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宮宮門前,跪倒了一眾文武群臣,足有七、八十人,每個人都要求見太子,為攝政王求情。
方千顏趕到時,正聽到有個年長的老臣在那里痛哭流涕地說:“攝政王這些年為了詔河鞠躬盡瘁,為何會遭此橫禍?太子殿下一定是聽了小人讒言,才會有此決定,老臣等人絕不能見詔河忠良被陷,請務必轉告殿下,請他放了攝政王,否則我等愿意一頭撞死在這里!”
方千顏看著一名小太監走出來,鄭重其事地對那老臣說道:“太子殿下有令,無論是誰,凡是給唐川求情的,一律按同黨罪論處!若有一心求死者,殿下會賜三尺白綾成全!”
霎時哭聲四起,有人在那里喊先帝,有人喊著說一定要見太子,一大群人亂成一團,同時從四面八方涌來上百名士兵,手持長槍,神情冷肅地站在周圍,似乎隨時就會爆發一場小規模的沖突。
方千顏穿過人群,走向皇宮大門,守門的太監當然認得她,笑著鞠躬說道:“方姑姑,您來了!
“太子殿下現在在做什么?方便見人嗎?”她忽然有點不想進宮了。
“殿下現在一個人在長春殿,吩咐下來,說是不想見人,不過方姑姑自然是不同的!
她無可奈何,只好入宮去見他。
長春殿內,唐世齡負手而立,舉頭望著長春殿的匾額,神情中不見得意,卻有幾分蕭瑟,這份蕭瑟,讓只看到他背影的方千顏都不禁心頭一沉。
他心心念念要贏,想了上千個日日夜夜,等到真正贏的這一刻,他卻這樣落寞……
她走到他的背后,輕聲叫道:“殿下……”
唐世齡聽到她的聲音,卻沒有回頭,只悵然地問:“千顏,我算是贏了嗎?”
“殿下……應該是贏了吧?”
“應該……”他回過頭,盯著她,“你也覺得本太子贏得太簡單、太容易了,反而像是一場夢吧?”
“殿下若是不放心,可以先將唐川留在手中,不要急著發落,看他還有什么后招!
“他的后招應該就是他兒子了!碧剖例g咬著唇,“我已經得到消息,他派了人馬去重華鎮找他兒子,不過本太子也有應對之策,我就在這京中等著,看唐云晞幾時能進京來與我當面對決!
“唐川都不是殿下的對手,他兒子又算得了什么?”她柔聲說道,“靈兒那邊就交給我來對付好了!
“你?”他的眼中竟露出一絲鄙夷似的懷疑,“你舍得?”
“當然!彼鸬脭蒯斀罔F。
此時,一名太監滿頭大汗地跑來,顫聲說道:“殿下,有兩位吏部的大人剛才在宮門口……撞頭死了!
方千顏一顫,回想著剛才皇宮門前的一片混亂,她知道死亡是這場兩人戰役中不可避免的事,只是這樣的犧牲未免太輕率了……
唐世齡此時懶洋洋地說道:“誰撞頭死了,就通知他家人前來收尸,如果還有想和他一起死的,本太子都成全。傳話下去,本太子給他們一炷香的時間,想一起為攝政王殉職的,本太子有的是白綾毒酒,隨他們自選,保證讓他們能死得痛快!”
太監被堵得不敢再問,悄悄轉身去宣令。
方千顏問道:“殿下見過攝政王了嗎?他的情緒……還好嗎?”
“本太子現在不想見他!碧剖例g面無表情地說,“本太子要等到抓到他兒子之后,再一起審訊這對父子。如今,他一定知道我在全力緝捕唐云晞,他會擔心、會焦慮、會牽腸掛肚、會坐臥不寧、寢食難安,一想到這里……”他唇角上揚,“我就覺得十幾年的積郁仿佛都在今朝可以一吐為快!”
“那……可以讓奴婢見見他嗎?”
唐世齡帶著一絲警覺地看著她,“你見他做什么?”
方千顏嫣然笑道:“總要去打探一下敵人的虛實,更何況,他先后兩次給了奴婢氣受,如今他成了階下囚,奴婢總要去幸災樂禍一下。如今他也許正心中憋屈、火冒三丈無處發泄,這時候的他,最能說出一些心里話,不是嗎?”
唐世齡沉吟許久,說道:“好吧,你去見他,他被關在宮里的天牢中。只是你不要和他太過糾纏,他這個人最喜歡故作姿態,且好為人師,無論他再怎么威脅你,你都該知道那也不過是虛張聲勢罷了!
“是!彼ジ嫱。
唐世齡忽然又喊了她一聲,“千顏!
她回過頭,“殿下還有什么事吩咐?”
唐世齡凝視她許久,嘴唇嚅了嚅,“我……不怪你了!
她一震,霎時明白他的意思,忽然鼻頭一酸,一時間心頭有些凄然。
她垂下眼瞼,輕聲道:“謝殿下寬懷雅量,改日奴婢再向殿下大禮賠罪!
皇宮的天牢是關押不適宜公開審判的朝廷欽犯之地,但實際上近幾十年這里已經很久不會有人關進來了,所以當方千顏一步步走下臺階,走向陰暗的深處時,鼻前聞到的都是潮濕難聞的味道。
她知道,這里此刻只有唐川一人,她舉著那盞六角宮燈,人影隨著光影搖曳,打破了地牢中重重深鎖的濃黑重色。
觸摸到盡頭的墻壁,她將宮燈提起,輕聲問道:“王爺醒著嗎?”
“似夢非醒。人這一輩子,誰能說清自己何時是在夢中,何時是在清醒之時呢!碧拼ǖ穆曇粼诘乩沃惺幤鸹匾,“原來先來審問本王的,是方姑娘。”
“不敢,奴婢前來不是為了審問,而是要和王爺說幾句心里話!彼驹诶伍T前,一手握著那如手腕粗細的鐵欄桿,垂下眼瞼。她看不到唐川的身影,但是她知道唐川近在咫尺,如果他現在要翻臉殺她,也不是什么難事,可是她知道,他不會。
“王爺當日所說之事,今日終于成真,王爺是否有心愿得償的感覺呢?”
片刻沉默后,唐川回應,“本王記得,你我早已說好,當日在王府中我和你說的話,不會再讓第三個人知道!
“今日這里除了奴婢和王爺之外,也肯定不會有第三人在場!狈角ь佇÷曊f道:“奴婢是想來問問王爺,是否后悔了?”
“后悔?本王為何后悔?”
“因為為了王爺的那一點心思,已經開始犧牲無辜的人了,今日,在皇宮大門前,有人撞壁而死,王爺,您不會為之愧疚嗎?”
“死的是誰?”唐川的聲音還是一貫的低沉平穩,絲毫沒有驚詫。
“都是吏部的,一位是錢仲牽,一位是王韓昌。”
“這兩人死了也不足惜。”沒想到唐川的話竟比唐世齡還要冷血無情!袄舨康娜似饺斩加凶鲞`背良心的事,他們是怕本王被抓之后,為了自保,把他們那些見不得人的事兒抖出來……”
方千顏嘲諷道:“王爺這話說得怪啊,難道是因為之前一直是王爺在包庇他們的罪行,所以他們現在害怕罪行暴露?”
唐川依舊淡定,“你以為本王要管這么大的一片江山,手底下的官員一定都是清清白白、干干凈凈的嗎?有些人、有些事,能睜一眼閉一眼的,就不必過分計較。”
方千顏無語片刻,終于再度開口,“所以……這就是王爺不戰而降的真正原因?”
“你已知道本王的心愿,何必再問!
方千顏在黑暗中努力睜開雙眼,直視著聲音飄來的方向,“王爺,奴婢實在是不贊成您現在為自己、為太子、為詔河選的這條路。不錯,太子是年輕、太子是脾氣乖戾,但這一切到底是誰造成的,奴婢已經和您剖心置腹地談過了,王爺對太子無論有多少期盼,都應該當面和他說清楚,像現在這般,讓他恨著王爺而得到江山,難道他就會快樂嗎?”
“本王決定了這條路該怎么走,便不會彷徨不定,你一個小小宮女,就不必在本王面前充做人師!
方千顏冷笑一聲,“殿下說得沒錯,王爺您才是好為人師。我以為,當日我親自去王府見您一面,已經將我們兩人的心思都說開了,沒想到王爺一樣這樣看不起我,您可知道,我若真的是您口中所說的妲己褒姒之流,這詔河的江山,殿下是守不住的!”
唐川也靜默片刻,說道:“你這是在威脅本王嗎?本王看著殿下十幾年,不會看錯。而你,既然向來不屑本王拿你和妲己褒姒來比,又何必自認這些虛名?你們年輕人,該有自己的胸襟和眼界,但是……殿下的眼睛被恨我這團迷霧擋了十幾年,如今……也該是他睜開慧眼看天下的時候了。”
方千顏情不自禁地揚起聲音,“王爺自以為一步步都為殿下安排妥當了,可其實殿下最恨的就是平生不自由,任人擺布,他若是知道了王爺這份心思,說不定連江山都不要了!”
“所以你什么都不能和殿下說,否則……”唐川聲音一沉,帶著幾分殺氣,“本王自有殺你的辦法!”
她放聲大笑,“王爺啊王爺,您就只會和我一個弱女子放狠話嗎?我倒是覺得您妄稱王爺,妄被世人敬仰,妄執掌國政這么多年,到頭來,您不過就是一介懦夫而已!”
唐川慍怒,“你這個丫頭有什么資格來評論我?本王哪里算得上是懦夫?”
“王爺還不算懦夫嗎?”她冷笑,“王爺明知道這世上那么多的流言蜚語在非議著您和先帝、先皇后的緋聞軼事,執政之后,卻不肯詔告“若有妄議謠言者,立斬不赦”!
唐川反駁,“世上的流言蜚語不會因為強硬鎮壓就消弭,反而會流傳得更快更廣!
“但世人起碼知道王爺的態度,不會因為您的沉默而坐實了流言成真的可能。同時,亦不會因為您的故作沉默而讓太子心生疑惑,對您記恨不滿,導致詔河如今這種君臣失和的局面。鷸蚌相爭漁翁得利,王爺空讀了那么多的兵書文章,卻連江山的筋骨都沒有打好,逃避詔河最大的矛盾,這不是懦夫是什么?”
“你……”
“或許王爺之所以逃避是因為流言本就是真的,太子血統不純、身份不正,王爺心中有愧,無法登高一呼,見到太子時,亦因忐忑不安,而不敢與太子朗朗講述做為君之道在于胸懷磊落、襟懷坦蕩,只因為王爺自己,就是個魅魎小人!”
“住口!”唐川的聲音都在發顫了,“你這丫頭道聽涂說了那些流言蜚語,不說早點丟開,反而在心中腹誹先帝和先皇后的清譽!本王果然沒有說錯,你的的確確不應該留在殿下的身邊!”
方千顏無聲一笑,“不勞王爺操心動手,我自然已為自己安排好了去處,比起王爺,說不定奴婢我的死法更轟轟烈烈、堂堂正正一些。王爺,我今日前來,不是為了和您逞一時口舌之快,而是要告訴您,唐云晞的小命也已經捏在殿下的手中了,王爺若想在陰曹地府一家團圓,那您就快如愿了,否則……王爺若是有后招留在手中,還是早點告訴奴婢為好,奴婢也想為自己積下一點陰德,不想看太子殿下的登基之路是踩著王爺一家的鮮血坐上寶座的。”
“憑你可以扭轉什么?”唐川的語氣中依舊是不屑。
方千顏笑道:“翻手為云覆手為雨,我是做不到的,但若說要救下一人、兩人的性命,我還是可以的,就看王爺您想要小王爺活,還是死呢?”
“云晞那邊本王已有安排,不勞你牽掛!
“未必,據我所知,小王爺已經在返京的路上了。他素來孝順,得知王爺出了大事,還能在外面坐得?王爺該不會愿意看到小王爺也被關到這里來,或者……身首異處的那一天吧?”
唐川怒道:“你威脅本王,到底是想要什么?”
“很簡單,我要王爺一直不愿意給殿下的那件東西——虎符!
片刻的沉默,她能感覺到氣氛的凝重,和彼此呼吸的細微變化,她知道唐川的一些秘密,她以此為要挾,要和唐川做個交易,而這筆交易只能成功,不許失敗。
終于,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她聽到唐川似是從喉嚨深處嘆息了一聲,然后他才緩緩開口說道:“那虎符……就在攝政王府的書房內……墻上有一處暗格,茯苓子的山水畫是暗格的機關所在……”
她心中大喜,“多謝王爺!”然后轉身奔上臺階。
唐川在她身后幽幽的道:“方姑娘,這虎符關系重大,如果你真的在乎太子,如你所說的那樣愛他,便要慎用!權力越大,威脅越大,你要想清楚自己的肩膀是否能扛得住那重擔!”
方千顏的腳步遲疑了一瞬,沒有回應,她又加快步伐奔出天牢的大門。
她身后有侍衛將碩大的銅鎖重新鎖在門環上,牢內牢外,又是兩重天。
那天晚上,方千顏偷偷溜進攝政王府。
早已被太子下令封禁的王府中,除了一、兩個允許被留下來打掃庭院的老奴之外,所有人都已經被抓走,她很快地按著記憶找到唐川的書房,找到了那幅茯苓子的山水畫,開啟了暗格,拿出裝著虎符的匣子。
虎符,是調動詔河大軍最好的憑證,雖然說如今唐川下獄,朝政落入唐世齡之手,幾位藩王之前也都表示了對唐世齡的忠誠,但人心難測,焉知那些老謀深算的藩王們,不是為了擠垮一直壓得他們喘不過氣來的唐川,而故意向唐世齡示好呢?待唐川被打敗了,唐世齡這一位不過才十八歲年紀、還沒有單獨處理過朝政的少年,會被他們放在眼中嗎?
在沒有養虎為患之前,她必須先拔掉虎牙、砍斷虎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