的模樣。
他現下這副冷怒模樣,她其實并不陌生。當然他甫醒來的那段時間里,他便是用這副神情對待她之外的島民。
如今,她不過也只是個閑雜人等,總算也得挨他的冷眼了。
“起來!彼就綗o艷漠然地看著她,強忍住胸腹間那股不適。
段云羅依言起身,雙肩卻頹得極低,連頭都不敢拾了。
在這島上沒有綾羅綢緞,她而今不過簡單盤了個髻,原就樸素的面孔除了干凈之外,也談不上其它。是以她不想看他,不想在他絕色雙眼里看到平凡的自己。
“抬頭看著我!彼就綗o艷命令道。
段云羅心一驚,只當他看出了什么端倪。
“抬頭!”司徒無艷不耐煩地又提了一回。
段云羅屏著氣,忐忑不安地揪著十指。揣想著,會不會他其實認得她,而今只是在測試她呢?
倘若他認出面貌平凡的她便是他心目中之段云羅,至少表示了他并未只因為她的外貌便否定了段云羅之一切。這么一想,她鼓起勇氣,緩緩地抬起頭。
“帶我去找長公主段云羅!”司徒無艷瞇著眼,命令道。
段云羅的心被打入了地獄里,她唇角噙起一抹冷笑,嗤笑自己之癡心妄想。
他撐不住了……司徒無艷雙眸一閉,突而像被長箭射中似地往前一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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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云羅來不及扶住他身子,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重重摔倒子地,四肢頓時一陣冷寒。她疾彎下身,握著他如冰手掌,撫住他脈門——
待知曉他而今只是積勞成疾、氣力耗弱,并染了風邪,實無沒生命危險之后,她這才放下了心。
段云羅為他拉攏了披風,淚水卻在同時汩汩而出。
這是她當年為他縫制的那件紫絨孤鳥披風!
緞布邊都磨薄了,系帶也陳舊了,怎么他竟還穿著呢?
他而今身分地位不同以往,想要哪樣的綾羅綢緞而不可得呢?
他,當真是用心惦著她!
可她又能回報他什么呢?
難道真要告訴她,她當年是因為要嫁予他人,而被迫放逐了他?還是要告訴他,因為當年他國皇子嫌棄她貌寢,退了婚事,請無艷接受這樣的她?
淚水是她唯一答案。
豆大般淚珠落在他雪白的面頰上,她俯身撫住他如絲臉龐,喚出那個在她心里藏了五年之名字!
“無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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