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曹承熙與一隊衛士的幫助之下,大火滅了,但受困于營帳里的幾名女子亦燒成干尸。真雅沉痛不已,命屬下將姑娘們好好地埋了,另拿出銀兩替其他姑娘贖身,將她們一起帶回希林。
上路前,真雅欲與無名私下談話,可曹承熙不安,堅持隨侍一旁護衛,三人于是來到僻靜處。
此時天色已蒙蒙亮,晨光自云間穿透,迤邐一地光影。
無名佇立于陰影處,眉目之間不見光亮,更顯得幽微神秘,氣韻中隱約帶著一絲憂郁,平素掛在臉上的天真,早已煙消云散。
“現下可以告訴我,你的來歷了嗎?”真雅悠然揚嗓,雖是盤問,她語氣仍是不疾不徐、不冷不熱,就如同之前那個高傲冷漠的公主。
她己回去了。即便人尚未回到宮里,心也走了,這段時日與他結伴同行,那個巧笑倩兮的可愛姑娘,不見了。
無名惘然,眼潭深處,靜靜地潛著一波酸潮。
“你跟前朝殘留的申允太子一黨,果然有關系嗎?”她輕聲質問。
他不說話。
“回答我!”她有些激動了。
“殿下,何必多問?”曹承熙忍不住擂嘴。“兵部已詳查過了,那天的叛亂就是申允太子黨主導的,無名也跟他們有所往來,他是故意擄走你,意圖對你不利!
“是這樣嗎?”真雅直視無名。
他垂眸,嘴角揚起自嘲,半晌,才又揚眸,迎視她!安诲e,我承認自己是故意擄走你,但我是否意圖對你不利,你應該很清楚!
她無言,水眸氤氳,她的眼總是迷離,他?床磺逅窍彩桥。
他的心沉下。
“如此說來,你果真是申允太子一黨?”她慢慢地問。
他頗首。
“你接近我是別有所圖?”
他暗暗咬牙,又點頭。
她沉默,這般的沉默猶如烙鐵,責罰他的心,他隱隱地痛。
罵他吧!以言語鞭答他、斥責他,將心中所有的怨怒朝他宣泄出來吧!他寧可她狠狠地罵他,也不愿她如此沉靜地不發一語,反而令他更鎊徨迷惘,令他想起師父每回不耐理會自己的時候,他的身心便是這般冰冷,如墜深淵。
“你,究竟是何人?”她終于開口了,卻不是他期待的苛責,而是更令他無所遁逃的質問!盀楹紊暝侍拥臍堻h仍意欲圖謀再起?你們擁立的人是誰?”
是誰,這還需要問嗎?難道她看不出來?他郁然凝眸。
“是你!”她倏地領會,容色乍白。
他澀澀地抿唇。
“你跟申允太子是何關系?”
他很明白自己還不過!八俏矣H生父余!
“什么?!”真雅震撼,一旁的曹承熙也驚駭得張口結舌。
見兩人神情震懾,無名忽地笑了,笑聲暗啞,尖銳如刀。
“申允太子是我父親,而我的母親,生下我的那個女人——”他頓了頓,墨眸閃動的光芒,猶如嗜血的猛獸,殘酷且野蠻!笆悄阕詈薜娜!
“小姐!再撐著點,就快生了,孩子就快生出來了!”
“不生了……我不生了……好痛、好痛!”
“撐著點,小姐,你肚子里的可是龍種啊,說不定就是國家將來的主君,一定得平安生下來!”
“可是……申郎呢?他在哪兒?他說要來看我的!
“就快來了吧?小姐且耐心,先把孩子生下來再說……”
經過一夜痛楚至極的折騰,她終于平安將孩子生下來了,是個男孩,眉目俊朗,四肢完好。
他即將是希林未來的國主,而她也將成為一國之母。
她得意地期盼著,將孩子抱在懷里細心呵護,誰知隔日便傳來噩耗。
她的中郎,申允太子于宮變中慘遭殺害——
美夢轉瞬幻滅,這段時日,她為自己編織的美夢,轉瞬成泡影,申允死了,登基的是他的堂弟靖平王。
這個孩子……沒用了,原本想藉著他母憑子貴,一舉躍上王后之位,但如今申允既亡,他也不過就是個沒名沒分的私生子。
侍女來問,要將孩子取做何名?
她冷笑,將襁褓中的嬰兒隨手擲落于榻,冷拂衣袖——
一個棄子,不需要名字!
她記得自己當時,是這么回答的。
原來如此,她想起來了,想起是在何處何時聽過這樣的話,原來是她自己說的。
“一個棄子,不需要名字……”
希蕊喃喃自語,于睡榻上坐起,睡眼仍蒙曦,但神志己全然清醒。
那個在她面前絲毫無俱、放肆又狂妄的青年,原來是她的親生兒。
一念及此,她忽地心緒沸騰,盈盈下榻,披上外衣,于房內走動,一面撫弄自己長長秀發,一面細細沉思。
當年,她拋棄了孩子,以申允太子侍妾的身分進宮,名義上是盡未亡人之禮,實則為了引誘靖平王。
他果然不敵她魅力,臣服于石榴裙之下,封她為妃,從此她于后宮步步心機,爭寵奪權,用盡一切手段,終于成功奪得后位。
她在希林朝中呼風喚雨,可唯一的遺憾,便是肚皮不爭氣,從此再也生不出龍種。
為了確保自己的地位,她只得更殘酷,殺盡所有王家子女,不使他們成為威脅,最后只剩三個。
德芬、真雅、開陽。
她擇定開陽作為合作對象,拱他成王,自然是為了有利自己繼續垂簾聽政,因此無論如何,須得將他牢牢掌握在手里,不令他有異心。
但——
希蕊沉吟,微微挑唇,似笑非笑!霸瓉砦业暮⒆舆活著……”
“你的生母是希蕊王后?”
她輕聲問,嗓音幽微淡逸,仿佛從極為遙遠之處傳來,他但愿這是個夢,與她的對峙、她的質詢,都只是一場夢。
夢醒了,他便會發現自己躺在她腿上,而她正溫柔地對他笑著。
“……是!被蛟S他的想望,才是夢吧!
無名澀澀地苦笑。
“你這該死的家伙!”聽聞他坦白招認,曹承熙激動地跨步上前,唰地拔刀出鞘。
她淡然阻止!俺形跷饎!
曹承熙驚愕!肮,你聽見他方才說的話了,他不僅是申允太子的骨血,生母還是那個陰狠的希蕊王后,請讓下官拿下他治罪!”
“我還有話跟他說!
“他說的話還能信嗎?殿下,此等狼子野心之人,千萬不可輕信!”
是啊,他這種人怎能輕信?她不會信的,對吧?
無名望向真雅,她也正看著他,水眸幽蒙如霧,那迷霧后的光,意味什么?
無論發生什么事,都不要懷疑我對妨的心。
她還記得自己對他許下的第三個承諾嗎?現下,她正懷疑他嗎?
無名忽覺心在淌血,仿拂又回到多年以前,他不慎砍傷小寶,而師父以那樣失望嚴苛的眼神瞅著他。
你的體內流著那個人的血,本質上,你們兩個是一樣的。
他的身上流著那女人的血,是她最恨的人,他就和那女人一般殘忍陰邪,所以她又怎能愛他?怎會信他?
她不會信的,不會的——
“我相信他。”清憐悅耳的聲嗓猶如天降甘霖,瞬間撫慰了焦渴大地。
無名震住,顫著身,顫著心,無語地凝望真雅。
“殿下說什么?!”曹承熙亦是難以置信。
“承熙,你先退下,我有話與他私下說。”她漫然逐退心腹,曹承熙縱然百般不愿,在她堅持之下,只得暫且退開。
留下他與她在茫茫曠野間,凝立相望。
他的心海潮涌,思緒如云絮紛飛,兒番強自勻定氣息,卻總是不成,嗓音震顫!澳阏娴男盼?”
“是!彼敛华q豫地頷首。
有人信他,終于有個人肯信他了,是他最在乎的她……
無名眼眸一酸,霎時男兒淚盈眶。
“若是你果真有所圖謀,不會說要帶我去看沙漠飛雪,你并不希望我成王,對吧?”她幽幽地梯他,沙啞低語!叭羰俏也换貙m,你也無法于朝中得勢,更不能憑藉我而成王!
“這片江山,我從來就不想要!彼f出真心話。
“我知道!彼c頭。
他眼潭淚霧更濃,幾乎看不清她英冽清麗的容顏。
“我知道你不想要,但我……想要。”
這話猶如木褪,狠狠撞響他心中警鐘。他悵然望她。
她別過眸,避開他近乎絕望的注視,身子亦顫著,手握成拳,藏在衣袖下!盁o名,我明白你會很失望,但我無論如何不能放棄這片江山。”
為何不能?!
他驀地上前,激憤地拽住她臂膀!笆遣艹杏訂幔磕惴堑脼榱怂龅侥前愕夭絾?你的人生、夢想,都須得受制于他嗎?你是他的傀儡嗎?何必如此犧牲奉獻?你就……就那么愛他嗎?”
最后一句,喊出了他的嫉妒與埋怨。他得不到的愛,曹承佑仍牢牢握在手中嗎?直到如今,那早該死絕的鬼魂仍糾纏不休嗎?
“你該當聽從自己的心,無須為了他而勉強自己,即便……即便你仍深愛著他,也不須一生受情愛束縛!”
何須強逼自己走那條孤寂的王者之路?她并不想殺人,也害怕面對生命起落,骨骸與血肉鋪成的道路,要她如何走得安心?每一步都是最痛的煎熬,他不愿見她受苦,那苦,同時也痛著他的心——
“你掙脫吧!讓自己身心都能得到自由,跟我走,我會讓你見識人世間的美好——”
“我不能走,無名,我走不了!彼龕濄卮驍嗨。
“為什么?”他不信地嘶吼!澳愀嬖V我為何走不了?!”
“因為我還掛念著,因為我放不下。”真雅凝眸望他,淚光隱微潤澤!拔页姓J自己曾經想逃避,但天地悠悠,我逃不過自己的心,我無法棄希林百姓于不顧。無名,我現在才明白,我并非為了遵守對承佑哥的諾言才走這條路,我并非為誰而成王,是為我
自己!
為她自己!他震懾,惶然松開她,退后一步。
是她自己放不下江山,無法棄百姓于不顧,是她自己的抉擇。
“所以,始要回宮嗎?回去繼續那條王者之路?”他傷感地問。
“是,我要回宮。但你別跟來。”
“什么?”
她斂眸,咬牙,似是在寧定自己的情緒,許久許久,才揚起眸,黯然啟齒!澳銊e跟來,無名,我的成王之路,不能與你同行!
他怔住,好片刻,腦?瞻,無法消化她的言語。
她憂傷地睇他!白鳛橐粋女人,我能夠相信你,但若是未來要成一國之君,你,我不能信。”
他是申允太子與希蕊王后的骨肉,等于是她成王之路的一顆石頭,她怎能信?當然不能信。
她終究還是不能信他,終于還是,拋下他了……
他的心撕裂,碎成片片。
她不許他跟去,但他還是跟著她回宮了。
他默默尾隨在后,遠遠地跟著隊伍。他告訴自己,并非為了保護她,只是完成嚴冬臨死前托付予他的重任。
他答應嚴冬,要將那支珍貴的發簪交給嚴冬心愛的女人,受人之托,自然要忠人之事。
所以,他才千里迢迢走這一趟,是為了對死者的諾言,不是為她。
他想或許她不曉得他悄悄隨在后頭,或許她知道,只是不予理會。
總之,他并未現身,只是一路相隨,直到抵達宮門前。
她在侍衛與宮女的簇擁下,優雅地步進宮門,而他,悵然立于宮門外,眼睜睜地看著她走進那個他踏不進的地方。
那座幽微深宮終究不屬于他,該當屬于靖平王的子女。
雖然有一群人盼著哪天能擁立他,奪取他們認為本該是申允太子的王座,但他從未真切渴望過收攬這片江山。
他不愛江山,愛的是她。
可她偏偏就愛這片江山,他該如何與江山相爭?與她的女王之夢相爭?
只能割舍,只能葬去自己一腔愛戀,終有一日,當這份愛隨天地日月化為虛幻,他也就自由了,是吧?
無名苦澀地勾唇,靜靜于宮門外等待日落,直到夜深了,方飛檐走壁,悄然潛進宮內——
“姊姊,你回來得遲了!
天女殿,真雅與德芬于屋內相對而坐,姊妹倆燈下小酌,傾訴別來情衷。
“遲了是嗎?”真雅微微地笑,舉杯就唇,淺啜一口。
“是啊,遲了!钡路矣挠膰@息!拔蚁嘈拍阋猜犝f了,日前宮中以為你墜崖身亡,王后乘機與我爭奪歸附于你的幾名議事公,她終究棋高一著,就在數日前召開圓桌會議,通過了冊立開陽王兄為太子的決議,父王也已經應允,詔書都頒下了!
“嗯,我是聽說了!
“若是你還活著的消息能早幾日傳回宮里,或許局勢便不是如今這樣了!
“世事總是如此難以盡如人意!北绕鸬路业耐锵,真雅反倒顯得豁達。
這也得怪我自己,為何不早日下定決心回宮?”
“姊姊,聽說你這陣子一路西行,究競要上哪兒去呢?”
“去沙漠!
“沙漠?”
“我答應了一個人,與他去看一個奇跡,沙漠飛雪。”
“沙漠飛雪?”德芬愈聽愈好奇。“跟誰去?”
真雅斂眸不語,吸著酒,似是心事重重。
德芬觀察她的神情,思緒一轉。“是無名吧?”
真雅聞言一震。
德芬深深地望她,半晌,試探地揚嗓。“姊姊知道他的身分非比尋常嗎?”
“……我知道!
“聽說姊姊并未除掉他,而是放他遠走?”
“嗯!
“為什么?”
“……”
“姊姊是真對他動情了?”
不疾不徐的一句,淡淡問來,卻猶如落雷,重劈真雅耳畔,心海霎時波濤翻涌。
她對他動了情嗎?真雅握緊酒杯,許久,方才緩緩松開,擱回桌上。
“即便動情又如何?”她苦笑,水眸盈霧!拔乙叩穆罚荒芘c他同行!
德芬怔了怔!叭绱苏f來,姊姊對王位仍有企圖?”
“你呢?難道你便就此放棄了?”真雅反問。
姊妹倆靜靜相凝,片刻,各自嫣然一笑。
是的,這條路還得繼續前行,在希林的下一任王尚未登基以前,她們仍有機會也都無意相讓。
“姊姊,我們干一杯吧,祝愿彼此在這條路上都能走得心安理得!闭Z落,德芬悠悠舉杯。
王位之爭能是心安理得的嗎?
真雅苦澀地尋思,不以為然,可仍是跟著舉杯,與妹妹敬酒。
兩只酒杯清脆地撞擊,心亦于此刻短暫地交融。
忽地,德芬的貼身侍女春天匆匆闖進。“殿下!”
“怎么了?”德芬揚眉!叭绱藗}皇,是發生了什么事?”
“是……這個!贝禾鞌傞_掌心,遞出一支金玉雕琢的發簪,簪頭一朵春花栩栩如生地綻開!胺讲挪恢钦l,將這放在我房里,還留了張字條!
“寫什么?”
“上頭寫著,這是嚴冬送我的,是他臨終前交代要給我的……”說著,春天微微硬咽,眼眸染紅。“我以前跟他說過,很想要一支雕著春花的發簪,原來他記得,他一直把我的話擱在心上,他記得……”淚水紛然碎落。
真雅旁觀她的淚顏,不禁動容。之前她便察覺,德芬這個素來俏皮的侍女與那名護衛關系匪淺,原來兩人情愛己如此之深。
思及殺了嚴冬的人正是無名,她不得不黯然,心生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