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頂上散出絲絲的白煙,氣行一周,璟然逼出眼里最后兩滴黑淚。
半晌,他緩緩張開眼睛,卻在下一瞬間又猛地閉上眼,是光線太過刺眼,他尚且無法承受那刺激。
他心知肚明,這是好現象,可是不能心急,于是在閉眼等待數息之后,他二度慢慢睜開眼睛,接著再閉上、再睜開……重復同樣的動作數回。
漸漸地,閉眼的時間縮短了,張開眼的時間轉長,直到周圍景物在他眼前慢慢變成清晰。
他終于再見光明了!
璟然吐口長氣,連日里懸在心頭的擔憂終于解除,可惜雙腿仍然無法活動自如,唉,舞毒娘子姜媛的手段真狠,他捶捶自己的腿,依舊沒有半點知覺,而另一只腿也依然麻痹。
握了握拳頭,他告訴自己保持耐心,玉佩已經送出去了,他相信劉先生很快就能找到他,至于這雙腿……他對二哥的醫術深具信心。
這么一想便放下心來,舉目望向四周,璟然心中微微詫異。
在失明之前他見過這間屋子,那時到處都是蜘蛛網、灰塵,空氣中充滿霉腐味,根本不像個屋子,反倒像座墳墓,他記得那時的自己還刻意譏諷姜媛,說她挑了個好居處,她合該住在墳墓里。
一時的嘴快卻換得數十日的腳殘,但若時間重來一次,他還是會這么做。
現在看看這房子,已經和那時截然不同,而且……人也大不相同了。
韓希帆,她的身軀曾經屬于江湖上鼎鼎大名的舞毒娘子姜媛。
舞毒娘子,顧名思義是個很會跳舞、擅長使毒的女子,她總是在舞蹈間迷惑男人的心,趁其不備在男人身上下藥,令男人對她俯首稱臣。
傳言道,她養了一百多個這樣的男奴供她驅使,她淫蕩、好色,她貪財、重視美貌,據說江湖上見過她的男人,都會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也許是吧,但他并不是其中一個!
他是鎮北王府的三少爺,皇后的侄子,從小天賦異稟、反應機敏,讀書過目不忘,五歲作詩、八歲論政,那時候他到底真懂還是假懂,沒人知道,但他的那張嘴巴,還真的沒有人能夠駁得倒他。
皇上看重他,讓他替自己辦差,然而那些差事幾乎全是登不上臺面的陰私活兒,只能做不能講,以至于到現在,他雖然早已成為皇帝的左右臂膀,但在文武百官心目中,仍然是個不學無術的紈褲子弟。
為此,他從十五歲起“性情大變”,聰明向學的他棄書冊,毀謗圣人之言,再不思科考之路,皇上寵溺、處處維護,給他一個閑差職位,他便成天在皇帝身邊插科打諢,當起弄臣。
百官們心里面分明看不起他,卻見他把皇帝的毛梳理得奇順無比,卻又總在不經意間屢建奇功,不得不對他處處巴結討好。
至于這“奇功”是怎么建立起來的?他瞞得過外人、瞞得過后院的母親姊妹,卻瞞不過自家的父兄及爺爺。
在長輩們的默許、皇上的命令下,他故意越來越混、名聲越來越臭,京城里不管排不排得上名號的都在罵他,罵他驕縱、不尊長輩,罵他不知天高地厚、恣意妄為。
但是罵會痛嗎?當然不會,何況他有皇上撐腰。
他做過的混帳事多到罄竹難書,他曾經把李尚書當街打得鼻青臉腫,害他袖子里“不小心”掉出幾萬兩銀票,證實他官商勾結,貪了治水預算。
他曾經綁票和自己搶青樓名妓的禮親王世子,嚇得人家屁滾尿流,竟放話說出自家老爹有數萬私兵,可以和鎮北王府對峙的事實。
他曾經放出風聲,說數位朝臣結黨營私,搞得京城百姓惶惶不安,大臣聞言狂怒,鬧到皇上跟前討公道,但他不低頭認錯,還立下狂言,半個月內找出他們貪瀆營私的證據,結果罪證確鑿,掃掉朝廷一票蠹蟲……
無心之舉卻讓他立下功勞,皇上開口說:“璟然是朕的福星,要不是他,誰曉得一干大臣竟敢背著朕做這等天理難容之事!
盡管如此,他狂妄的行徑還是讓人受不了,權貴百官提起他總是恨得牙槽發癢。
這回他領下新皇差,本想甩袖大干一回,卻沒想到自信滿滿的他竟被姜媛給盯上。
他的武功在江湖上雖稱不上高手,但一手毒使得出神入化、無人能出其右,于是他中招,被點住穴道成為她的俘虜。
姜媛將他身上的物品搜刮一空,把他丟進馬車里連夜往南駛去,直到在這個村子里落腳。
她買屋、謊編身分,打算與他“長期抗戰”,她做足準備,讓村人誤以為他們是不離不棄的恩愛夫妻,她關起門來打算用包袱里的那幾瓶藥粉迫得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要自己將皇上交代的差事一一詳述。
他會向她交代清楚嗎?當然不,他是個銅牙鐵齒的男子,對一個女流之輩向來只會輕視,從不多費心思,他根本沒把她的能耐看在眼里,一時中計不代表會一路落敗到底。
進到屋子穴道被解除,他便大剌剌的轉頭看向四周環境,用一句“好地方,你這等容貌的女子,確實應該住在墳墓里,以免出門嚇壞路人”刺激她,專挑她在意的地方踩。
她重錢、重勢,但最重視的是自己的容貌,這話無異是把狠刀子,能將人割得鮮血淋漓,可她是個狠心的,就算自己鮮血淋漓,也要讓對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所以他是自尋死路。
明知道危險,他依然做了,他必須逼迫她失去理智,因為瘋狂的女人才會現出破綻,唯有露出破綻,他才有機會反敗為勝。
果然,才剛能夠自由活動的他,不到一刻鐘身上立刻多了種更猛更毒的藥粉,但他有二哥給的解毒丹,知道自己會沒事,因此才敢放大膽量與她對峙。
事情如他的算計進行,姜媛被刺激了,她開始發狂,不管不顧地用鞭子抽打他,而他在努力閃躲回避之際,拚著最后一絲力氣躐到她身邊將她勒斃。
她死透了!
他確定她沒有氣息、號不到脈象,身子漸漸變得僵硬之后,才翻出她的包袱找出二哥的解毒丹服下。
可惜這回解毒丹似乎不再那么靈驗,他的身體越來越無力,雙腿情況尤其嚴重,他的視力漸漸模糊,并且在光線照上的同時會感覺到刺痛,彷佛有千萬根針戳刺著,他在衣服上扯下一塊布條包住眼睛,而他看見的最后一幕是姜媛手背上浮現的尸斑。
他有錯,錯在太狂妄自大,對于姜媛種下的毒,他只能護住心脈,把毒液往外一點一點的逼出來,然而那毒物太兇、太猛,他用盡內力也無法一次將之清除,惱恨之余,他一腳將她踹下床底。
如果不是雙腿無力,他更想將她的尸身丟出窗外。
他力氣透支、乏了,閉上眼睛緩緩入睡。
練武之人,連睡覺都會比常人更警覺,他也不例外,幾乎是姜媛的尸體在凌晨時分開始有氣息、開始呼吸時,他便驚醒了。
當時的狀況令他膽顫心驚,那根本沒有道理,一個人不可能死去那么久,還能夠活轉回來,是尸變嗎?就算是尸變,也不可能像正常人那樣呼吸。
驚疑不定間,他無法理解她的死而復活,只能夠偽裝,他不言不語、不響應,靜靜等待他感覺到她爬上床了,躺在他身邊,說了一堆奇怪難解的話之后,又沉沉入睡。
她睡得很熟,他不了解自己明明拚盡最后一絲力氣勒斃她,為什么沒讓她離魂?
自小,他的嗅覺便比一般人靈敏,他意識到空氣里原本充斥她因煉毒而身上特有的毒物腥臭味氣息消失了,至于為了掩飾那股刺鼻味兒,她猛灑的香液味道也消失無蹤。
單以嗅覺來講,躺在自己身邊的女子似乎換了個人。
可人是他親手殺的,尸體是他親自踢下床的,要不是眼睛看不見,他真想仔細看清楚躺在身邊的女人,是不是被人偷換過?
他小心翼翼的觸上她的手臂,他記得自己跟她交手時,見她手臂上有個疙瘩,那是因長期煉毒和服食毒物來的。
他碰觸得很輕,卻很仔細,那里的肌肉平滑細膩,根本尋不到疙瘩的痕跡,來來回回幾遍,始終找不到,他心頭一急,不由得加重手勁。
但更令他疑惑的是,以姜媛的功夫,即便在睡眠當中,被人近身撫觸也沒有道理不出手?
但她卻只軟軟地說了句,“小米……不要鬧!
那聲音確實是姜媛的,但口氣迥異。
小憫?他無法解釋這一切,只能按捺住性子等待,等她清醒,等她說一句“他終于栽在我手上了”,也想等她從包袱里找出解藥讓他吞下,以便繼續對他逼供。
但是并沒有,她清醒后,他任何期待中的情況都沒有發生。
她說了一堆令人難以理解的言語,她迎進隔壁鄰居編出一套謊話,更令他無法置信的是,她竟然對他說:“海倫公子,答案出爐,你和我居然是夫妻,丈夫和妻子吶,相當相當親密的關系。別人穿越嫁王爺、嫁皇帝,可我沒事跑去嫁給男版海倫凱勒,這教人情何以堪?”
她完全相信鄰居給的訊息,對他說話的口氣有滿滿的沉郁,像是被人強行剝除了什么似的。她還掏心掏肺地告訴他,對于錢大和柳樹村婦人的看法。
接下來她想要錢,他指指床底下,那個被自己一個火大往里頭丟的包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