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兒,不是說云奚身上的毒都已盡清了嗎?怎么到現在都還未清醒?這都好幾日了,這……”景泓站在窗前,臉色十足焦急。聽聞柏云奚依然昏迷不醒的消息,才剛下朝,甚至沒換上常服,便趕到沉水宮來。
明悅芙先是慢慢的行了禮,又摒退了所有人,才輕聲開口:“皇兄勿急。將軍所中之毒藥性緩慢,故臣妹亦是用了極緩的方子來治。那毒素留于將軍體內太久,想完全去盡并非一兩日的事兒,可將軍脈象確是平和,并無大礙!泵鲪傑降椭^,想著該如何向皇兄開口要求自己心中盤算的事兒。她垂下睫,掩去了眼里稍有些心虛的神色,看在景泓眼里,卻像是愧疚自責。
當時在西關,一待柏云奚傷勢穩定下來,景泓便命人將他送回京來,好讓他可以安心靜養。 明悅芙的醫術,景泓是很放心的,可誰知幾日過去,柏云奚看上去雖已面色紅潤,呼吸勻淺,卻仍是沒醒。
“罷了,你也是盡力了,難為你一個嬌滴滴的小女孩兒,還得奔波到西關去,回來了也不得休息!本般鼣[擺手。明悅芙只是輕輕搖頭,兩人一時都是靜默。
景泓的內侍姜海全于此際進來,先是朝兩人各行過禮,才走上前低聲道:“皇上,武國公來了,此刻正在御書房恭候圣駕。”
“既是武國公,朕倒不好耽擱了!本般h首,站了起來,將要跨出門檻,復又回頭道:“芙兒,這回你亦有功,想要什么,下回告訴朕,朕賞給你!
明悅芙愣了愣,還未說話,景泓已步出殿門,上了御輦。
沒想到她還未曾開口,皇兄便賞了她一件要求,可她心中唯一想求的那個念頭,皇上會答應她嗎?
御書房內,一個已是六十花甲,卻仍精神抖擻、紅光滿面的老人站得直挺挺的,看上去猶是雄風不減。見到景泓進來,便要行跪拜禮,景泓連忙擺手,示意兩旁內侍趕緊去將他扶起。
“柏老將軍,這兒沒有外人,您無需同朕行這虛禮,快請起,快請起!彪m封了爵,可景泓仍舊習慣喚著兒時的稱呼。
“如此,老臣多謝皇上厚愛!卑匦羞h聽景泓如此說,便也不再堅持;噬弦嗨闶撬粗L大的,君臣之間難免多了幾分親近。
“不知老將軍令日進宮來,可是有何要緊事兒?”景泓給他賜了座,自己亦隨意的坐到一旁,毫不拘束,就像是和一個尊敬的長輩閑話家常。
“皇上,老夫是個莽人,就不拐彎抹角了。老夫年紀大了,也只有這么個孫子,都二十五了還沒有個妻室,現下又躺在那兒,不知何日才能醒。老夫是想,還請皇上作主,給那小子選個良配,一來老夫也好對祖宗交代,二來,也是個沖喜的意思!
景泓微微皺了眉頭,這事可不好辦。
“老將軍,這事兒朕自是樂意,可當時朕已應允了云奚,絕不干涉他的婚事……”景泓裝著有些為難的樣子,手指曲起,規律的敲打著桌子。
“柏行遠聞言,瞪圓了眼,大聲開口:“皇上,那小子不懂事,老夫卻不能再任由他胡來!若那小子醒了以后有什么怨言,全由老夫一力承擔,就請皇上本著恤臣之心,允了老夫所請吧!”柏行遠知皇上不是不愿,只是礙于前約,因此急急的保證。
“老將軍既如此說,朕若再不應允,倒似有些不近人情了。只是,這事兒確實不好辦。”景泓想了想,站了起來,柏行遠趕忙跟著起身!斑@么著,三日內,朕便給老將軍找到一個孫媳婦,只是眼下諸事紛擾,只能從簡,待云奚醒來,大喜之禮再行隆重操辦可好?”
柏行遠亦是這般意思,當即二話不說的,同意了。
獻光十二年,平德京
時序才剛入夏,京里已陸續發生了幾件大事。
先是北蘇遣使求親,最后出行的幾個人選里,竟有一個是以驕縱潑辣聞名的散華郡主,讓百姓們議論紛紛,F在只等天氣再熱一些,那北蘇派來的迎親使便要出發,待其抵京,這支和親隊伍便要啟程。
再來便是那芳華公主的準駙馬錦仲逢,竟不知何時和公主身邊的宮女有了私情,偏偏又教人給撞見,皇上大怒,責其停職,在家思過;而那宮女則是早已不知所蹤,此事后來更是不了了之,任憑各種謠言滿天飛舞。
而最近,也是最新的一件事,便是那柏云奚于戰時重傷不醒,柏家恐斷了香火,便意欲為其尋一門親事沖喜。
皇上體恤柏家一脈單傳,如今又尚無子息,數日前便有一道圣旨直送入將軍府,言讓纖華公主下嫁,十日之內便是吉期,一應大禮物事,皆待柏云奚醒后再行補缺,而公主則先行人府,以做沖喜之意。
獻光十二年,實是熱鬧無比的一年。
紅燭已燃了一半,窗上門上都貼了象征性的大紅雙喜剪紙,只是這屋子里,只有她清清冷冷的一個人,隨嫁的內侍和丫鬟早早便讓她遣了出去。
明悅芙坐在鏡臺前,今日難得挽起了復雜端麗的發式,少女時微圓的臉頰如今已長成了形狀優美的瓜子臉,抹上了如霞困脂,襯得她一雙大眼流光異彩,整個人脫去了平日的溫雅秀和,卻是明媚無匹,光采照人。
可她臉上卻沒有半分欣喜,那雙大眼內,此刻正流轉著疑惑和惶然。
怎么會……再不久她就可以得償宿愿,可她怎么會開始感到害怕和后悔?
握緊手中一小包細末,明悅芙復又看向躺在床上、仍然昏睡的柏云奚。
只要……只要他醒來之后,尋對時機給他服下這包藥加入酒水里,那之后,兩人便將是名正言順的夫妻,她會有一輩子的時間,可以讓他看見她的心、她的好,這一切,不就是她所想要的嗎?
那么,她還在猶豫什么?
“爹……娘……師父……芙兒是不是做錯了?”明悅芙喃喃低語著,突然好想念幾位長輩。自下了這個決定以來,她一直就找不到個人可以商量。
那日皇上突然召了幾位公主過去,說要給柏云奚指婚,幾位公主臉上都寫著不愿,畢竟外頭的傳言聽多了,大伙兒都認為柏云奚此刻情形危急,誰也不想冒著嫁過去便要守寡的危險。
只有她,她心知肚明他肯定會好起來的,可她沒有告訴別人,而是向皇上提了那個要求,皇兄很快便允了,所以,如今她才會在此。
燭火微微一跳,明悅芙終是咬著唇,把手上那包藥收進了妝盒的最深處,而后把那一個暗格合上,開始慢慢拆下頭上的繁瑣發飾,又細細拭凈了臉,這才走到床邊坐下,一雙眼里都是那個正在昏睡的男人。
她伸出手,細細描摹他的唇鼻眉眼,那臉上的胡渣子微微刺著她的手,掌下的皮膚既干燥又柔軟。他長得真是好看,就連在病中,都還是那么好看,她想著。
撫著他有些消瘦的臉,明悅芙突然覺得好自責。待冷靜下來,她才突然覺得那樣算計著如何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是一件多可怕的事情,她甚至嫉妒著輕依。
縱然她只是順勢而為,并沒有真的去算計了誰,可她仍是讓輕依失去了這個未婚夫婿,她甚至沒想過他們是否已經……兩情相悅。
明悅芙越是想越是心驚。她怎會忽略了這么重要的事兒!若是“……若是師妹心里也喜歡著柏云奚,那她這樣橫插一杠,耽誤的,豈不就是三個人的一生?輕依會不會怨她?他會不會……恨她?
驚出了一身冷汗,明悅芙忽然不敢再看眼前這張臉,她急急把柏云奚身上的被子拉好,熄了屋里的蠟燭,而后走到邊間另外早已備好的另一張床躺下,翻來覆去,一時卻是怎么也睡不著。
黑暗中,她仿佛看到柳輕依帶著怨怪的眼,那總是對她笑得瞇瞇的眼,此時睜圓了瞪著她,對她說:“師姐,你怎能如此,你毀了我的一輩子!”
不……她……她只是?只是?
明悅芙張嘴想辯解,卻發覺自己無法解釋,可柳輕依已轉過身,她連忙想追上去,誰知抓住她肩頭一轉身,那人竟成了柏云奚。
“公主,我對你從無男女之情,我這輩子非輕依不娶……”他的語氣堅決,看著她的眼里沒了往日的溫和,盡是冷漠和厭惡。
然后輕依又不知從何處冒了出來,兩人十指緊扣,相視而笑,不再理會驚呆在原地的她,就這樣,慢慢遠去……
“……不要!你們別走、別走!我能解釋,我能解釋的!”明悅芙慌張的想追上去,想道歉,想解釋,可他們卻越行越遠,她急得張口大叫,卻突然感到身子被誰一陣輕輕搖晃,她聽見有個熟悉的聲音在喚她,帶著關切和緊張:“公主,公主,您怎么了?作惡夢了?”
張開眼,明悅芙看著還很陌生的床帳,窗外已透進一絲天光,菱兒正跪在床邊,擔憂的看著她。
……原來是夢,幸好只是在作夢……
這么想著,她輕輕喘著氣。那夢里被他們兩人厭惡排斥的感受仍然如此鮮明,明悅芙忍不住心頭一陣陣發顫。
“公主,您是不是睡得不好?”菱兒見她一直沒有說話,臉上余悸猶存,便輕輕問道。
她一直就心疼這個公主;當時皇上下旨賜婚以后,各宮娘娘和公主便每日輪著到沉水宮坐上一坐,看著是為她抱不平,可誰不知道那些公主們都在慶幸這人選不是自己。
再說皇上平日里對公主那萬般疼寵,可畢竟不是同一個娘胎里出來的,果然這件事上,就立馬看得出這親疏高下來了。
“我沒事,F在什么時辰了?”明悅芙勉強一笑,看看天色問道。
“回公主,現時卯時一刻。”菱兒回答,見她掀了被子,連忙拿了件外衣給她披上,又端了熱水過來。
“這么晚了,我得趕緊去向長輩請安才是!泵鲪傑絿樍艘惶,手上的動作愈見加快。
錯了,便要彌補,這是過世的爹娘教過的,那么她眼不能做的,便是替他侍奉幾位長輩,略盡孝心。
幸好她還不致錯到最后一步,那門親,還是有余地能夠挽回;而對他和輕依的那些歉疚,她愿意慢慢來還,只求他……不要在醒來之后,便把她拒于千里之外。
好幾日過去,柏云奚的情形愈來愈好,又兼明悅芙毫無架子,很快就和這府里的人打成了一片。柏行遠欣慰之余,就盼著孫子早日清醒。
柏云奚張開眼,見著那熟悉的床項雕花,還有些發楞,好半晌才回過神來,認出這兒是自個兒的房間。
窗外的光線有點昏黃,說明時候已經不早了。
他撐著坐了起來,揉著因睡了太久而有些發脹的太陽穴,一面努力思考著受傷之后的事。他怎么會在家里呢?當時中箭,那箭上帶毒,回營后,只記得要把那支箭交予韓衡,之后便人事不知了……隱約中,似乎又聽見柳輕依在對他說話。
想到那支箭,柏云奚神智便完全清醒過來。他不知自己昏睡了多久,也不知道皇上是如何處理此事,還有,那支箭矢的主人……
正自出神間,外間傳來了說話聲。
“老太爺,您怎么來了?是來看望將軍的嗎?”那清脆徐緩的話聲,熟悉得讓他渾身一震,正想掀被下床,卻覺得手腳有些綿軟無力,許是躺得久了,氣力還未恢復過來,他只得按不急切的心思,慢慢扶著床柱站了起來。
“丫頭,你這稱呼可該改改了。老夫今日不為別的,就是來看看你可還習慣?”
“老……爺爺,芙兒沒什么不習慣的,難為您記掛著。”
不必親眼看見,也能想像那說話的人臉上肯定是帶了甜甜的笑意,只是,她自稱芙兒,芙兒是誰?
“那就好那就好。你這丫頭老夫是越看越順眼,只是丫頭本來貴為公主,如今這般匆促的就嫁給了奚兒,心里可會覺得委屈?”柏行遠蒼老渾邁的聲音又響起,只是道出的內容讓柏云奚聽著又是一楞。
成親?他嗎?和……誰?公主?哪個公主?
“爺爺說的什么話,這也是芙兒自己心中樂意,自是不會有半分的委屈!
明悅芙正和柏行遠在外間說著話,她打從心里敬愛著這個坦率的老人家。柏行遠盼了這么久,總算是盼來這么一個可人的孫媳婦,疼她亦是疼得緊。一老一少聊得很是歡快,卻冷不防聽見房里一聲悶響,兩人對望一眼,趕緊站起來往里邊走去,柏云奚正倒坐在地上,一臉的狼狽,見到她進來,似是不敢置信,那句話就這么脫口而出:“怎么……是你?”
明悅芙愣了一下,而后露出一個怯怯的笑容,走上前將他扶了起來,才看著他輕聲道:“將軍,你總算是醒了!
“爺爺,這是怎么一回事?”察覺到她的回避,柏云奚微皺了眉,轉移了問話的對象。
柏行遠頭一次不敢直視孫子,有些心虛的轉開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