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頭才剛轉到這里,柏云奚便聽見景泓笑吟吟的開了口:“云奚,朕聽說賞花宴那天,你和朕那義妹在園子里相談甚歡啦!”
定了定神,柏云奚不疾不徐的回答,毫不顯露心虛之意。“回皇上,臣那日出殿散心,正好遇見公主,不及走避,便同公主聊了幾句,并無冒犯之舉,當時公主的貼身宮女亦在場,可以為臣證之! ’
“行了行了,難道朕還不清楚你的為人?朕今日把你叫來昵,也就只是想問問你,覺得朕那義妹如何?”
“……纖華公主秀外慧中,氣韻恰雅,言談不俗……恕微臣斗膽,似公主這般女子,怕是天下間再難尋見第二。”明知這些話不該由他來說,就怕皇上會對他二人之事多作聯想。柏云奚略略遲疑,最后仍是將心中的感受誠實說了出來。
他下意識的不愿將心中那個秀美身影草草敷衍過去。
“這么說來,柏將軍對芙兒那丫頭是滿意得很了?”聽見柏云奚這般盛贊,顯是發自內心之語,景泓笑得像只狐貍,語氣里帶著一絲了然。
這宮里處處是他的眼線,當日二人在御花園相談甚歡,早已有人向他呈報,而對此情形,他自然是樂見其成。芙兒的心思他清楚,就不知道柏云奚是怎么想的了,可從柏云奚方才的話來看,對于明悅芙,他也是欣賞的。
這兩個人,當時對賞花宴都是一副興趣缺缺的樣子,讓他這個皇上在一旁為他們兩個急得跳腳,可終究還不是遇上了嗎!
景泓正暗自樂著,可柏云奚的下一句話便當頭澆了他一盆冷水。
“皇上,微臣對公主并沒有旁的想法,滿不滿意這句話,皇上不應該來問我!
“云奚,難不成你還是……”景泓瞪著柏云奚,又開始恨起他那顆固執如鐵、一旦認定某件事便是十頭牛也拉不回來的腦袋。
“是。我早已對自己發過誓,此生只愿娶那女子為妻,其他人再好,我都不要!卑卦妻苫赝^去,不再稱自己“微臣”,每當他用這種語氣說話,便表示他心意已決,就算說話的對象是皇上,也不能撼動他分毫。
上一回,先皇駕崩之時,柏云奚也是用這樣的語氣,不顧他的勸阻,堅持背著欺上不尊之名,率領京城禁軍,重兵團團守住了金鑾殿和整個皇城,切斷了太后宮對外的所有聯系,讓在一旁虎視眈眈的太后人馬不敢輕舉妄動,又將幾位皇叔軟禁在封地府內,直至先皇順利入葬陵寢,禮司在太廟祀日當著文武百官之面宣讀先帝遺詔,他得以順利登基為止。
若是他這個皇帝再無能一些,對他有任何的懷疑,恐怕他上位之時,也就是柏云奚被下獄問罪之時,個中兇險,他相信柏云奚比他還要清楚,可當時,這男人卻沒有絲毫猶疑。
這個男人,該狠絕時,比誰都要果斷,甚至也不留余地給自己,只要他認為那是對的。
雖早已對此有了深刻的認知,景泓有時還是受不了他這般的性子。深吸口氣,景泓知道明白直說對眼前這人是沒有用的。
“你不要任何賞賜,還請戍西南,也是為她?”
“……微臣不否認有此等私心,然邊關仍亂,西狄狼子野心,手段陰險,眼下兩國又正議和,正是情勢緊繃之時……”
柏云奚說得認真,景泓卻聽得十分頭痛。
他說得沒錯。眼下情勢,除了柏云奚,真的還不知道該信任誰,那軍中奸細雖已經格斃,可他們都心知肚明那很可能只是對方的一名棄卒。
議和,能維持多久的安寧?想要一舉滅了西狄,國中兵力卻也極需修養生息,且國庫并不豐,東邊幾處產糧地今年開春以來更是旱象頻傳,若堅持打仗,首先糧草供應便會捉襟見肘。
揉了揉額,景泓開口:“朕知道了。就讓你回西關去,可在那之前,固山原秋獵就要開始了,朕要你一起去!
柏云奚聞言,知道景泓已是答應了自己,當即單膝跪地,語聲嚴謹:“臣,遵旨!
秋日時節,許多獸類早已儲備好了過冬用的血肉,長得那叫一個圓呼呼胖滾滾,兼之天涼氣爽,正是最適宜行獵的時節。
固山原自開國以來便是皇家圍場,離京三十里,快馬縱奔,一日便可來回。嘉昌開朝皇帝立有遺訓,為免皇城之內生活安逸,讓子孫忘卻馬背辛勞,故每年秋日,無分皇子公主,均需至固山原駐蹕十日。前幾日君臣同樂,游原賞藝,并于最后三日舉辦行獵大會,首日所得供于太廟,以示不忘本;次日所得腸與隨臣侍從,以示體恤下意;最末一日所獵,才會分與皇室中人,這習俗一般被稱為固山秋狩。
日頭暖暖的灑在郁郁蒼蒼的山林中,皇家儀仗自山腰一長列迤邐而下,前頭皇上已進了大帳歇息,后頭才正要開始入山。柏云奚此次隨行,擔負的是警衛之責,早早便縱馬至山道邊一處較高地勢,觀望著全場。
景泓膝下尚無所出,幾位皇叔親王早在他登基后便著令返抵封地,無旨不得回京。先皇只有景泓一個獨子,余下便是幾位公主,是以隨行官員伴著圣駕過去后,緊接在后的便是女眷車駕。宮妃乘車,公主則個個身著騎裝,隨在車子后頭慢慢前行。
遠遠的,他也能看見那一群年輕少女中,纖華公主那一身粉嫩的鵝黃,騎著一匹棗紅色的馬,周身散發一股獨屬于少女的嬌俏;她落在最后頭,一雙眼正好奇的四處探看,顯然是對固山原的景色覺得十分新鮮。
柏云奚想起前幾年這位公主剛入宮時似乎生了一場大病,先皇心疼她,便送出宮靜養,似乎,也是這一年才剛回來的,那么她應當是第一回參加秋獵了。
這固山原上的風特別鉆骨,她若是身子不好,可受得了這般奔波之途?
正看著那抹纖影緩緩前行,他突然見到她抬起頭,遠遠的看向他,心跳,不由得頓停了一下。
明悅芙跟著隊伍,心中歡快異常。自回宮后,秋獵便是她少數能正大光明出宮行走的日子,雖比不得在西南時自由,卻也好過待在那一聳宮墻內。
說起來,她還是頭一次到這固山原圍場來。這里山勢平緩,景色帶著屬于北地的壯闊,有些蒼涼,卻也教人胸中頓生豪氣,和西南那般密密蓊郁的樹海很是不同,卻同樣讓她心折。
深吸一口氣,又滿足的長長呼了出來,明悅芙只覺得那干爽的泥土車味聞著舒心極了,瞥見遠處較高的地方立著一人一馬,她下意識地抬頭望了過去。
這一望,心上便仿佛被狠狠撞了一下。
即使隔著那么遠,她也知道那人就是他,而他剛好也正看向她。
兩人遠遠對望許久,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誰也沒有先移開眼睛;明明把對方的樣子都瞧得清楚了,卻又看不透對方眼底的情緒。
微風拂過兩旁道上的樹枝,拂動兩人的發絲,這一刻,所有的聲音都好像離她很遠,她也不想費神去聽。
又見到他了?
良久,身下的馬打了個響鼻,明悅芙如夢初醒,不自然的笑了笑,率先轉開了頭,一直到經過那一處山道,她都沒有再轉頭看上一眼。
對他,怎么還可以抱著任何希冀呢,甚至這樣放肆的看他,都是不對的。明悅芙咬著下唇,卻是始終止不住眼角余光里他的昂藏身影,隔得這么遠,她都能夠想像他劍眉凝肅、唇角緊抿的樣子,明明相貌屬俊雅之姿,可他偏是能撐起一股英武之氣,穩穩的折服人心。
她真的不是故意要偷聽的,那一日她想到了一個新的醫方,便去了御書房想要找幾本古籍,誰知他和皇兄就這樣走了進來。
她本可以大大方方的走出去,出入御書房的自由是皇兄親口許諾的,她也不是在做壞事,又何必躲藏?
可那一瞬間聽見柏云奚的聲音,她頭腦一熱,抱著大疊的醫書,下意識的便躲在一排柜子梭頭,等冷靜下來,他們早已說了許多話,許多她不該聽見的話。
他說他早有心儀之人,非她不娶。非她,不娶……
那口氣如此篤定,震得她耳朵生疼,那一刻,她覺得仿佛有什么東西在心中碎裂了一小角,聲音是那么清脆,感覺是那么清晰,讓她想下去注意都沒有辦法。
她原以為他只是她的一個遙遠幻夢.可那日的賞花宴,卻又讓她感受到他的真實;他的聲音、談吐,還有他那張見著便十分眼熟的臉容,那天他們談得那么盡興,她還以為……
以為什么?只不過是說了幾句話,難道他就會如自己這般,只憑那一眼,便從此深深牢記嗎?在那日賞花宴之前,他甚至根本不識得自己。
她忍不住好氣又好笑,氣自己竟然不知何時已存了不該有的想望,又笑自己就算聽見他這樣說,最大的反應也不過是心里有些酸疼而已。
有點像心愛的衣裳在店里擺了很久很久,她卻沒有錢,不能把衣裳帶走,就只好天天看、天天想,總以為它會永遠在那里,總以為有一天能穿上它。
然后某一天,她猛然發現農裳不知何時已被買走;可能又過了好幾天,還會見到那衣裳穿在別人的身上,而她只能眼睜睜看著,不可能任性地硬要從買走它的人身上搶走那衣裳。
就只是這個樣子而已,久了,還是會有別件新衣裳的。
她只是還想多看幾眼而已,除此之外,再不會有別的心思,不會……
正自出神間,車隊已停了下來,有人牽住了她的馬,小心翼翼的把她扶了下來,明悅芙眨眨眼,這才從思緒中回神,憶起此刻自己正身處在固山原。
眼前是一座搭好的絳色帳子,幾位妃子和公主都已各自入帳休息,獨余她一人遲遲還未進去,日頭已有些偏西,風里也帶了冷意。
“公主,您可是有哪兒不適?”菱兒正在一旁,見明悅芙有些呆楞,不由得擔憂的望著她,就怕她給那日頭曬昏了。秋陽雖緩,曬久了還是很讓人吃不消的。
“沒。就是這景色太好,看得有些走神罷了。再說我也沒那么嬌貴,菱兒你就別再替我瞎操心了。”明悅芙搖搖頭,笑得燦爛,慢慢走進了帳子。
就是這樣了。從此他是有妻外臣,她是待嫁公主,再不會有別的牽連,再不會有那夜相談之歡悅,這樣……也好……可為什么,心里總是隱隱有著不甘心?
固山原秋狩第一日,祭過山靈先祖,緊跟著便是各個武臣的騎射功夫切磋,柏云奚自是眾人之中最為出彩的一個。明悅芙沒有習過騎射,只是跟在一旁,就當看個熱鬧,可一雙眼卻緊緊隨著柏云奚轉動。
景泓今日興致十分高昂,轉頭見到明悅芙在一旁看著,心中有個念頭忽起,當即便將她召到跟前來。
“芙兒,想不想試試?”景泓揮手,一旁內侍便遞上一張小弓,比常用的大弓來得精巧些,幾位公主慣常用的便是這種弓。
“皇兄您就饒過莢兒吧,芙兒不會!泵鲪傑叫χ鴵u頭討饒。她未曾習過騎射,又兼之和柳輕依處久了,對于獵殺的事兒下意識里便想要推拒,在旁看著還行,真要她下手,卻是覺得無論如何也做不來。
景泓聽她這么一說,當即皺眉,開口道:“這可不行。我嘉昌的公主怎能沒拉過弓?不會的話,朕這便給你找個師傅!闭f完硬是把那弓塞到明悅芙手上,又轉頭命人把柏云奚領到跟前,說道:“柏將軍,你的騎射功夫最為出挑,朕便把纖華公主交給你了。秋獵之日時,若是纖華公主還不能引弓射物,朕便唯你是問!
明悅芙愣在當場,怎么也沒想到會是這般結果,正想開口推拒,柏云奚卻已面不改色地走上前,單膝跪地,抱拳朗聲道:“臣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