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完午膳,方少行就在院子里走走,心里整理著下午要教習的細節,還有要出的功課,幾個少爺和小姐所呈上來的作業哪里要改,該怎么教,零零瑣瑣的事項他在心里一一理過。
冬雪在地上薄薄積著一層,雖然有奴仆隨時來掃雪,但是雪勢一直不停,累積得久了,也要再結一層冰起來。
方少行在院子里方方寸寸的繞行,踩出一條露著青石板的路來。
先前見過的那個小婢,又無聲無息的出現在他附近。
「先生,二小姐有請,請先生隨小婢來。」
「未嫁女子,不應與男子私下相見!狗缴傩邪岢龆Y教道理來推擋。
「可、可是二小姐……」聽到他拒絕,那小婢女抽噎了一聲,小小的身子抖了一抖。
「禮教不符。」他用這句話硬邦邦的擋回去。
小婢女也不抬起臉來,就這么低低的,又勸了一次,然后再一次的得到方少行拒絕的答覆。她小小的身子抽了一下,肩膀緊緊繃著,水珠子一滴兩滴,啪噠啪噠的掉進雪里。
方少行聽得異聲,才回頭去望望。
那小婢女低著頭,整個人像只受驚的小兔子,縮成一團似的。這樣驚懼的模樣,太不尋常了。
方少行覺得不對,注意到她衣著有些凌亂,像是匆匆拉整而己,袖口邊上那塊肌膚稚嫩明亮,淤著一條猙獰血痕分外的明顯。
「你若沒有請我過去,二小姐會責打你嗎?」
那婢女哽著嗓子,沒有哭出聲來。她把袖口緊緊抓著,一聲都不敢吭,身子抖得像片落葉。
「袖子里的傷……去上個藥吧!
沒有請到方少行,勢必要被遷怒責打的小婢女,動也不敢動。
方少行沉默了片刻,忽然自言自語起來:「聽說許府里有口井,里面淹了個琴師出身的小妾在里面,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那小婢女哽咽一下,猶猶豫豫的應聲:「先生是想要看看那口井嗎?」
「看你年紀,進府應該不久,也知道那口井?」他沒回頭。
「知道是知道……」小婢女聲音微弱,抖抖顫顫的,「那座偏院里,現、現在沒人住了……井里投個人在里面,聽、聽說還是一身紅衣下去的……沒人敢靠近那兒!
「紅衣?」方少行微愣。「她不是失足跌下去的?」
「不是……」小婢女說得吞吞吐吐,「有關耶琴師的傳聞其實很多,但府內婢奴間都傳著的,那妾室似乎是給老爺逼死的。她一身紅衣投井自盡,大伙怕得很呢,都、都不敢進那偏院去!
「是嗎?」方少行應了一聲,便又沉默了。
小婢女畏縮的等了半響,聽不到方少行再開口,但這么回去二小姐房里,她一定會被狠打一頓的。她焦躁良久,用那急于保命的小腦袋左思右想,終于看看吐吐的開口:「先生……想看那口井嗎?」
方少行依然保持沉默。
「如、如果先生想看那口井……」她鼓起勇氣,「小婢、小婢愿意帶先生去瞧瞧!
「喔?」方少行悠然的轉過身,「你耍帶路?」
「小婢帶路!」那女孩豁出去了,「小婢愿為先生帶路,但、但是先生看完那口井之后,請隨小婢去和二、二小姐見面……」話到了末尾,又微弱下去。
先生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溫和的時候一片柔軟,吸引多少女兒家的目光,但是現在的先生眼里一片冷冷淡淡,那黑得幽沉,白得冰冷的眼珠子,乍看之下只是冷淡,再深瞧下去就變成了冰寒。
小婢女整個背心浸滿了汗水,一雙細細的腿在裙底下抖得快要散架。她第一次從心底畏懼起這個和煦的先生。
方少行聽著她開出的條件,臉上淡淡的,不露一點思緒。
良久,他肩上積了一層雪花,抬個手撥掉了。那小婢見他忽然有動作,還嚇得她往后縮了縮,像是怕他怕得緊。方少行也不望她一眼,兀自輕輕點頭。「也好。」
小婢女戰戰兢兢,「先生同意了?」
「你領我去看看那口井!顾溃骸钢劣诙〗阋娢业脑捵屗齺砥喊。除此以外,我不在其他地方見她。」
「咦?」小婢女一驚,「可是二小姐從不進偏院——」她的聲音乍止。
方少行的目光落到她臉上,冰珠子一般清晰分明的眼睛,看得她渾身發寒,感覺心臟都要從口中跳出來了。
那小婢女一句也不敢再反駁,立刻逃竄一般的沖出去,連在許府內行走須靜聲的規矩都忘記了,整個人像只逃命的小耗子一樣迅速消失在轉角處。
入冬之后,隨著時間過去,風雪也漸漸的大了。
等到那小婢女再出現,己經是一刻鐘以后了。
身后娉娉婷婷走來許二小姐,她一步三搖,步履慢慢的,看到方少行站在中庭,肩上積著雪花,就加快了腳步想要踏下階梯,來到他身邊。
方少行沒有看她,目光轉向小婢女,「帶路吧!
「是,先生!剐℃九⒖虘,那聲音小得幾乎要哭出來似的。
許二小姐沒料到他會連一聲招呼都沒有,溫順臉色乍變,卻一下子忍住。她維持著那乖巧的表情,慢慢的跟在后頭走。
方少行跨著大步,沒兩下就跟上眼前的小婢,那小婢女心里正在怕,又看他跟了上來,心里更恐懼,連忙小跑起來,于是方少行跨開步子跟著,維持住一種緊跟的距離。
小婢女怕極了他,為了盡快到達偏院的那口井邊,她干脆走起伺候奴仆才曉得的捷徑,小小的身子左竄右過的,方少行一步都沒落下,全程緊跟。但走在后面的許二小姐自小嬌生慣養,連多走幾步都喊累,哪可能跟上婢女和方少行的步伐,沒一會兒就跟丟了。
她恨恨的踱著步子,繞回了一般行走的正路,本想掉頭回去的,卻望著偏院的方向,想到那院子里幾乎沒有人煙——
一個未婚男子約著一個未出閣的女子到隱密處去,不是要偷隋,就是要幽會,而這個邀約地方,可不是她提出來的。
許二小姐嬌嬌滴滴的微笑起來。
她就這么一個人走在往偏院的路上,舉止上裝得小心翼翼,碰到了婢女奴仆,就用一種嬌羞中帶著緊張的神色,回應奴仆們的行禮。
過往奴仆婢女覺得二小姐行蹤奇怪,神色也不對,心里暗暗起了疑心,打著招呼的時候,順道就問了二小姐需不需要奴婢跟隨云云,那二小姐臉上嬌羞飛紅,手絹微遮著臉,仿佛說溜了嘴一般的,道了一句:「我和先生約著在偏院見面,這會兒都要遲了……哎,可要幫我保守秘密,別跟爹說呀!
那樣嬌羞和心急的模樣,讓奴仆們傳起了流言。
——二小姐與先生私會在偏院的捎息,不脛而走。
許二小姐嬌滴滴的,踩著纖弱的步子,那么急于在短暫的午間休息時間,私會情郎的模樣,也被一迸傳回了許大掌柜耳里。
與方記錢莊的姻緣,終于攀上了。
他在心里為二女兒暗贊一聲好!
「你睡不著嗎?映!
撒嬌般的詢問聲在耳邊響起,和她窩在一床被子里的冬舒戀翻過身來趴著,眼睛眨巴著看她。
下午時分,醒得太早的月映無論如何也睡不下這場午覺。
她心里莫名的發著慌,思來想去都是方少行的身影。
「戀戀,我想出閣!
「為什么?」冬舒戀滾到她身上來,困惑著。
月映有些不知所措的皺著眉!肝铱傁氲缴傩小瓚賾伲麜粫鍪裁词?外頭雪下得這么大,他是不是沒穿得夠暖?會不會栽到雪里去了?」
冬舒戀有點傻住了。
她己經很久很久都不曾看過月映這么慌亂的模樣了。
「不要怕嘛,方公子不是在許府就是在學堂,那個人平常生活那么單純,無論如何也出不了什么差錯的。」
月映茫然著,嘆了口氣!肝揖团率窃S府里出了事。
冬舒戀安靜了一下,然后極其小聲道:「我聽說許二小姐喜歡方公子!
「我也聽說了!乖掠秤行⿶灥摹⒂钟行┌脨赖牡。
「可是方公子喜歡的是映你嘛!
「我也曉得。」月映低聲道:「雖然曉得他的心意,可是牽扯到過往之事……戀戀,我好怕走上和娘親一樣的絕路。」
「不會的不會的——」冬舒戀拚命的安撫,「映喜歡的是方公子,那個人怎么也不會學壞的,何況又有小王爺給你當靠山,不會出事的!
「在理智上,我也曉得少行不舍舍棄我……」月映低低苦笑,「可是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心里慌得急!
「映想見方公子嗎?」
「……嗯。」
冬舒戀蹭著她,心里感到不可思議!溉思乙恢币詾椋臣词褂辛讼矚g的人,也不會驚慌失措呢。」
「我也曾經這樣以為!顾,復而嘆息!干傩姓f過和我一月一會仍然不夠……確實是不夠的。但我心里有傷,那樣恐懼著,若不限制著自己一月一會,說不定我會沉得更快!
「映非常非常的喜歡方公子呢。」她愣愣的道。
「是啊……」月映垂下眼睫,「真的,很喜歡他。隨著日子一天一天的過去,越來越喜歡,然后,越來越想念也越來越害怕。」
冬舒戀注視著她嫣紅的臉龐,以及那抿得蒼白的唇。
月映終于閉起眼睛。「失去他的話,我要怎么辦呢,如果他被別人奪走了……即使我明知他心意不改,我明知他對我——這樣喜歡一個人的心情,好可怕啊,戀戀。」
冬舒戀緊緊抱住她,將力量傳遞給她。
「你要有信心,方書呆那么喜歡你,三天兩頭的就上三千閣來技你,雖然什么都不會,也不懂得怎么哄女孩子,但他會記得摘花給你、會念詩詞給你聽,還試著幫你梳頭發呢……對啦,人家有在門口偷看啦……總之,就算方書呆一點都不靈巧,可是他心里滿滿的都是映呀!
冬舒戀篤定地道:「方書呆在的時候,映總是笑著的。旁人一看就曉得了,映是漂亮的被愛女人。」
月映傾聽著,半響,忽然笑了。
「戀戀向王爺學了不少甜言蜜語呢。」
「才不是,這是人家對映的愛呀!
「你不是整個人都是王爺的嗎?」
「映是最特別的。」她親匿的道。
被這樣小女孩似的撒嬌方式逗樂了,月映低聲笑了起來。
窗外的雪勢漸盛,風越發的寒涼。
月映望著外頭灰蒙蒙的天際,心里漫漫的微慌輕優,無法消解。
她想念方少行。
小婢女帶著方少行,順利穿過復雜的徑道,來到大門深鎖的偏院。她露出為難表情。
「小婢沒有鎖匙……」
方少行左右看看,從一旁的造景里撿了顆大石頭。
那小婢女恐懼的瞪著他手里足有她一顆腦袋那么大的石頭,深怕他砸到她臉上來,連忙退開。
方少行也不理會她,雙手抱著大石,對準那在日哂雨淋之后生了厚厚銹斑的大鎖,狠狠的敲上幾下。
那銹鎖紋絲不動,但那大鎖旁的厚銹鏈子卻粉脆的碎掉了。恐怖的摩擦聲響了一陣,一節一節碎掉的銹煉揚起灰塵的掉在地上,連同那只堅硬的大鎖一并砸下。
小婢女的身子抖了一抖。
方少行幾步上前,使力將門扇推開。然后他轉過頭,望著那該來引路的小婢女。「請。」
小婢女怕得眼淚直掉,又不敢逃跑,就這樣一邊渾身發抖,一邊畏畏縮縮的走進偏院。方少行緊跟著她,在婢女走錯幾次路之后,他們在第三次的折返中,終于望見那口被遮掩在大樹垂枝的冰霜之后的井。
小婢女看到井,心中一松,竟然軟了腳的跪坐在地。
方少行毫不迷惑的越過她,繞過垂枝的冰霜,走到井邊。
井上蓋著一塊木板,再壓上一顆大石,石上還貼了張黃紙,上頭的字跡符樣已經模糊。黃紙緊貼著石面,粗糙斑駁。
他背對著婢女,頭低低的,就望著那口井,一句話也沒有說,良久,動也不動的。
小婢女怕極了,不管是這位與平常溫和模樣大相逕庭的先生,還是這長久以來一直有著鬧鬼傳言、大門深鎖的偏院。
她的年紀不大,入許府也不久,當初被分到二小姐房內成為貼身侍女時,還以為自己受到重用,卻沒有想到二小姐看似嬌柔纖弱,其實下手極狠。那細細的指甲尖掐著皮肉,生生的轉著剌著,那種痛苦簡直令小婢女渾身發抖。外人都傳說許府二小姐知書達禮,纖雅高貴,但唯有房內伺候的侍女才知道她的陰狠易怒。
但即使是這樣的許二小姐,平常時候也絕不靠近這問偏院。在二小姐房里,那扇向著偏院的窗子,從來沒有開啟過。二小姐甚至在那扇窗子前,懸著字畫遮擋,還佩上一柄小小的桃木劍像在堵擋著什么。小婢女看在眼里,越發的深信其實偏院里藏著冤死的鬼。
如今因為先生的要求而被迫來到這間偏院,她畏懼得不得了。
在冬日寒風之中傳來的,不只是落葉刮旋的聲音,還有什么東西在走動著所發出的沙沙聲。小婢女渾身發著抖,心想估量著應該是二小姐來了吧。
但她不敢回頭。
眼睛死死的瞪著方少行的背影,她明確的看見了那口井被木板蓋著,還用大石沉壓,里面不論有什么都應該、應該出不來才是……吧?
沙沙的聲音越發的接近,小婢女閉著氣,肩膀緊繃,她小心翼翼的想回頭,去看看身后接近而來的是不是二小姐——
一陣風過。
她的眼前一片鮮紅。
小婢女心臟猛然一縮,眼瞳縮得細細。
紅色的、紗袖——那個投井的側室也、也是一身紅衣——我不行了……她一口氣喘不上來,眼前一黑,就活活的嚇暈過去。
方少行聽見身后有異聲,平靜的轉過頭去,就望見小婢女倏然軟倒在地上的身影,她的身后站著在外袍罩上一襲薄薄緋紅紗衣的許二小姐,正露出一臉受到驚嚇似的委屈表情。
他轉過身來,恰恰正對了許二小姐。
她朝他行個見禮。「先生日安。」
「日安,二小姐!顾p輕回禮,「二小姐對這偏院似乎不陌生?」
許二小姐微笑,「許府內院的格局相似,找起路來也不甚難。」
「二小姐院里,也有這么一口井?」
她垂下眼睫。「那樣的井是失寵妾室的偏院里才有的。」
「二小姐對于偏院生活似乎有所認識。」
「幼時因為不忍,關心過一陣子!顾p輕的以絹帕遮眼,仿佛想擦掉眼角淚珠。
方少行一雙眼里毫無表情,另提話題!付〗銓ぴ谙拢惺裁词聠?」
一問起她的意圖,許二小姐就露出委屈的表情!嘎犅勄皫兹盏南挛鐣r分,您在鏡照河的一座畫舫上,與那青樓女相會?」
他微感訝異!高@消息從何得來?」
許二小姐含怨的瞧他一眼!改乔鄻桥吘故锹暶h播的,她一露面,消息就傳開了,先生又被她親手接上畫舫,整個長安都在猜那個書生是什么人呢。」
方少行目光輕輕一閃,「二小姐想確定那個書生是不是在下?」
「先生既然應承了奴家的心意,就不該再和那青樓女有所往來。」她微帶嗔意,半是責備的道。
「在下不曾答應過二小姐什么。」他一臉平淡。
她窒了一下!赶壬趺凑f出這種胡話!奴家與先生在書房初見的那日上午,不就對先生表白過心意,先生、先生也……」她臉露嬌羞,「先生也應允要來向家父下聘的!
方少行聽著,微睜大眼。他怎么都不曉得有這種事?什么時候發生的?他什么話都沒有說過吧?那日下午他就往三千閣去,聽疏樓告訴他說,月映到鏡照河去游畫舫了,他才趕到鏡照河畔去的啊。
他的記憶里面沒有任何一件是關于和許二小姐的下聘事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