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間,勤王扶靈返鄉,日子又過了月余。
科舉最后一試那天,唐世齡再度出了宮,這一回他沒有提前知會內侍,為的就是少人跟隨,他和方千顏騎了馬,兩人直奔三試考場。
考場就設在翰林院內,詔河的科舉四年一次,每次都要分三試,比到最后,考生被刷得只剩下百余人。
唐世齡的突然駕臨,令主考官大為驚詫,不得不手忙腳亂地出來迎接他大駕。
唐世齡笑咪咪地蹦跳著進了翰林院,像個充滿好奇的孩子,一間一間考場看過去,他雖然穿得并不是太子常穿的明黃色服飾,卻也格外引人注目,畢竟在這莊嚴肅穆、令人大氣都不敢出的考場中,忽然有這么一位少年前呼后擁的走進來,所有學子都不得不抬頭看他。
唐世齡一路走過去,看到一名考生正在奮筆疾書地寫著文章,便走到近前,站定看了一眼,正巧看到那文章中有一句話——故詔河江山皆為王屬,廟堂之高,江湖之遠,皆非侍君艱難之崇山峻嶺,豈不聞: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
唐世齡忽然出言問:“你寫的這些不過是前人大話,如何侍君,你知道嗎?”
那人抬頭看他一眼,對他這份備受四方關照的架式震得愣了一下,隨即答道:“侍君之道貴乎一個忠字。無論是盛世之時,還是國亂之日,對君忠心如一,順境不逢迎,逆境不拋棄,就是最大的侍君之道了!
唐世齡又說:“大話好說,實踐難行,若你做了官,天下財色都在你眼前,你能不動心?君主、道義什么的只怕早就丟在腦后了!
那人有幾分正直的傻氣,聽他這樣一說,也不管他是誰便怒道:“閣下又不是我,怎知我會為財色動搖?我十年寒窗苦讀,并非是缺衣少吃,不過是為了能在詔河青史上留下一筆。小兄弟不是我的知音,還是早早離開,別妨礙我答卷!”
旁邊主考官喝道:“大膽!你可知這是誰,是當今太子!”
那人愣住,唐世齡卻燦爛笑道:“聽你說得頭頭是道,不過紙上談兵的人這天下多得是,能做大事的卻沒有幾個,若你今科高中,我倒想看看你是否能踐履自己今日的豪言壯語!
他丟開此人,一路又看了十來張考卷,選了三、四人問了話,大家都知道他是太子之后,所有人都答得極其謹慎小心。
唐世齡在考場轉了一圈之后,去了后堂喝茶。
主考官恭恭敬敬地在旁邊垂手立候,聽他詢問:“這三試的考生有多少人?”
“回稟太子殿下,今年應屆舉子一共是五百七十一人,這第三試還剩下一百零二人!
“將考生的名冊拿來給本太子看!
名冊遞上,唐世齡看了一遍,提筆在幾個名字上畫了圈,說道:“這三人就是今年科舉的前三甲了!
主考官驚住,連忙說:“殿下,這只怕不合規矩,三甲的試卷要翰林院的幾位考官聯合審閱之后一同上報攝政王,才能定下……”
唐世齡陡然變臉,“怎么不合規矩了?各朝歷史上也有皇帝在考場中欽點前三甲的事情,這事不是你們寫到史冊里的,還說成佳話?怎么現在本太子就點不得?是欺負本太子年紀小,所以本太子說的話就不算數嗎?還是你們這些主考官都收了考生的賄銀,到底誰能得到什么名次都改由你們說了算?”
“微臣不是這個意思……”
“不是這個意思就照著本太子說的辦!”他將名冊丟給主考官,就大搖大擺地離開了翰林院。
在翰林院的大門外,方千顏正拉著兩匹馬的韁繩翹首等待,見他出來,笑問道:“都辦妥了?”
“嗯。”他縱身躍上馬背,低聲笑道:“你沒有看到那主考官的表情,真是有趣。本太子就是要他左右為難,不管這三甲最后到底是不是我選的那三人,那幾人的“忠誠”我是要定了!”
來時他們已經想過,如果主考官膽敢公然抗令,或者唐川否決了他的獨斷抉擇,他可以以此為由,向那落選的舉子示好,然后再安排他們入朝做事。若是最終順遂了他們的意思,的確是那三人得到三甲,那他們就算是天子的門生,豈有不全心回報的?
“咱們現在就去百花街吧?”唐世齡對那個地方充滿好奇和向往。
方千顏有點尷尬地說:“天色還早呢,奴婢要先去換衣服!
“為何?”
“因為那地方……是不許女人去的!
夜晚的百花街燈火通明賓客如織,方千顏和唐世齡混跡于眾多的客人之中,游走在花街上。
唐世齡困惑地看著兩邊花樓門前那些花娘妖嬈攬客的樣子,低聲問道:“這些地方都是傳說中的黑店嗎?怎么拉客人拉得這么兇?”
方千顏打趣道:“殿下沒見那些被拉的客人一個個都歡天喜地的嗎?若是黑店,有誰敢進?”
“那……”
“多說無益,殿下進去看看就知道了!闭f著,她推了他一把,把他推進身邊一座花樓中。
那花樓名字起得很氣魄,居然叫“拜月宮”,門口的花娘見從門外“撞”進來兩個年輕的公子,立刻眉開眼笑,“喲!我說今日這喜鵲怎么突然在我家檐下做了窩,原來是晚上有貴客到。兩位公子……呀,這么年輕,不常來我們這里吧?”
方千顏特意換了一身男裝,將頭發束起,還做了兩撇假胡子貼在嘴唇上方。聽得那花娘問,她為了隱藏自己,就將唐世齡推出去,粗聲說道:“我這位小兄弟是第一次到這種地方,你們可得好好招待。”。
“那是當然。 被镄Φ媚樕系男y都要擰在一起了,沖著樓內大喊道:“青娥、嬋娟,快來招待貴客啊!”
從樓內應聲出來兩名穿得花紅柳綠的姑娘,都是濃妝艷抹,渾身香氣襲人,一左一右挽著唐世齡和方千顏,軟言溫語地叫著“公子”,將他們拉了進去。
唐世齡雖然沒來過這里、沒聽說過這里,但見這里的女子個個說話嗲得恨不得把別人的骨頭都酥軟了,而且身上的衣服也是能少穿就少穿,玉腿酥胸都在薄紗之下若隱若現,他縱然再無經驗,也猜得出這個地方是哪兒了,便回頭問方千顏,“這里是青樓?”
“對,只有青樓,才會把三教九流的人都拉到一起!彼谂赃呂嬷煨。她塞給那招呼自己的女子一錠十兩銀子,“我這位小兄弟第一次來,沒見過什么場面,你們也不要說太多的葷段子,他家教嚴、面皮薄,聽不得你們那些事兒,只彈幾首曲子聽聽就好。”
青樓女子一愛財,二愛的就是俏郎君,若是你有財又有貌,當然什么都聽你的。
唐世齡被安排進一間單獨的雅間,招呼他的花娘忍不住在他的臉蛋上摸了一把,笑道:“這么嫩的公子在這兒可是少見,還是個雛兒吧?今夜要不然就讓奴家伺候您,包你心心滿意足!
唐世齡聽出她話里的挑逗之意,臉色霎時變得陰沉,撥開她的手說:“我不喜歡別人隨便碰我!
方千顏生怕他不懂這里規矩掃了別人的性子,忙說道:“都說了我這兄弟家教嚴、面皮薄,你們那套嫵媚勾引人的手段就別使在他身上了,只要唱兩段曲子,或者講兩個市井間有趣的故事就好了!
那兩個花娘都覺得無趣,但看他們出手實在大方,要知道在這里陪宿一夜,就是頭牌花娘也不過二十兩銀子,他們進門隨手打賞就是十兩,可見出身必是豪門,絕對不能慢待。
那名叫青娥的花娘問:“不知道兩位公子想聽什么樣的曲子?”
“揀你們拿手的唱就好了!狈角ь佇÷晫μ剖例g說:“人家就是靠賣笑為生,你端個大少爺的臉色給人家看,更會被笑話是不解風情的雛兒!
她吹氣如蘭、笑意盈盈,唐世齡側目看她,正看到她嘴唇上面的兩撇假胡子,頓時覺得十分好笑,也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見他笑了,那名叫嬋娟的花娘也陪笑道:“既然如此,奴家就給兩位公子唱一首和拜月宮有關的曲子吧,內容說的是本朝一位貴人的故事!
青娥抱過琵琶來,一段叮叮咚咚的弦樂聲后,兩人搭唱道:“云母屏風燭影深,長河漸落曉星沉。世間多少不盡事,且在街角巷口聞。當年羅家有一女,才高貌美正青春。唐家有子風華俏,文武雙全羨煞人。兩家門當戶也對,都道該把姻緣成。誰料宮中傳圣旨,羅女入宮兩相分。難分終有辭別日,只道情斷空余恨。
“轉眼春秋過幾場,羅女枝頭做鳳凰。一人之下萬人上,午夜夢回思情郎。情郎入朝成重臣,后花園中訴衷腸。皆言別后情未斷,不羨神仙羨鴛鴦。情潮脈脈似江水,宮規禁令成飛灰。巫山神女天涯夢,暗通款曲多幽會;实垠@聞一病倒,扁鵲再世也難回。萬歲身故數月后,太子忽然降世間。若說皇家多奇事,太子身世第一樁。莫非血脈屬他人,莫非另有一父王……”
“住口!”唐世齡勃然大怒,猛然躍起身,一腳踢在那正在唱曲的青娥身上罵道:“你們好大膽,不要命了!竟然敢在這里隨口捏造皇家秘聞,將謊話說得跟真的似的!都該拉出去斬了!”
青娥被他踹倒,哎喲哎喲喊著疼,嬋娟丟下手中的琴,急忙出去叫人,方千顏見事態不妙,立刻拉著唐世齡就往外跑。
外面熱鬧烘烘的,也沒人注意到他們,等到樓內的打手發現他們不見了并追出來時,兩人早已跑得無影無蹤了。
這天晚上兩人沒有立刻回宮,唐世齡的臉色一直很難看,難看到甚至不和方千顏說上一句話。方千顏也知道今夜之事極其嚴重,她甚至猜測唐世齡會找人封了那座花樓,忐忑不安地跟在他身后,兩人兩匹馬,在夜色中漫無目的的緩緩前進。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照在地上的那層瑩白月色漸漸被烏云遮去,他忽然拉住馬頭,問道:“千顏,他們為什么要傳這種污穢不堪的謠言?”
她連忙小聲回答,“市井之中傳的都是越聳動越好,這樣才能吸引聽客的耳目,您這些年在登封樓聽那些說書人說書,不也是越亂編造的聽客越多?”
唐世齡側目看她,“今日這兩人是你安排的?”
她忙擺手,“奴婢有幾個膽子,敢專門安排人在殿下面前說皇后的是非?今日真的純屬巧合!
“但她們不知道已經幾百次地把這故事唱給那些嫖客聽了!碧剖例g獰笑一聲,“真是可惡至極!”
他抬頭望著天,過了許久,又說道:“但這里的確是個好地方!
嗯?方千顏以為他還在生氣,可是依稀看到他嘴角微微上翹,似是有笑意?
“這里既然能編派我母后的故事,也就能編派別人的故事,若是我們也有這樣一個地方,就可以把唐川謀朝篡位的故事傳得人盡皆知!
方千顏聽他這樣一說,立刻響應,“是,這正是奴婢的意思。只是這百花街上三教九流、龍蛇混雜,若建一座花樓,樓中之人也都要是可信之人,所以奴婢希望殿下準我離宮操辦這件事。”
唐世齡的眸光又似黯淡下去,從齒縫中擠出一句,“不……千顏,我不想你來做這種事……”
“殿下信不過我?”
“不是。普天之下,本宮唯一能信的人只有你!彼L吸一口氣,“但是這種地方,不是好女人能待的!
她怔了怔,微微一笑,“我為了殿下的“大計”,如今人也殺過了,謊話也說了,還算什么好女人?若世間真有阿鼻地獄,日后我就是要掉入其中的,那不妨就讓奴婢身上的罪孽再多幾重,總好過日后后悔一事無成。”
“我不要你去什么阿鼻地獄!”他的神色強硬,“我要的是你和我一起打天下,坐江山!”
“殿下什么都不肯犧牲,就一味只想得到,天下哪有這樣便宜的買賣?”她盯著他,“說實話吧,如今我在攝政王面前已經是備受矚目的人物,上次攝政王召我去見,已經明確表示要嘛就我拿命去換那命案的結局,要嘛就要我立刻離宮?v然他忍下眼前這一口氣,不能把殿下怎樣,但早晚會對我下手的,殿下若想讓我在您身邊留得再久一些,真正為殿下效力一生,就請放我出宮吧!
唐世齡呆呆地看著她——她的堅決、她的冷靜、她的條理分明,顯然意味著她早已決定了自己下一步該走的路。
但是放她出宮?他怎么舍得?他早已習慣了一睜眼就看到她,早已習慣了每天和她耳鬢廝磨的日子,若是她走了,他的身邊就真的再無一人可以溫暖、可以依靠。
心,會孤獨,孤獨到最后,活著就像死了一樣。
他有很多的擔心是他不愿放她出宮的理由,她很年輕,卻很獨立;她有主見、有想法、有巧智、有勇氣,最重要的是,她是這么的美,美得讓人炫目,美得連唐子翼都會一時忘情,為了她中了他的埋伏,如果她離開他的視線,將這份美麗坦坦蕩蕩的呈獻給全天下人看,會有多少男人為她瘋狂?
可是她的謀劃、她的設想,卻全都是為了他好,為了他的“大計”,為了兩個人的夢想。
“殿下什么都不肯犧牲,就一味只想得到,天下哪有貧樣便宜的買賣?”
她的話,犀利的戳中他的心事。
原來他最大的問題是他內心的自私霸道,徒有雄心壯志,卻又怯懦膽小,一步都不肯邁出,這樣拖下去,他到底要熬到什么時候才能熬到登基的那一天?熬到全天下人都相信他其實是攝政王的私生子嗎?
驀然間,忽然想到唐子翼曾經說過的一句話,“其實殿下何必著急,雖然殿下未能十四歲親政,但也許到了十八歲,唐川終究會把朝務交還給您的,坊間不是有傳聞說……”
當時隨便一聽的話,并未放在心上,也沒有深思這句話背后的深意,今天伴著那青樓女子的彈唱,他才赫然明白,原來唐子翼是在暗示他其實是唐川的私生子,所以這江山由他們“父子”誰來坐、幾時坐,都是無所謂的。
混賬!竟被逼得已無退路了!
他蹙緊雙眉,幾乎將下唇咬破,手指越握越緊,已經摳得掌心肉生疼。
“殿下……”方千顏見他神色不對,心下擔心。
他驀然回首,望定她,艱難說道:“好,本太子答應你離宮!
倏然間,她的心中并未有任何一絲一毫的喜悅,反而滿滿都是感傷和失落。
再不能長伴他左右,給他梳頭、替他更衣。他的寵信、他的孤獨,都要讓與別人去分享了。
不舍,不舍的滋味竟然是這樣心痛,仿佛她這一走,預示著的是再也不能回頭,再也不能掌控和預知未來。這未來,也許會吞噬掉所有的一切——曾經擁有的,和未來將要獲得的。
真希望許多年后的她可以站在已經身著帝服的他面前,欣慰地說——今日一切之犧牲都是值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