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來也怪,就在雷持音撲向易承雍時,她聽見啪的一聲極為細微的聲響,幾乎同時,頸間那陣冰涼不見了,那股冷冷的氣息也跟著消弭。
這是……不在了嗎?
雷持音該回頭確認的,但她渾身抖得厲害,不敢回頭。
她怕她一回頭人就在地府里了!不管怎樣,她必須先抓住浮木,先抓住眼前的人……
「你還要抱多久?」
她聞言抬眼對上一雙冷而深邃的眸,看見那張厚薄適中的唇微掀。
咽了咽口水,視線緩慢地往下移,這才發現自己的動作有多不雅,她竟然直接跳到男人身上,直接坐在他的腿上,雙手還緊緊地抱住他不放。
而他身邊的幾個隨從都傻眼地瞪著她,就連朱嬤嬤也一臉難以置信,彷佛無法理解她怎會出現如此驚世駭俗的舉措。
她雖然想要跳開,但無奈手腳發軟,只能動作遲緩地下了地,小臉燒得燙燙的。
她已經不敢去想一息之前她到底做了什么、說了什么,可偏偏她就是記得一清二楚,甚至她可以從眾人眼里看出他們認為她是在投懷送抱,根本就是打算藉此賴上救命恩人……
她想死了,因為太丟人了。
她愿意解釋,偏偏不知道要怎么解釋他們才能相信。
「抬頭!
在鴉雀無聲的屋里,驀地一道清冷的嗓音響起,雷持音頓了下,羞赧抬眼對上男人審視的目光,不禁也跟著打量起他。
男人豐神俊美,面若冠玉,然而再仔細一看,他那雙深邃勾人的眼目光冰冷至極,那通身的懾人氣勢叫她打個激靈清醒過來。
瞧他一身玄袍繡金邊,看似樸素簡單,依規制至少是二品以上的大員,可怎會有如此年輕又位高權重的地方官員?尤其是他不怒自威,那是久居上位之人才會有的威嚴。
還是說,他并非地方官員,而是……肅王?
她雙眼圓瞠,越發覺得自己的猜想再正確不過,畢竟通州就是肅王的封地啊。
聽說肅王易玦是世間少有的美男子,和睿親王、首輔夏燁、京衛指揮使衛崇盡被稱為京城四絕,這四絕不只是因為四人外貌出眾,更因為四人皆是文韜武略皆通,各有建樹,教京城貴女為之瘋狂,四人所經之處滿地都是少女們丟出的手絹。
之所以說是聽說,因為那些事已經是十年前的事了,是長輩們口耳相傳的。
這么說來,也許正因為他有皇室血統,所以鎮得住鬼差?那么她這算是歪打正著,替自己找到活路了。
易承雍定定地打量著她,她的神色瞬息萬變,從一開始的驚恐到羞赧,揣測到平靜,全無掩飾的表露出來,是個坦然直接的人,她也是個美人,容貌嬌媚卻有股英氣,像是出淤泥而不染的蓮,看似脆弱,實則堅毅,挺有趣的。
想了下,他道:「既然你什么都愿意做,我自然能保下你。」
這話聽來尋常,挑不出什么毛病,然而搭配剛才的場景,感覺就像是易承雍瞧上了雷持音的美色,教他身后的人都瞠圓了眼。
沒想到向來不近女色的王爺一夕開竅了,不知該喜還是該憂,畢竟這姑娘來路不明。
雷持音愣愣地看著他,覺得他這句話有幾分輕薄無禮,可偏偏他的態度磊落極了,像是單純愿意接受她的請求,既然如此……
「只要不是作奸犯科,陷我于不義,什么事我都愿意做!
畢竟就在她抱住他那一瞬間,鬼差真的不見了!姑且不論是不是鬼差靠近不了他,但只要待在他身邊,她就不用擔心鬼差又來拘她的魂,否則就算他愿意差人送她回京,她恐怕也回不去。
「成!挂壮杏核斓卮饝值溃骸傅惚仨毾雀嬖V我,昨晚你在亂葬崗上可有見到任何人,或者……尸體!
雷持音想到昨晚瞧見的尸體,身子不自覺地顫了下,艱澀反問:「你為什么要問這事?」
「回答我!
要她回想昨晚的事,實在是教她頭皮發麻。
「這算是要我幫的事嗎?」沒人會無端端這么問,肯定是發生了什么事他在追查,才會問她這個曾經待在亂葬崗上的人。
「算是!
聽到他這句話,雷持音努力地回想著道:「昨晚我在亂葬崗上醒來時,瞧見有輛馬車接近,那輛馬車懸著紅色流蘇!
「昨晚的月光那么微弱,你怎么瞧得見紅色流蘇?」易承雍詫異的問。
「就瞧見了!
「然后呢?」
「然后有個男人下了馬車,把一包東西丟到我身邊,我瞧了眼發現是尸體,才嚇得趕緊跑,然后就撞上爺的馬車了!
「既然你眼力這般好,可有瞧見那個棄尸的男人面貌?」
「他的面貌沒什么奇特,就是個再尋常不過的人,不過比較特別的是,他手上戴著藍翠玉的玉扳指,戒身用上了深浮雕的技法!
易承雍聽至此臉上沒有喜色,反倒是更審慎地打量她。
盡管他并不清楚那人丟尸體時距離她多近,但就算再近,也沒人能一眼就瞧見這么細微的事物,何況是在那樣漆黑的夜色之中。一個玉扳指,多大的東西,她怎能連雕法都瞧清楚?她說得太過細微,反倒教他懷疑。
雷持音本是等著他再追問細節的,半晌沒下文讓她不禁抬眼看他,就對上他審視的目光,教她眉頭緊皺。
怎么了?她這是說了實話反被當成同伙不成?
「我總算明白為何沒人要在衙門里當人證了!顾滩蛔〉溃矸肿鹳F的人就能胡亂地懷疑人嗎?看來,肅王也不過爾爾,傳說就是傳說,流傳在市井里胡說的。
易承雍神色微詫,意外她的放肆,更意外她竟能讀出他的思緒。
他向來喜怒不形于色,就連最親近的空濟都無法摸準他的心思,怎么她就瞧得懂?是太過敏銳而推敲出來,抑或者是工于心計?此刻看似莽撞的駁斥,是否是故作姿態?
可瞧她的站姿挺直,粉拳緊握,那神情瞧來就是發自內心的憤憤不平,杏眼晶亮不染塵,像是最清澈的泉……或許是他太過小心翼翼了,既然她真提供線索,何不信她一次,要真是哪來的眼線,屆時再處理也不遲。
思及此,易承雍淡淡的解釋,「姑娘誤會了,在下只是不解在那么微弱的月光底下,你如何能分辨玉扳指是什么樣的玉質、又是什么樣的雕法。」
雷持音撇了撇嘴道:「小女子的大哥經營玉礦場,從小跟著大哥在玉料堆里打滾,自然對玉有幾分了解,又因為表妹家是玉商,常與表妹往來,自然了解諸多雕法。」
易承雍垂睫忖了下,道:「姑娘可有法子畫下那玉扳指的模樣?」
「細節處沒有法子畫,且與其畫玉扳指,倒不如畫人!
「姑娘善畫?」
「還行。」至少她那挑剔的小雅表妹從沒嫌棄過。
易承雍的長指輕敲了下,身后的空濟立刻差人備紙筆等用具,眨眼功夫就擺上圓桌。
不用等易承雍吩咐,雷持音已經默默地走到桌前。
居然要她當場作畫,說到底,這人根本就是不信她嘛……不過想想也對,雙方非親非故,想要人家信她,繼而保護她,她確實該拿出一些東西證明自己可信。
于是她提筆蘸墨,動作熟練地在紙上作畫。
雖然有一段時日未動筆,但這并不影響她的技藝,約莫一刻鐘后她收了筆,吹了下紙面的墨,才將畫紙遞給他身邊的人。
易承雍還沒瞧見,反倒是接畫的空濟先被畫給嚇了跳。
「怎么了?」易承雍瞧他一眼便接過畫紙。
空濟還沒開口,雷持音先搶白了,「我畫的人就是昨晚被丟到我身邊的那具尸體!
易承雍聽著,睨了一眼空濟,就見空濟點頭如搗蒜。
他剛剛之所以吃驚,正是因為他親眼見過楚寧的尸體,她所畫的就是楚寧死不瞑目的樣子,簡直栩栩如生。
「不是要畫丟尸體的人?」易承雍淡聲問,將畫遞給了空濟。
「本來是該如此,可我覺得應該跟爺來場交易。」雷持音晶亮的眸子直睇著易承雍,神情再認真不過。
空濟不禁看傻了眼,心想這到底是哪來的姑娘家,怎么這般有能耐,扛得住王爺的威壓,竟還想跟王爺談交易……肯定是吃了熊心豹子膽吧。
「什么交易?」易承雍并沒有因她造次而不滿和不快,依舊面無表情等著下文。
「小女子不求什么,只求保命,只要爺能保住小女子的命,作畫什么的我必定盡己所能!
「這事方才不是已經談妥了?」
「是談妥了,可我覺得空口無憑,不如寫張契書吧,再附加一些條件!拐f著,她拿了另一張紙開始擬契書。
她知道自己這么做很大膽,但她必須如此,畢竟他并不信任自己,她當然得替自己找個保障,尤其在他需要她相助時,她更有籌碼可談。
沒法子,她是商家女,總是習慣權衡得失。
「要什么條件?」他的眸色微冷懶懶地掃向屋外。
雷持音沒立刻回答,待她將契書寫好遞給他后,逕自道:「從今天開始,只要天色一暗,我就要待在離你最近的地方,明天,明天我就將那人的畫像交給你。」
此話一出屋里響起了抽氣聲,不敢相信她一個姑娘竟主動要求睡在離一個男人最近的地方,偏偏這男人還不是普通人,是皇室里身分最尊貴的睿親王!
她這要求多么荒唐又無禮,彷佛要他們王爺以色侍奉,這是什么跟什么!
朱嬤嬤懷疑自己的眼睛壞了,才會錯將厚顏無恥的妖女當溫良謙恭的貴女!
易承雍神色未變,一目十行地看完,幾乎是不假思索地道:「成!
瞬間,其他人全都瞠大了眼,簡直不敢相信他們冷漠的王爺竟然毫不猶豫地答應這種荒唐的事……這天要下紅雨了嗎?
就連雷持音也意外極了,她原以為還要費上一番功夫才能說服他,想不到他想也沒想地答應了。
難道說,她所知道的事正是他亟需的線索?
要真是如此,那就代表連老天都要幫她了。
「但總得有個期限。」雖說他不介意身邊多個陌生人,但不代表他可以一直容忍。
「當然,這期限……」雷持音攢眉想了下,也不知道那鬼差到底會纏她多久,要是離開他,鬼差會不會立刻就把她拘走?這倒是個大問題了。
等不到下文,易承雍起身撣了撣衣擺,道:「期限定在我將我要辦的事完成時,如果屆時你要回京,我就送你一程。」
雷持音喜出望外,突然覺得他雖然氣質清冷,可為人卻好極了。
「多謝爺,我將期限補上,還請爺在這契書上簽名!顾齽邮謱懼炏伦约旱拿謺r稍稍猶豫了下,但最終還是寫上了「雷持音」三個字。
不管這軀體原本是何身分,哪怕日后遇見了熟悉原主的人,她也能說是為了隱瞞身分才暫時充當雷持音,一點問題都沒有。
易承雍接過她補好期限并簽字的兩份契書,取過另一枝筆在上頭寫下自己的名字。
她接過其中一份,看著上頭寫著易承雍……是了,王朝是易氏天下,那就代表她猜的沒錯,他就是肅王。
「那就走吧!故蘸闷鯐壮杏恨熥酝庾。
雷持音趕緊將保命符折好往懷里一塞,快步跟上。
欸,這人怎么走得這么快,就不能等等她嗎?要是鬼差又來了怎么辦!
「王爺,就這樣留下一個來路不明的姑娘不會不妥?」書房里,討論完正事空濟忍不住詢問。
易承雍沒吭聲,拿出懷里的那份契約,目光落在她簽的名字上。
雷持音?他記憶中,徐家大爺的妻子似乎并不姓雷,可她卻想回京城城南三坊的徐家,她和徐家到底什么關系?
徐家是大涼唯一能夠通商各國的行商,在大涼的地位不同于一般商家,而徐家和夏燁的關系挺好,也許他該差人回京探探雷持音的身分。盡管她相當坦蕩,但這世間不乏擅長作戲的人,身在通陽他還是小心為上。
「王爺,空濟說得沒錯,如今正值多事之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归_口的是另一名護衛空澧,身形和空濟一般,面貌倒是比不上空濟的俊朗。
跟在易承雍身邊的護衛全都出自當年太祖皇帝留給易承雍的空武衛,人數約莫千人上下,全是精英中的精英,且全都是世襲制,為表忠心,一旦入衛之后,皆由易承雍賜名,全都為空字輩。
空濟是空武衛的指揮使,腰系黑瑪瑙珠穗,向來是跟在易承雍身邊的,而空澧是副指揮使,腰系紅瑪瑙珠穗,對外的密探幾乎都是交由他打理,其余貼身的護衛皆系其他不同顏色的玉石,各司其職。
「空濟,你認為有何不妥?」易承雍眉眼未抬地將契書收進桌面的匣子。
「這……」空濟欲言又止,等快速地想過一通后開口道:「王爺,我覺得她的畫技確實是一絕,要是明日她能畫出兇手的畫像,對咱們來說是極有利的,可問題她是不是……好像有那么一丁點攀龍附鳳的味兒?」
他不是有意把姑娘家貶得那么低,可她剛才開的條件在場的人都聽見了,哪一個不覺得她是刻意接近王爺,企圖飛上枝頭當鳳凰?
而且,現在人就在隔壁等著,好像等會兒就打算跟著王爺進寢房,這真的好嗎?
易承雍微揚起眉不予置評。他雖然不明白她的目的,但卻真不認為她接近自己的目的是為了成為他的女人,只是這也沒必要解釋。
順手提了筆,他寫下了三個字便遞給空濟,「讓人回京查查!
空濟一看,上頭寫著「雷持音」三個字,「王爺,這人是……」
易承雍淡淡看他一眼,他自動地閉上嘴,將字條塞進袖袋里。
空澧在旁偷覷了一眼,沒來得及看清楚卻也不在意,畢竟眼前最重要的是——
「王爺,一個姑娘來路不明,身上疑點重重,就這樣留在身邊實在是……」
「正因為疑點重重更應該擺在身邊,不是嗎?」易承雍淡淡打斷他未竟之言,起身往外走。
空澧想再說上兩句,一旁的空濟朝他使了個眼色,要他別再往下說。
他們的主子向來不是個能輕易被勸說的人,一旦拿定了主意,任誰都更改不了。不過既是要差人回京查人,干脆就順便跟夏大人說一聲,也許夏大人捎來信多少能改變主子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