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叫翻臉如翻書,銀貅算是真正見識到了!
人類呀,你們的劣性,外傳一點都不假,只要稍稍不順你們心意,你們前一刻的笑臉、前一刻的濃情蜜意全是個屁!
“你以為那種破鎖能鎖我這只貔貅嗎?!太瞧不起我了吧!我若真要走,你哪有辦法攔得住我?!”銀貅對著空氣跺腳生氣,小嘴喋喋不休,數次在小廳里盤旋來回,幾乎就打算再施個法,回去她自個兒的貔貅窩去過她的好日子,又何須在此被人類當成狗兒關呢?
可這口氣,她咽不下去!
他那是什么眼神、什么表情嘛?好似很想對她發怒,卻又隱忍,擺明指控她不懂事、她胡鬧、她讓他感到失望!
虧她心心念念等他回房,要將她今天在閣樓屋瓦上聽見的消息拿來問他,結果她沒機會開口,兩人就吵架了……算有吵架吧?
“一定就是你們家族的壞脾氣和不講理,才會在某一代被人下了詛咒,要你們九代衰運,男丁零落,還有每個男丁都活不過三十歲!”這是銀貅在午憩時聽來的事,好些個方家奴仆聚集樓檐下,嘀嘀咕咕說著。
方家受了詛咒,在數百年前,得罪某人,被下了最惡毒的血咒。方家的氣運本該飛黃騰達,卻因血咒緣故,當他們那一代的男丁暴斃,方家的繁華榮景亦隨之崩裂,前幾代的方家人更曾淪落乞討維生,待下一代男丁長大成人,再度重振方府家風,但好日子并沒有隨之而來,血咒在男丁三十歲再度應驗,男丁死,家運破,變成了方家輪回般的惡夢,亦是當初下咒人要讓方家興興衰衰,嘗到希望之際,又被絕望吞噬。
方不絕是第七代男丁,現年二十八,意味著再不用兩年,他也將面臨血咒威脅,所以方母才急于尋找能破除血咒的方法。娶陸小蟬,正是其一。
他也會死吧?
他身上的闇息,可是濃烈得與貴息形成平分秋色的拉鋸,誰也不讓誰,接下來兩年,闇息贏過貴息,徹底獲勝,他的好時運揮霍殆盡,到時便是死路一條,然后方家一落千丈,今時榮景,如夢一場。
方家前六代,無一幸免,沒有誰能拖過三十大關,現在有多少人等著要看第七代迎娶擁有破咒八字的新夫人進門之后,是否能安然度過。
能不能她是不知道啦,她只知道,陸小蟬跑了,她的唯一功用也沒派上用場。
老實說,這事兒與她何干?她又不會在方家留上兩年,方不絕最終是死是活、方家下場如何,她不會也不想親眼目睹。人類的渾水.少蹚為妙,她只打算在他活著的這一小段時間,快樂享受。
他的生死,不關她的事,他又不是她真正的丈夫,貔貅,是不需要夫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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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不絕,牢牢記住你丈夫的姓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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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句話,也是說給陸小蟬聽的,而非她銀貅,她不過是一時興起,冒充人類和他在大床上翻滾過幾回,他不是公貔,無法與她為伴一生,況且剛剛又那般對她,她根本沒有繼續留下的理由……
本是為了娶個妻子進門來替少爺解咒,看看是否能助少爺撐過死關,偏偏少夫人是這種刁鉆性子,怕少爺還沒面臨死關,就先給她活活氣死了。那時某位丫鬟幽幽嘆息。
老夫人當初也掙扎許久,明知少夫人名聲不好,卻為了寶貝獨子的性命,不得不忍下諸多嘲弄取笑,以及陸家獅子大開口的離譜聘金,結果成親不過幾日,少夫人又是逃婚,又是自個兒莫名其妙回來,現在更開始欺負起方家的人,難怪老夫人這些天來總是哀聲嘆氣。一名老實臉長工亦在搖頭。
若能破咒,她想怎么欺負我們都無妨,怕只怕毒咒沒能破解,又惹上這等麻煩,才是方家不幸的開始吧。
想走的腳步,被大多雜亂思緒及聽見的話語絆住。
還剩兩年吶……真希望少爺平安無事,度過死關。
兩年,好短。
方不絕知道自己只剩兩年壽命嗎?
知道的話,豈不是很折騰嗎?
每日清晨醒來,離死之日便更近一天。
他,怕嗎?
“……不對,他剛才那樣待我,我替他煩惱什么兩年不兩年?就算他剩兩天可活也是他的命!便y貅猛搖頭,不要自己太去在意“別人家的事”。
只是,她沒注意到,自己收回了正欲展臂施法的柔荑,坐回床沿,逸出小小一聲悄嘆。
她咚的一聲,倒進軟枕間,拉起絲被蓋頭,在里頭嚷嚷:“不管了不管了不管了,我什么都不要管了啦——”
不管從方家眾人口中聽見了什么。
不管方不絕身上有哪一種惡毒死咒。
不管方不絕還能再活多久。
不管……自己為什么最后仍是決定留下來不走。
方不絕刻意隱忍三天,不去理睬“陸小蟬”關在房里的動靜,不聽不問她是否撒潑耍賴,是否為難下人,是否咒罵他冷漠無情,他硬下心腸,存心要她明白,昔日的小姐脾氣在方家不管用,不是每個人都必須容忍她、敬畏她。
恰巧船行這兩天運回一艘撞礁受損的商船,他忙著處理修繕及受潮貨物賠償后續事宜,足以將心思暫時挪開,不去滿腦子想她有沒有反省,有沒有吃飯,有沒有生氣,有沒有……哭泣。
他雖非方家船行的掛名當家,實則船行運作諸事,仍須經他之手來決策,對娘親擔心他的三十死關,而央求他不許跑船護貨,不許以當家主事身分對外宣稱,他為了讓年輕便喪夫的娘親安心,全數應允,不過船行伙計們都很清楚,表面上方不絕的表弟李韻是老板,真正掌權的還是方家第七代獨子方不絕。
他有絕對的理由早出晚歸,甚至直接睡在船行客鋪亦不足為奇。
只是當事情逐一解決,他失去了借口,最終仍是要去面對他的掛心和懸念。
掛心自己的三十歲死關,以及懸念關于如何對待“陸小蟬”的方法。
他在眾人面前,表現出對于詛咒的無動于衷,當每個人都替他煩惱起未來,只有他,不浪費時間在自怨自艾上,若他注定三十歲將殞,那么剩余的兩年自當是無比重要,他要做的事還太多,至少,必須為方家眾人安排妥善。
詛咒是什么?真有其存在嗎?
它是無形的,他并不想相信,可是任誰都無法解釋方家六代男丁接連早歿的巧合。各種意外,奪去正值年輕力壯的男人生命,無病無痛。有的,是返家途中,遭天外掉落的店鋪招牌砸碎了腦;有的,是在家中與妻兒共進晚膳時,被一顆小魚丸噎斃……
即便他身體健康,鮮少生病,不代表不會有突發厄運降臨,萬一他像前六代祖先一樣壽終干三十,對“陸小蟬”而言著實不公平。她還如此年輕,若步上他娘親的守寡后塵,她能忍受那種孤寂和無助嗎?
要是他真的走了,當然不希望她為他獨守一生,他會樂見有人能照顧她,卻又會嫉妒照顧她的人不是他……
嫉妒,也是活著才能有的權利,他若死了,連生氣的能力都沒有,還談何嫉妒?生平第一次,方不絕對于糾纏自身的詛咒——連他都不甚詳懂此咒始末,僅聽過一些細碎拼湊的故事,非要方家一代一代嘗到苦楚——感到痛恨、感到憤怒、感到不甘心。
假使她無法替他解咒,八字說法不過是訛傳,他的命運仍敵不過詛咒,即便再不愿、再怨懟,壽命長短豈能由他,到時,她怎么辦?她那不服輸的傲性,娘親會視她如己出,疼她若女嗎?
他不由得,憂心起這些。
憂心自己死后,她可能面臨的困難。
這樁為破咒而成的親事,竟成為他最后無法安心離世的煩惱嗎?
他低嘆,感覺馬車停下奔馳速度,意味著他到家了。
這是三天之中,他最早回府邸的一次。
三天也夠磨損一個嬌嬌女的倔強任性了吧——
沒有。
他甫踏進海棠院的月洞門,憂心忡忡的玲瓏立刻小跑步迎上前來,沒待他開口詢問何事,她便急忙稟告。
“少爺……少夫人已經三天沒有進食了!”
“什么?!”
“……我每餐送去的飯菜,皆原封不動擺在桌上,筷子連被拿起來翻翻菜色的痕跡也沒有!彼憛捝俜蛉耸且换厥,見少夫人不吃不喝是另一回事,玲瓏的擔憂,是貨真價實。
方不絕急遽而行,玲瓏在他身后小跑步追趕,喘吁吁再道:
“少夫人一直躺在床上,用絲被蒙頭,喚她也不應聲,玲瓏擔心……”
“把鎖打開!”方不絕急喝交代,玲瓏來不及順氣,手忙腳亂掏出鑰匙開鎖,動作不過遲拙了些,方不絕搶過鑰匙,自己動手,一氣呵成解開門上煉鎖,拋丟在地,撞開房門入內。
房里,沒有燃燭,幽暗暗的,連月光都藏進厚云間,吝嗇由小窗投射光暈。跟在他身后的玲瓏點起燭火,明亮的同時,他看見完整擺放在桌上的晚膳托盤,動也未動,冷硬的白飯,一碟茄汁桂魚片,一份小糟雞,一盤香辣豆腐,一盅竹笙雞湯,以及一碟鮮炒時蔬,綠色菜葉已變得黃爛,教人失去食欲。
榻上一團隆起,只露出一雙白玉裸足。
“小蟬!”
他猛地掀起絲被,床上人兒雙眸緊閉的荏弱模樣,抽緊他的心,他幾乎以為她失去意識甚至是性命,嘶吼著要玲瓏速速去請大夫,自己則繼續喚她。
“小蟬!小蟬——”該死的他!怎會和她用硬碰硬的爛方式來處理事情?!他明明可以跟她說道理,努力說服她、改變她,現在看看他將她變成了何種模樣……
銀貅睡得正甜,卻被雙頰上一掌一掌拍來的干擾給打破安寧,她從三天的沉眠中惺忪醒來,視線仍迷迷蒙蒙,未能適應房里燭光,隱約看見這些天夢里唯一出現過的臉孔,一改夢中的冷漠厲顏,變得關懷、變得擔憂,他喊著一個不屬于她的名字,喊得焦急、喊得失措,直到見她睜眼覷他,他臉上的表情又添了一抹憐惜,放輕手掌力道,像在撫摸珍稀之物。
可她不愛聽他叫“小蟬”,那不是她的名字,她是銀貅,銀貅。
“別喊我……”小蟬,那不是我的名字。
方不絕認為她在生氣,才會使性子說出這句話,能使性子,也代表她的身體無恙,只是虛弱了些。他松口氣,發覺自己掌心及額際一片汗濕。
他竟被她嚇出一身冷汗……
無奈隨著吁嘆而出。
“為了與我賭氣,忍受三日饑餓之苦,你也未免太倔強了些!
銀貅還迷迷糊糊,睡了三日的神智尚未完全清明恢復,聽他說話,看他薄唇開合,卻沒聽見內容,于是她沒回話,只是揉揉眼趕跑睡意,自軟枕寬榻上半起,身子軟綿綿的彷佛無力支撐,偎向他,由他負載她所有重量。方不絕被她貓兒般的撒嬌行徑弄胡涂了,她應該與他鬧脾氣,耍潑捶打他,或是冷臉相對,比誰先低頭認輸,而不是……柔若無骨地依向他,將他當軟胖抱枕在攬。
“餓不餓?”罷了,他輸了,軟化了,敗陣了,拚不過她拿自己身體安危當賭注的硬脾氣——他可以繼續與她硬碰硬,她不吃不喝,是自己為難自己,餓著的人不是他,痛苦昏厥的人也不是他。但,何必呢?折磨她不是他的本意,她是他的妻子,雖然親事是順應母命而訂下,與其說是迎娶她,不如說是迎娶她的八字,然而,他并未抱持著娶她進門之后便冷落她、錯待她的念頭,他發自內心視她為妻,唯一的妻,不保證一定會深深愛上她,卻絕不辜負她,迎進三妻四妾來惹她傷心。
這是他給予她的承諾,一個雖沒言明,卻在他心底立過誓的承諾。
“有點!便y貅嬌憨憨的。無事可做的三日,嗜睡的貔貅,睡過好幾頓金銀珠寶的進食時間,所幸,貔貅餓不死,睡比吃重要。
方不絕聞言下榻,托盤早的菜著雖冷,還是能食,這個時辰,廚房灶火應該已熄,不需要再勞煩廚娘為熱一頓飯菜而重新生柴起灶。他的娘親,在方家沒落的好些年前,便是在一處大戶人家當廚娘,每日,為應付奢侈豪豐的膳點而苦思變化,不許太過頻繁重復的菜色,總讓他娘及其余廚娘戰戰兢兢,每頓開灶都是一場戰斗,不僅早午晚三餐,大戶人家怪癖多,有時三更半夜亦會差人來拍打奴仆房,要娘親起床為他們煮食,只為了主子們突然想吃碗干貝粥或燴飯。
有一回冬季深夜,一連四次——大少爺、二少爺、老爺、三姨夫人,分別討了筍潑肉面、海鮮膾、百味羹、涮羊肉——那夜娘頂著寒冷夜風,在足以凍斃人的井邊挑水,忙著準備切洗的食材,好不容易忙完一道,以為無事熄火,才回房躺上木板床,又被人給喚起,繼續為另一位主子的命令忙碌奔波。
正因為明白那種辛勞,他與他娘向來不去做為難下人的要求,他們方家是嘗過苦的,不是生來便錦衣玉食的富貴人家,冷飯冷菜只要能吃飽,他們也能扒得干干凈凈,不豪奢不浪費。
他端起白飯,胡亂夾了幾片魚肉和豆腐,回到她身邊,趁她混混沌沌之際,滿滿一口飯菜喂進她口中。陌生的口感及怪滋味,銀貅本能地咀嚼了半口之后便皺著臉要吐掉,他薄唇前抵,封住她噘嘟的豐唇,不容她任性。
吐不掉,只好咽下,這才發覺并沒有她想象中難吃,尤其是滑嫩嫩的豆腐勾了芡汁,咕嚕一下便溜進咽喉。
他又喂她第二口,第三口,接下來的喂食變得順暢許多,銀貅沒再排斥咬下箸間夾來的人間食物,它們與寶礦在牙關咬破的感覺完全不同,毋須費上太大咬勁,只消細細嚼,便在嘴里化開,散發出新奇的氣味。一粒粒白米,原先沒滋沒味的,越是咬著,便越來越甜……
“剛端來時熱騰騰的滋味比較好,你偏偏不吃,等飯菜都冷了,吃起來便差一些!
“這樣算冷嗎?我以前吃的,比這些更冷!苯疸y珠寶沒有溫度,她都吃得慣了,何況是他手上那碗。
她乖乖地吃光了飯菜,還將冷雞湯也喝個精光,這饞樣,哪像個挑嘴的任性嬌嬌女?
“你像現在這樣溫馴聽話,不是很好嗎?”方不絕為她擦拭嘴角,像個寵愛女兒的爹親,充滿耐心地說著:“性子太烈,渾身長滿了刺。與誰都不愿嘗試相處,雖然短時間內你看似占上風,日子一久,你會發現沒有人愿意和你交好,逐漸受到孤立。你自己一個人,在方家該如何是好?即便大家不敢明目張膽欺負你,那種刻意被遺忘及冷落的味道,你真能熬過嗎?”
萬一他避不過詛咒,這方家,容得了她嗎?
不要成為全方家最讓他放心不下的人吶……
他的娘親,早已央托表弟李韻奉養照顧,方家的命運,應該不會拖累李家,他并不避諱談及他死后的諸多后事交代,人終難免一死,不過是早與晚的差別,他為方家上上下下都安排妥當,即便他明日猝逝,眾人也不會手忙腳亂地失了頭緒,只是悲傷在所難免。
可關于她,他該如何安排呢?
“……你好像在交代遺言哦,什么我自己一個人在方家,你不是也在嗎?”她不愛聽,總覺得心里不舒坦,悶悶的!澳闶遣皇菗姆郊业脑{咒,說你跨不過三十大關?”
“你也知道詛咒之事?”不意外,方家之事,早在西京流傳許久,成為茶余飯后的一件趣聞……事不關己,任誰來說,都帶有一絲風涼。
她點頭!奥犎苏f的!
“知道自己嫁的丈夫恐怕沒能活多久,你心里,多少怨懟吧!彼,才在洞房的隔日,逃掉了。
怨不怨懟,銀貅是不知曉啦,那亦非她該有的情緒,她看見方不絕的苦笑,那笑里好復雜,有大多太多的東西,她無法一一分辨。他笑著在跟她說“恐怕沒能活多久”,那是關于他的死期,為何還能笑?一天一天數著日子不是很可怕嗎?他眸里似乎也有害怕,可又不像是恐懼,倒比較神似擔憂……擔憂什么呢?他的眼中,映出她的茫然,他凝覷她,一臉的……放心不下。
“你,怕死嗎?”她突然這么問,問完,覺得自己好蠢,誰不怕呢?若有人拿這個問題問她,她定也無法答得爽快利落。
“本來不怕,娶你之后開始會怕了!
這句話,銀貅不懂其意,怕不怕死,與娶她有何干系?
人類講話的方式,有時她真的不是很明了。
還想問清楚些,奉命去找大夫的玲瓏在此時回來了,帶著一個渾身藥臭的老者,二話不說就湊上前來,險些熏昏了嗅覺極佳的她。
他們堅持要替她把脈,她卻是堅持不給人碰她,一陣抵抗勸說拉扯誘哄,她被方不絕攬進懷里,牢牢抱住不放開,右手讓他拎到大夫面前,腕脈教人給按去了。
大夫探得眉頭深鎖,探不出個所以然來,加上她的脈象與常人迥異,任憑大夫怎么按,也沒能按著脈動,一張老臉又拉不下來.只能胡謅幾句“體寒身虛,開幾帖藥方子飲飲,再好生休息”,便匆匆告退。
一場插曲,讓銀貅沒能追問下去,一時之間也忘了,只記得要趕快將被大夫按過的右手給刷洗干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