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曾經有許多晚上,他去綺夢居找她,與她在綺夢居中度過了那些纏綿悱惻的夜晚,但是除此以外,他也曾站在門邊,俯身欄桿之上,聽著樓下的笙簫管笛,歌舞陣陣。
綺夢居雖然自負要走高貴優雅之路,但花娘和客人之間的調笑依舊難免涉及朝內朝外的各種八卦小道消息,談笑風生之間,普通百姓販夫走卒也好,皇親國戚達官顯貴也罷,都是他們的口中談資。當然,唐川和先帝先皇后的故事自然是重頭戲,而那些曖昧模糊的笑語就像是撕碎了的人心,跌落進唐世齡的心里。
他一直就對自己父母和唐川的關系百般猜忌懷疑,縱然他自己堅決不肯相信這一切是事實,但三人成虎,眾口鑠金,被人說得多了,似乎漸漸的也由不得他不信。
到最后,這些心中的怨念和懷疑他也不愿再和方千顏講,因為他知道如果自己講了,反而會被她笑話他太過當真。
可是,當唐云晞站在自己面前時,他卻不能不暗中比較、暗中計量,這個和他同齡的少年,真的有可能如傳言一樣,才是這座皇宮真正的主人嗎?
唐云晞越是溫文爾雅,越是出挑的優秀,他就越是不能容忍,到此刻,他發現自己對唐川的恨,已經加了十倍,又轉嫁到唐云晞的頭上。
“明天,我會公開下令處斬唐川和靈兒!彼蛔忠活D地對方千顏說,看著她眼中的驚愕,不等她開口多問,他便斬釘截鐵地道:“我會在兩個地方分別處決兩個人,唐云晞十有八九會去救他父親,靈兒那邊就由你看著,若是唐云晞先去了那邊,記得,立刻殺了靈兒,不要讓他有任何反擊的機會!”
“殿下是想讓唐云晞痛苦?”她豈能看不破他的那點小心思?“可殿下……”
“行了,你走吧。”他第一次出口轟她走,這樣硬邦邦的,似是隔著千山萬水。
她沉默著,退后一步,屈膝告退,她故意走得很慢,但這一回,他沒有在背后叫住她。
西郊的圍獵場。方千顏靜靜等候唐云晞的到來。
靈兒還是一臉的怡然自得,全然不在乎自己將大難臨頭。
關于那句詩,她的解釋竟然是這樣的——
“很簡單,我出宮之前聽到太子和你說的……就是那晚你去找太子,在長春殿,太子不是抱著你哭,念了這兩句詩,還說什么絕不能讓你變成他母后,說他寧可不要皇位,也不能沒有你,說等攝政王死了、唐云晞死了,就娶你做皇后……”
她被震驚住,怎么也沒想到這個答案竟然是靈兒偷聽……可是這個答案,唐世齡會信嗎?
她當然記得那一晚,唐世齡的黯然神傷,她的雨中追逐,最終在長春殿的水乳交融……有傷心、有甜蜜,怎么也想不到當時會有第三人在場,偷聽了那些最私密的對話。
但是她也不覺得臉紅,反而倒過來揶揄靈兒,“丫頭,我待你也不錯了,那天要不是我幫你,像唐云晞那么尊貴的人,你要幾時才能爬上他的床?”
靈兒果然被她說得俏臉通紅,“還不是因為你先下藥……”
果然……這丫頭啊,傻乎乎的犧牲自己去救情郎。姑娘家的身子說是有多寶貴,但在最愛的男人面前也不過是一件小小的禮物而已。
反正靈兒時日無多,她不妨和她直說:“你以為我下藥是為了便宜自己嗎?那天太子就在隔壁!
靈兒呆住,“那……那……難道是太子授意……”
“他若不來找你,我也沒有機會對他下藥,而你若不救他,他那天就不知道是怎么死的了!
靈兒皺眉想了很久,忽然福至心靈般喊了一句,“我明白了!”
“明白什么?”
“太子不是要殺他,而是要折磨他!”
方千顏的心中似是被人用巨石猛地砸了一下,一時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她。
而靈兒已經滔滔不絕地分析著,“太子心里恨他,卻不想他那么容易就死掉,所以想盡辦法要折磨他。抓他的爹娘,又讓我去勾引他,等他對我動了心,再在他面前殺了我和他的爹娘,讓他心碎腸斷,其實太子不是要他死,而是要他瘋!”
方千顏淡淡開口,“太子只是想讓他知道一種滋味!
“什么滋味?”
“從繁華之處跌落,擁有一切卻轉瞬間失去的痛苦。你說得對,太子不是讓他死,而是要讓他瘋!
唐世齡這些年已經被仇恨逼得接近瘋癲邊緣,唐云晞那種恬淡安靜的幸福,是他可望而不可及的,她看在眼中,痛在心里,但她也知道,當一切沒有風平浪靜,時過境遷之前,她再多的勸慰都不值一文。
但是,扳倒唐川沒有讓唐世齡的臉上露出她期待已久的快樂,殺了唐云晞之后呢,他真的能快樂了嗎?
就在她心潮起伏的時候,唐云晞悄然發動了攻勢,竟打得他們一個措手不及,還反而將她生擒。
靈兒脫困之后,又是歡喜又是著急地問:“你怎么跑到這邊來了?王爺那邊怎么辦?你趕快去……”
“父王那邊有東方莊主坐鎮,而且……我不信太子會真的殺他!碧圃茣劸谷皇沁@樣的聰明,他望著方千顏,含笑問道:“是嗎?姑娘?”
方千顏避開他的目光,“攝政王輔政多年,太子殿下對他曾經敬若長輩,自然多少還是有些情意的。但是如今太子已經昭告全國要在今日處決攝政王,我想太子的心意是不可能改變的……”她猜太子不會真的殺唐川,因為他一直懷疑自己是唐川的親生兒子,如果是這樣,不管他有多恨唐川,他也不敢做違背天倫的事情。
思索時,耳畔竟聽到唐云晞在吩咐太子手下禁軍副統領譚謙碩——
“麻煩譚副統領去和太子說一聲,就說我唐云晞現在抓了賽妲己姑娘,問他是要這位姑娘的命,還是要攝政王的命,請他自己斟酌,若是斟酌好了,我在唐王府等他!
方千顏心下一驚。怎么?她竟然成了被拿來要挾太子的人質?!
而無論是譚謙碩,還是唐云晞身邊的人,顯然都對她到底值幾斤幾兩產生了懷疑。
“別作夢了,難道太子殿下會為了這么一個女人的命就放棄殺攝政王那個大奸臣的機會?”
“小王爺真要和太子談判?只怕太子根本不會……”
唐云晞卻看著她問:“姑娘覺得太子會答應嗎?”
她心中長嘆。要她怎么說?說會,還是不會?若論她的真心實意,是不愿意唐世齡為了救她反而被制,因為她相信這會讓唐世齡覺得自己遭受了莫大的屈辱,他幾時是個愿意向別人低頭的人?
但是,若論她對唐世齡的了解,她卻不得不相信,唐世齡會答應唐云晞的談判要求。
因為……她方千顏在太子眼中,絕不是一顆無足輕重的棋子。
果然,唐世齡來了。
他沒有如方千顏所想的,氣勢洶洶帶著大批人馬殺到,唐云晞的手下說:“貌似他只帶了兩個太監,身后大概有十幾名侍衛,并沒有帶太多人馬!
唐云晞要出去見他時,方千顏怕兩個人對決之后,再沒有挽回的余地,于是忍不住說道:“你不要想著他能放棄什么……”
唐云晞挑起眉尾,“我為何要他放棄?最多,是要他放下。”
她愣住,放棄和放下,一字之差,卻輸在胸懷的深淺上,若唐云晞真的有意和唐世齡一爭江山的話,唐世齡能有多少勝算?
唐云晞離去,而方千顏在屋內已經被解了束縛和穴道,可以安安靜靜地聽著窗外兩人的對話。
她聽到唐世齡問:“千顏呢?若是讓本太子知道她少了一根頭發,我就讓你父王掉一根手指!”
她也聽到唐云晞平心靜氣地說:“沒有人要從殿下手中搶您的江山,不論是我父王,還是我,我們都是詔河的臣民,愿意一生一世效忠殿下,只是殿下自己先生疑,將所有人的忠心都當作是居心叵測,另有所圖。殿下,龍椅不是這樣坐的!
她在屋內苦笑著微微搖頭,這樣老夫子似的訓話,肯定是又要惹惱他了。
果然,她聽到了唐世齡的震怒,聽到唐云晞一如既往的平靜語氣又道:“無論謠言是否為真,殿下,我從來無意將您取而代之!”
她再深吸一口氣,唐云晞敢做這樣的保證,倒像是默認了那則流言,唐云晞一片赤誠有君子之風,可在唐世齡眼中,這應該是在向他示威炫耀吧?
唐世齡的確昂然回應,“不用在本太子面前說漂亮話,你和那些聽信謠言的人一樣,都盼著本太子交出這個皇位,但本太子絕不會讓的!縱然這謠言是真,本太子也不讓!”
唐云晞笑道:“原來殿下才是第一個對謠言堅信到底的人,否則,您為何這樣氣急敗壞的將我父王先關押起來,又派人捉拿我到京城?春巧今日和我說,她覺得殿下是想讓我體會一下什么叫擁有后再失去的痛。可是殿下,榮華富貴,皇圖霸業,并非我所愿也,我唐云晞不管是姓唐,還是另有先祖,我都是唐云晞!
方千顏忍不住微微點點頭,側目對在屋中一臉緊張的靈兒說道:“你這丫頭何德何能,這樣有福氣,竟然能遇到一個這樣了不起的男子把你如珠如寶地愛著!
靈兒臉上的緊張化成甜蜜的驕傲,小聲說:“這是月老早就綁好的紅線,這就叫命中注定!”
命中注定?誰擬的命格?誰判定的人生?方千顏心中悵然。
唐世齡漸漸平復了劇烈的心跳,聽著他這番話,卻不肯相信,他死死地盯著唐云晞嘴角眼底的笑意,“既然如此,你把千顏放出來!”
“我放了她,殿下可愿意放了我父母?”
“他們現在不在我身邊,我若答應了你,你會信嗎?”
“我信。殿下要做江山之主、要取信于民,連對我都不能做到言而有信,那又怎么配得上江山之主這四個字?”
他們兩人在外面終于達成了共識,唐云晞回首喚道:“方姑娘,請出來一見!
方千顏輕輕推開房門,一眼看到唐世齡緊蹙著雙眉,焦慮地看著她這邊,見到她的那一刻,她感覺到唐世齡的眼中有欣慰的雀躍。
他迫不及待地向她伸出手,“千顏,快過來!”
她裊裊婷婷地走了幾步,忽然又停住,幽幽說:“奴婢給殿下添麻煩了。”
唐世齡似是生怕她又被抓走,急急說道:“什么添麻煩,你過來我就不怪你!”
她卻歪著頭,似笑非笑地問:“如今奴婢未被五花大綁,殿下不覺得奇怪嗎?”
聞言,一震,那眼神中瞬時布滿狐疑,來回打量著她和唐云晞,咬著牙擠出一句,“難道是你們聯手作戲騙本太子?”
已經破碎了的信任,還怎么能禁得起考驗?這輕飄飄的一句話,就像是壓在信任身上的最后一根稻草,她幽然微笑,“我就知道殿下會因此對我生疑,那我留在殿下身邊還有什么意思?”
語畢她陡然飛身躍上屋頂,因為事出突然,院內的兩個身負武功的男人都沒有防備。
她聽到唐世齡撕心裂肺地大喊,“千顏!你回來!”
但是她沒有回頭,她知道自己不能回頭,因為她下定今日之決心千難萬難,一旦決定了,就不能給自己后悔的機會。
她寧可他恨她、怨她、罵她、惱她,也不愿意讓他知道自己決意去的真正原因,任他悲痛、絕望、心碎、斷腸……
她曾發誓要守護他一生一世,但是今日,她決定食言背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