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后。
夜半之時,又兼春寒未褪,窗外雨聲浙瀝,形成一股規律的聲線。在這夜里使人只覺朦朧昏沉,正是最好眠之時,但她卻無來由的驚醒,黑暗中猛地張開眼,抬手一抹,額上竟已泌了細密冷汗。
一殿宮室悄然無聲,她這內間漆黑一片,只有外殿微弱的燈影透了進來,她靜靜的躺著,試圖緩和仍因驚醒而急遽的心跳。
怎么會……沒來由的這般心慌?就好像……有什么事要發生似的……
才這樣想著,門便被輕輕推開,菱兒提著一盞小燈,輕手輕腳的走了進來,才掩上門轉過身,便見到明悅芙已然坐起,驚了一跳,手里的燈因她這般動靜左右晃動起來,她趕緊穩住燈,輕聲道:“公主怎的就醒了,睡得不好嗎?”
“沒事兒,也不知怎的就醒了……是發生什么事了嗎?”明悅芙搖搖頭,對自己忽爾驚醒的事一語帶過,反問回去。
菱兒知她歇下后便不喜有人在左近伺候,因此若是無事,不會隨便進來,更別說還提著盞明晃晃的燈。
“呀!奴婢竟差點兒忘了正經事!绷鈨航o她這一問,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把燈隨手擱在了桌上,便去拉開衣櫥,拿出一套衣服和披風,嘴里一邊道:“皇上那兒來了人,方才扣的宮門,說是請公主趕緊去一趟,也別驚動了旁人!
明悅芙聽是皇兄喚她去,心中涌起疑惑。這大半夜的,何事那么緊急,不能等到天亮再說?可她仍是立刻掀了被下床,由菱兒幫著,快手快腳的穿上衣服,又簡單梳了個發式。
“來人可有說是什么事?”
菱兒細細的為她系上披風的帶子,一邊搖搖頭!皼]有。只是說請公主緊著點兒,步輦已候在偏殿門口!贝鲪傑酱蚶硗桩敚鈨合胂,又往她手里塞了個小平爐,才又提起燈,一路引著她走了出去。果然暗夜里已有一乘步輦和兩名內侍在那兒靜靜候著,見到明悅芙出來,恭敬的向她行了禮,然后將她扶上去坐好。
一切都是如此安靜無聲,讓她一時間還以為自己仍在作夢,可那冷意卻實實在在的襲來,刮疼了她的嫩頰。
縱是已開春,這深夜寒風仍是刺骨冰涼,她不自覺把披風裹緊了些,把那手爐抱在胸前,這才覺得身子已不再那么僵硬得繃緊,稍稍放松了下來。
步輦快速而穩當的行進,不多時,便從皇上所居的齊光殿邊上的一角側門彎了進去。
兩個時辰后,皇城的西門里駛出一輛輕簡小車,在雨后初晨微露的天光里,急急向西南方向行去。
西境方水關,主帥府內,難得傳出飲宴談樂之聲。
“少陽,你我分別三年,難得重見,切勿客氣,今日需得滿飲此三壇……”柏云奚坐在上首,神色飛揚,端起手中酒碗,眉目清朗,笑意磊落,那高揚的唇角顯示了此刻他的心情極好。
一旁陪坐的幕僚將士們亦是高聲談笑,大伙兒心知今日將軍故人——在京任禁衛左將軍的溫少陽來訪。兩人自小便玩在一處,又都沒有兄弟,因此情感甚是親厚;和如此摯友見面,柏云奚心情自是歡快異常,眾人也就紛紛沒了顧忌。
自柏云奚接管這西關以來,雖是看著性子溫朗,親和有加,可該做的該罰的卻是一點也不落下,再沒有人敢因為看著他好說話便肆意胡來。今日難得頂頭上司心情甚佳,眾人便欲趁機好好放松一回,言談舉止間較之平日便少了幾分拘禮。
“云奚,你可真狠心,一到這西關就是三年,總也不回京里,就連我成親,也只是托人帶了賀禮,今兒若非皇上讓我跑這么一趟,還不知何年何月才見得著你!睖厣訇栄b著不滿的樣子,可誰都看得出來他面上亦是笑意盈然。
“是做兄弟的不對,我自罰三杯,就算賠罪可好?”柏云奚端起酒碗,言方畢,便一飲而盡,又連倒了滿滿兩碗,亦是面不改色的一口飲下。
此舉讓眾人紛紛鼓噪叫好,氣氛一時之間顯得熱烈非常。
“行了,誰跟你認真呢!睖厣訇栆姞睿αR著,亦是舉起碗。一口飲盡了手中酒,才隨意的用袖子抹抹嘴,復又開口道:“說來你年歲也是老大不小了,我小你一歲多,兒子如今都快出世了,可你卻連老婆的影兒都沒有,老太爺在京里可是心急得很,聽聞我要來,還特意囑咐我,探探你的意思呢!
柏云奚的祖父是開國元勛,當年也是;拾轳{一路護著先祖皇帝坐上那九五至尊的寶座,偏又懂得識時務,早早便辭宮賦閑在家,只領個武國公的封爵,膝不只得一獨子,便是柏云奚的父親,可這兒子偏偏只喜識文弄字,如今也只是在京里做了個不大不小的官兒,和其夫人向來鸛鰈情深,因此對于柏云奚的婚事倒是不怎么催逼,只要他選個心里喜歡的便行。
可這老太爺自小便和孫子親,那武術兵法還是他手把手的教給這個孫兒,如今老人家年紀大了,就盼著看他早早成親,生個重孫來抱抱,偏這小子也不知是沒開竅還是怎的,每回信里總只推說邊關兵事未息,京里也末下旨召回,硬是這樣拖了一年又一年。
親爺爺的心思,又是從小給他帶大的,柏云奚哪有下明白的道理,可他只是對著溫少陽苦笑,依然搬出“邊關未靖”的理由,想要輕巧避過話題。
這個中緣由,他亦是解釋不清。三年前他方返西關,便急急揀了一日,讓韓衡領路,想去尋那柳姑娘,到了那兒,老神醫正好亦在,當即答允了親事,只有一個條件,便是他覺著年歲大了,因此想留著徒兒多陪兩年。
柳輕依的確是個心軟善良的姑娘,住在那兒幾日,便見她前前后后救了好些受傷的動物回來。她并未認出他來,對這門親事卻也無多大抗拒,甚至同他亦是談得來,當時他心中喜悅,對自己說,就是她了。
可不知從何時起,他已不再心心念念著完婚,柳輕依似也不急,兩人的相處方式比起未婚夫妻,卻更像兄妹一些;那訂親之事,除了韓衡,他更是從未和旁人提過,這么一晃間,三年也就過去了。
他更沒有對外人道的是,這些年,他人雖已在西關,可卻時常想起在京里時,那個聰慧嬌俏的纖華公主。她月下的笑靨妙語,她那一身粉嫩鵝黃,她彎弓搭箭時的認真,她驚馬時雖慌卻不亂的鎮定……
明明還只是個稚齡少女,卻無端端的讓他上了心。
還有那帳中如夢似幻的清淡香氣,唇上掠過的若有似無的冰涼觸感。
一件件,一樁樁,他弄不明白自己怎么像刻進了心里般,記得那般清晰,隨著時間過去,不但沒有消散,反是鮮明得就像昨日才剛發生一般。
難道自己竟是個三心二意的男人?柏云奚如此想著,又想到單純毫無心機的柳輕依,,心中竟不由得生出一股罪惡感來,素來在戰場上指揮若定、決斷明快的他,竟也陷入了猶疑難定的景況。
理不清頭緒,他便索性把全副心思放在國事上,他只告訴自己,他要娶的人是柳輕依,其它不該有的念頭,此后便該全部斬斷。
此刻溫少陽提起,柏云奚自是又抬出那千篇一律的借口來,可溫少陽顯是不滿意這個答案,正欲開口再問,旁邊一個幕僚適時插了話。
“溫大人,這西關遙遠,消息不怎么靈通,您方從京里來,可有沒有什么新鮮事兒能給大伙兒說說?”
“京里也沒什么別的事兒……倒有一件,那北蘇新立了太子,又并他們端王爺的世子承爵,日前遺了使者來,說是想為他二人求娶我朝宗室之女,只待皇上答允,北蘇再派人前來親迎!睖厣訇栂肓讼耄乓粋彈指開了口,這一來一去,方才那成親的話題便被轉開了去,讓柏云奚暗自松了一口氣,可溫少陽透露的消息又讓他不自覺微蹙起眉。
北蘇一向與嘉昌交好,和親之事本屬常有,卻不知這回皇上會選中哪兩位公主?可會選中……那纖華公主?
雖是抱著疑惑,他卻不動聲色,好似這個話題與他全然無關似的,只是靜靜聽著眾人議論,不自覺中竟又多喝了好幾碗酒。
“哦?這么說來,皇上可是已經定下人選了?”又一人開口,恰好問出了柏云奚最想知道的事。
“我出京之時,倒未聽說皇上有任何決定?蓪m中正值適配之齡的公主也就芳華長公主、寶華上公主和纖華側公主,此外還有幾位宗室郡主而已……這長公主早早便由皇上指給了錦大人,瞅著年后便要完婚,自是不列入考慮之中;至于其他人選,實是難猜。依我之見,那纖華公主倒是很可能給選上的,一來宮中都傳她性子和朗恰悅,又兼賢淑知禮,送去和親,正好彰我嘉昌是為文禮之邦;二來,她本就非先皇親生公主……”
聽著溫少陽一通分析,柏云奚忽地就覺著心內煩躁。她雖非皇室親生血脈,可她哪一點比不上那些個金枝玉葉了?但見眾人興致高昂,他也不好說什么,只待到一個段落,他才拍拍掌。“行了,明日還需早起演戈,眾位這就散了吧。”
眾人聞言,知是兩位將軍要敘些私舊之事,便識趣的都離去了,柏云奚直送大伙兒了門口,轉身見溫少陽正立在原地,似笑非笑的瞅著他,頓時便有一種全部心思都被洞悉了的不自在之感。他輕咳一聲,搶先說起正事。
“說吧,皇上特令你這個禁街將軍到這兒,還領了三千川州府兵同來,絕非只是如此簡單!
“果然什么都瞞不過你!睖厣訇栆粩啃θ,正色拿出一封密函,用蠟封上,還蓋了皇印,寫明由他親啟。
柏云奚接過信,也不急著拆開來看,淡掃一眼便放進袖內,跟著只是望向好友。他心知皇上處事,絕不會只有信函一封,多半還頒有口諭,因此也未曾開口相詢,就只是沉著等待著。
“皇上另有口諭,西狄近日動作頻頻,先是貢品數竟比往年加倍,還個個質地精美。來使更是逢迎卑恭,全無前二年仍有忿忿之感,似是完全臣服!闭f到臣服二字,溫少陽頓了一下,現出一抹嘲諷的微笑,才又續道:“讓將軍明起演兵列陣,兵營布防皆按戰制,補給糧草,三日之后便將抵此,并任將軍為一等護國大將軍,兼行三軍兵馬總帥之職,其余人事,皆由總帥調度之!闭f著,又遞過一顆帥印,柏云奚當即單膝跪地接了。
如今照此情形來看,皇上這回是鐵了心要開戰。無論西狄是真的收了進犯之心,抑或是開始懂得隱忍再作它圖,皇上都個會再給他們機會坐大。
柏云奚快速的在心底評析著情勢。今日川州府兵隨溫少陽一同來了,那么不出三日,溱州府、湖州府以及西北二路駐軍便也將移師前來,屆時光是這方水關便有一支五萬大軍駐營,對西狄來說,可謂是一股不小的壓力。
皇上只要他故作開戰之態,卻未要他主動出擊;看來便是想逼得西狄沉不住氣,率先背約,如此一來,嘉昌便可算是師出有名。
想著,柏云奚心里已有了許多計較,條理清晰,卻又件件交錯縱橫,方才那一番兒女情長的心思,早給他拋至九霄云外去,如今他就像頭養精蓄銳過后的猛獅,渾身賁張著濃烈戰意。
獻光十二年春,西狄背悔前約,引大軍而至,兵分二路,一路直奔方水關,一路壓境引風關,西關方平靜三載,復又硝煙再起。
己近三更,主帥帳內仍是燈火通明。自從探子來報西狄大軍往此而來,戰事一觸即發之后,柏云奚便舍了較為舒適的府邸,住進了軍營。
“將軍,引風關守軍不多,如今西狄看著勢在必得,是不是……該遣一支大軍前往襄助?”副將蒙樺聲若洪鐘,語氣里帶著一絲急迫。
“將軍勿急。在座眾將誰和那駐關軍士沒有過生死之誼?可眼下正議方水關之事,還請稍安勿躁!卑卦妻芍麨楹芜@般急躁,只是掛著溫和笑意,抬手止住他,才又回到先前話題:“西狄往方水關來之主將是阿西德,此人智計勇武,皆是一等,因此其兵力雖是較少,卻也萬萬不可輕之!
一邊說著,又一邊在形勢圖上指指劃劃,總算在天將亮時把方水關的大致部署和策略擬定。
“至于引風關,由岳子齊將軍率五千兵馬前往。傳我號令,就說只可死守,不可輕易開門出戰!彼剖遣唤浛紤],便就這么定下,柏云奚輕慢的態度讓眾人都為之一愣,蒙樺第一個受不了,大聲開口:“將軍,為何不派我去……”
溫少陽似也不甚贊同,皺眉說道:“將軍,岳將軍年紀已高,不適合這般奔波,若要守關,不如還是由我……”
岳予齊一聽,忍不住吹胡子瞪眼。他在沙場上打滾了半輩子,如今雖已是奔六的年紀,可后塵一輩里,他從來也只服柏云奚一個。正想開口駁斥,柏云奚已在這當口寫好了人事狀,還用了帥印。
“此事我意已決,眾位不必多說。還請岳將軍稍事休息,徜晚些點過兵數,午時一刻便立馬出發,其余該干什么便干什么去,若是貽誤軍情,本帥定不輕饒!
他肅起臉,甚至用了本帥自稱,顯是再無轉圓余地。眾人不敢再議,只得趕緊領命各自出帳,蒙樺還猶有不平,被一旁的人連拖帶拽的拉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