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心秧接過愿愿,見他呼吸平穩,高燒已退,輕輕地撫著他的臉頰。
愿愿不會平白無故做這件事,那四個字一定代表著某些意思,愿愿想告訴她什么?
賀心秧不斷重復琢磨著那四個字,好半晌,她將愿愿交給苓秋,叮囑道:“麻煩你們,寸步不離守著他們!
“小姐放心,我們一步都不走開!
賀心秧走出房門,她必須好好想想。
正廳里,方磊、孟郬、宮晴、蕭霽、風喻,一群人圍著桌子討論,賀心秧看他們一眼,問:“懷寧宮里有其他的人被蛇咬嗎?”
“沒有,方才徐太醫已經盤問過懷寧宮里上上下下,沒有人被咬,現在他已經往別的宮里去詢問。”蕭霽回答。
“既然如此,兩個足不出戶的小孩更不可能被咬。”
“你別擔心,方磊說了,苓秋謹慎,發現得早,輔以藥物好好治療,愿愿、望望不會有事的。”宮晴上前安慰,她心知事情有異,但蘋果已經夠擔心了,她不想在此時加重她的心理負擔。
小四進屋,“皇上,已經派人去通知王爺,王爺很快就會趕過來。”
賀心秧看看眾人,心里頭沉甸甸的,那個拚命想壓下去的念頭不時冒出來,好煩,煩透了,像是有什么東西要擠破腦袋沖出來似的,不行,她需要獨處。
“我出去走走。”
“我陪小姐。”風喻提劍上前。
“我要想一些事,別打擾我,我就在附近逛逛,不會走遠的!
宮晴憂慮地朝孟郬望去一眼。
他拍拍她的手背!胺判模邪敌l在。”
賀心秧離開大廳,緩步在院子里走,即使不愿去想,耳里仍然不斷響起關倩的聲音。
“容你難,容下你那兩個孩子更難!”
“你怕死嗎?你的孩子怕死嗎?別怕……人生自古誰無死啊。”
所以“女”和“官”代表關倩,“吃”代表她給愿愿、望望吃了什么,才會引得毒蛇來咬?那么“卑”呢,卑代表什么?
不對,這樣太主觀也太偏見,她不能因為關倩演了出戲,就認定這件事與她有關,她根本沒有機會碰到孩子,怎么下毒手,何況,愿愿怎么會知道關倩是何方神圣。
呼……不要胡思亂想,也不要因為自己的喜惡而亂栽贓,認真想想,一定有她遺漏的地方。
她仰頭看向夜空,一鉤新月從遠處的林子里升了起來,像剛煉過的銀勾子,點點繁星亮晶晶的,寶石似的密密麻麻灑滿遼闊無垠的天空,春風從樹梢頭吹過來,帶著幽甜花香。
春天的確是萬物蘇醒的季節,冬眠的蛇出洞覓食也沒有錯,問題是懷寧宮的樹木植栽不多,再加上天天有太監宮女在整理園子,倘若有蛇,也該是他們先發現,怎么會弄到愿愿望望被咬?
所以這事百分百肯定是人為。
人為?她該懷疑誰,乳母嗎?不可能,如果要下手,過去一年多,她們有得是機會,紫屏、苓秋更不可能,她們是把愿愿、望望當成自己孩子看待的,那么,是雨鴛和翠墨?
不會,她們是果果命張和親自挑選的,孟郬提過張和,他說張和是最懂得忖度時勢的太監,他很清楚懷寧宮是果果最重視的地方,在這件事情上頭,肯定是千般謹慎、萬般小心。
那么會是誰呢?動機是什么?
賀心秧原本在院子里走來走去,但想得太認真,竟不知不覺轉了方向,越走越遠,她嘴里重復念著愿愿給的四個字,一次一次組裝。
她滿懷心事,心不在焉,所以沒注意到前方有一名太監正低著頭匆匆向自己走來。
他走得飛快,她走得緩慢,相同的是,兩個人都低頭行走。
依兩人行進的角度而言,他們是會閃開彼此的,但在兩人接近時,太監突然絆到什么,一個踉蹌向賀心秧撞過去。
見此,隱身的暗衛飛身出現,而在太監身后不遠處、剛剛進宮的蕭瑛也施展輕功,幾個竄躍快步到她身邊。
同個時間,賀心秧下意識扶太監一把,可那一扶,掌心相碰,她像是觸電似的手心發麻,她反射性地縮回手,而太監也穩穩地站好了。
賀心秧低頭看一眼自己的掌心,沒傷啊,可怎么會痛?是神經抽痛?那也沒道理抽在掌心中央?
太監看一眼賀心秧,在后宮里,會穿著平民服飾逛來逛去的,只有懷寧宮的賀姑娘了,他認出賀心秧,連忙雙膝跪地,滿面驚惶。
“姑娘饒命、姑娘饒命,奴才不是故意的!
她沒回話,因為……很痛,那痛像是一路從掌心竄到心臟,刺刺的、灼灼的,像是誰在那個脈絡間點了把火,賀心秧皺著眉頭,痛到說不出話。
蕭瑛來到她身邊,他惡狠狠瞪了那太監一眼,嚇得對方全身顫栗不已,伏在地面叩叩叩的不斷求饒,幾乎要把頭給磕破了。
賀心秧嘆氣,用手肘推推蕭瑛,說:“起來吧,沒你的事,下回小心一點!
“謝姑娘饒命、謝王爺饒命!”太監又連續磕幾下頭后才敢起身。
暗衛見蕭瑛在,躬身低頭,又回到暗處。
忍不住地,賀心秧再次攤開掌心,還是好痛,她睜大眼睛拚命看,又用另一手細細撫摸,是真的沒有傷口啊,既然如此,怎么會痛成這般?
蕭瑛拉過她的手,審視一番,的確沒事,他抬眉問:“手怎么了?”
賀心秧緩緩搖頭,突地,靈光乍現。
“我想起來了!”她大喊一聲。
“想起什么?”
“快!”賀心秧沒回答蕭瑛,一把拉住他的手就往懷寧宮跑,雖然掌心的痛還在,但她現在一心一意想著愿愿和望望,也就顧不得疼痛了。
她與蕭瑛一前一后進了懷寧宮、跑進大廳,一進大廳就對大家說:“方才愿愿用字卡給了我四個字,官、女、卑、吃。我那手毛筆,你們是知道的,歪歪扭扭、不成樣兒,我寫字卡的時候,苓秋批評我官、宮分不清楚,還重新提筆寫了一張。女、卑合起來就是婢,宮婢,吃就是咬,是宮婢引蛇咬愿愿、望望的!
兩人心意相通,宮晴接下話,“最近你把苓秋和紫屏調到身邊,帶著愿愿和望望的,除了乳母還有雨鴛和翠墨,如果你的推論是正確的,她們兩個的嫌疑就大了。”
“別談這個,先拘了那兩人,我去找找蛇還在不在,如果還在,就取蛇膽解毒!泵相W飛快說道。
孟郬語音方落,眾人分頭行動。
解出謎底,賀心秧卻開始心亂,如果真被她猜中的話,那么就是有人要對愿愿、望望下毒手,他們年紀小又無害,誰會把腦子動到他們身上?而雨鴛、翠墨只是宮女,做這種事定是有人在幕后指使,是誰?為什么?
突然,她刻意壓下去的念頭又浮了上來——
“容你難,容下你那兩個孩子更難!”
“你怕死嗎?你的孩子怕死嗎?別怕……人生自古誰無死啊。”
賀心秧猛然轉頭望向宮晴,她們想到一處去了,眼里浮起隱憂。
看著她們的表情,蕭瑛明白她在懷疑什么,他走到賀心秧身后,環往她的肩,讓她靠在自己身上,他溫溫一笑!胺判,倩兒不會的,她很喜歡愿愿和望望!
這話能安慰到她嗎?賀心秧苦笑,眉心糾結更甚。
蛇在雨鴛和翠墨的屋子被找出來了,但兩人卻失蹤,風喻出動所有禁衛軍,宮晴讓宮人幫著找,終于在御花園的池子里撈起兩人的尸體,線索至此中斷。
此路不通,只好從另一個方向查。
宮晴查出雨鴛、翠墨是張和親派,再由張和那里得知兩人是陳姑姑的侄女。但她們根本不是,既然沒有關系、又硬要把人安插進來,其心可議。
當禁衛軍要提人時,消息已先一步傳至平和宮,陳姑姑見事跡敗露,心知再也躲不下去,決定一肩將罪責扛下,臨去前,她將一顆藥丸交給關倩服下,要小紅、小綠對外說關姑娘已經生病數日,免去關倩的嫌疑。
臨行前,陳姑姑還緊緊握住關倩的手,叮嚀她,一定要好生照顧王爺,他是個值得托付終身的男人。
關倩哭得梨花帶雨,她一句句應下,然而在門關上那刻,她抹去淚水,臉上閃過一絲戾氣,居然……讓他們逃過一劫……
之后宮晴細細盤問陳姑姑,覺得此中大有蹊蹺,方磊也認為,傷孩子的蛇并不是陳姑姑所招的種類,既然如此,定然還有他們不知道的環結存在。
可雨鴛、翠墨已死,死無對證,陳姑姑又親口將所有的罪責認下,即使宮晴強調毋枉毋縱,也沒辦法找到證據為陳姑姑脫罪。
陳姑姑到了蕭瑛面前,看著他的目光中沒有恐懼憂悒,只有滿面慈藹。
她像在陳述什么故事似的,緩聲把自己心中所想一一招供,“……在宮里,我見過那么多兄弟相爭的慘劇,我怎舍得同樣的事落到王爺的孩子身上?我絕不能讓來路不明的孩子日后有機會戕害王爺的親生血脈,王爺值得更好的女人,不管是關倩還是賀心秧這樣的殘花敗柳,都配不上王爺吶……”
為免將關倩拖下水,陳姑姑連她都一起批評。
靜靜看著陳姑姑,蕭瑛心痛不已。
雖無記憶,但他曾經從小四口中知道陳姑姑對待自己和母妃是怎樣的忠心耿耿,知道陳姑姑如何為了護他,讓皇后抓到暗室里凌虐,出來時只剩下半條命,那時母妃叨念她,怎么就不懂得替自己著想,罵她愚忠。
過去,他、母妃與陳姑姑之間的點滴事件,都在小四的口中鮮明起來。如今,還是這份愚忠,讓她犯下無可彌補的錯誤。
“姑姑,你錯了,愿愿、望望是我的親生孩子,只要你見過他們一面,就會清楚,他們與我酷似的長相,就是最大的證據。”
蕭瑛的話像一記悶棍,狠狠砸上陳姑姑的腦門,她整個人懵了,竟然是她弄錯?她竟然親手傷害了小主子?
一時間,她無法接受這個事實,陳姑姑伏地痛哭,求蕭瑛賜她速死,她愿以來命償還彌補錯誤。她淚流滿面,不停在蕭瑛面前磕頭,一下一下,重重地敲著他的心版,她的頭破了,鮮血留在青磚上,還不停磕頭,她磕不盡自己的滿心罪惡。
那天,小時候頗受陳姑姑照顧的小四跟著進了天牢,他陪著陳姑姑平抑情緒,然后像對王爺講故事那樣,也對陳姑姑講故事。
只不過,他講的是王爺和賀心秧之間的故事,他和他的主子一樣有好口才,所以他們之間的一段一段從他嘴里出來,帶著溫馨、甜蜜,以及王爺苦苦追尋的幸福。
小四說:“我不知道小姐是不是最好的女人,但我確定她是最適合王爺的人,因為在她身邊,王爺才可以快樂起來!
依律,陳姑姑該判死刑,但賀心秧和宮晴無法容忍這種事,一方面證據不足,一方面過度輕賤人命,而且……賀心秧又怎會看不出蕭瑛的心疼與不忍。
于是她發言了,她說:“岳飛被十二道金牌催了命,這種愚忠太不智,而果果不是宋帝,才不會割去忠仆的項上人頭。”
她的話救下陳姑姑一命,陳姑姑只被趕出后宮,未獲判任何罪刑。
在她被驅逐出宮之前,賀心秧領著陳姑姑走到愿愿、望望屋里,讓她看看這對雙生子。
蕭瑛沒說錯,血緣是騙不了人的,酷似蕭瑛的愿愿及和賢妃有五成像的望望,誰敢說他們不是蕭瑛的孩子?
她錯了……錯得離譜,她痛心疾首、后悔莫及。
賀心秧并沒有多說什么,拉著陳姑姑走到桌邊,誠摯的目光落在陳姑姑臉上,她安慰道:“別難過,愿愿、望望已經漸漸好起來了!
“是老奴錯了,老奴罪該萬死。”她掩面哭泣。
“陳姑姑,我帶你過來,是因為你對王爺的忠心。你的做法不對,但心是對的,我總認為人無貴賤、生而平等,王爺娶的女子,身份高不高貴、母家有否權勢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女子愛他、愿用真心相待。
“當初關倩見王爺墜谷,義無反顧跟著跳下山谷,證明她對王爺的心是真的,所以你別恨她,她是值得王爺守護的女人。”
這番話讓陳姑姑徹底傻眼,不對啊,不是她想搶王妃位置、不是她對關姑娘言詞鋒利、態度惡劣?那日關姑娘一路哭回平和宮,她是親眼看到的啊。
難不成是在演戲?可是救下她,對她演戲,有什么意義?
“那賀姑娘呢?”
“你放心,我不會嫁入王府的,陳姑姑在后宮多年,看過多少癡情女子為情為愛為爭寵,讓自己變成面目猙獰之人,我不愿意也不允許自己變成那樣的女人,王爺有關姑娘就夠了,只要真心相守,我認為他們會一輩子幸福!
所以她又錯了?
為什么小紅、小綠要造謠?為什么聽到那么多的流言,她從來都不解釋?難道從一開始,她就沒打算嫁入王府?
小四的話在她心底慢慢發酵,原本有些懷疑的事逐漸清晰明朗。
陳姑姑閉上雙眼,兩滴淚水滾落頰邊……她老了、昏昧了,竟把這樣的女子當成別有用心的奸佞小人,離開椅子,她一揖伏地,痛哭不已。
“陳姑姑,別這樣,快起來!彼銎痍惞霉,從懷里掏一張百兩銀票及一封信塞進她的包袱里,再用帕子拭去她臉上淚跡,輕聲道:“天不早了,我讓小四送你出宮,銀子你留著慢慢用,如果碰到困難,帶著那封信、照上面的地址找去,會有人幫你的!
陳姑姑拚命搖頭,老淚縱橫!肮媚,如果有我可以為您做的事,求求您、用上我,讓我一身罪惡得以洗滌,否則百年之后,我無臉見賢妃娘娘啊……”
看著她的堅持,賀心秧不知該如何是好,好半晌,她才緩緩嘆氣,低聲在她耳畔說了幾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