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方家長子要上鏡照牌樓拋繡球的消息傳開來之前,許家二小姐已經先一步來到三千閣——以著即將出嫁的新娘姿態。
她在午后時分來到閣前,大門深鎖,花街里一片沉靜。
使個眼色,那貼身的小婢女就乖順的前敲響銅把,咚咚咚的低沉聲音擴散在里間,睡眼惺忪的雛兒一邊打呵欠,一邊從房內走出。
「是什么人這么早來啊……」雛兒想睡得不得了,眼淚掛在眼角。
開了道小窗縫,她瞧著外頭的來客。一大一小的女人,身后再跟著兩個高大漢子充作護衛。瞧那由小婢撐著紙傘站在冬陽底下,衣著精致,看得出來是用心打扮過的富家小姐。
那小姐氣勢高昂,據經驗研判像是來砸場子的。
雛兒仔細的回想昨夜里留宿在十二金釵房里的恩客們,哪個有妻室或未婚妻的?這像是家中女眷來討人的架式。
但昨夜留宿的只有三個黑道的頭子,他們各自的妻妾也沒有這么不識相在這個時辰來討人的,門外的這位小姐到底是什么來頭?
漸漸清醒起來,開始心懷戒備的雛兒瞇細眼睛,整頓一下面容發飾。
她拉開小窗!溉瞻。小姐來三千閣,有什么事嗎?」
許二小姐循著聲音來源看去,發現是偏門上的小窗打開來,那里頭露出一張稚氣的少女臉孔,說話輕柔,眉眼處都有微笑。
第一眼就令人心生好感的氣質。
她瞪一眼跟在自己身邊笨手笨腳的蠢丑婢女,心想等會兒就施個恩,把這小女娃買下來好了,找個聰明伶俐點的伺候人,也比手邊這個成事不足、盡惹她生氣的笨婢女來得好。
「奴家是百染布莊的二小姐,今日來見月姑娘的!
那雛兒心里一怔,臉上倒不顯露分毫!感〗銇韺ぴ骆㈡ⅲ窟@個時辰,閣里都還在休息呢。小姐和月姊姊約定什么時間?」
「沒有約!乖S二小姐心里不以為然,不過一間妓閣而已,擺什么架子?有人要見就該連滾帶爬的出來迎接!她抿了抿唇,笑容只剩下嘴角的弧而已。「怎么,當姊姊要見妹妹,也要先約嗎?」
她把鄙視不已的姊妹關系拿出來當借口,心里厭惡至極,但按輩分來說她是姊姊,這種不落在下風的身分也很適合今天來示威的她。
門內的雛兒聽聞是月映的姊姊找上門來了,眉梢不禁一挑。她婉言請外頭一行人「稍待片刻」,隨后關上小窗,提著裙擺往閣主的廂房奔去了。
無論來訪的客人說的話是真還是假,既然自稱是家眷找上門來,這樣的事情一定得讓閣主知情才好。
臨到天明才睡去的閣主出現在雛兒面前時,卻是非常清醒。在聽完了雛兒的報告之后,閣主只是略一揮手,要她通知月映這件消息。
「只要奉茶水即可,不要做多余的事!
雛兒領命而去。
閣主倚著房門,那未施脂粉卻越發晶瑩白皙的臉龐上,漠然著一片空白。她一言不發,沉默著。
報訊的雛兒候在月映房門前,向她傳達閣主的指示,并且告知她來訪者的身分。
月映猶有睡意的臉孔在聽見來者自稱是她姊姊之后,非常徹底的清醒了。她先是蹙起眉心,復又抿起唇,那潭水般的眼里星光忽隱忽現,最后她乍然勾起一個微笑,向報訊的雛兒輕聲道謝,然后從容的掩上房門,喚來伺候人為她梳洗裝扮。
在雛兒為許二小姐一行四人打開偏門,迎他們入大廳,并奉上熱茶之后,就悄無聲息的退了下去。
偌大的一個三千閣,除了他們四人以外,竟沒有一點人聲,安靜到一種詭異的地步。
膽子特別小的貼身婢女一步也不敢動,緊挨著自己小姐伺候。而坐在唯一一張椅上的許二小姐感染到小婢的緊張,也忍不住戒備起來。倒是身后那兩個漢子眼珠子亂轉,對這富有盛名的三千閣相當感興趣。
這樣的一間頂尖青樓,光是坐在廳里喝茶看看姑娘搖曳生姿,就要花掉他們一個月的薪餉。趁今天陪著二小姐來的機會,他們也好親眼看一下傳說中的十二金釵。聽說那位月映,還是二小姐同父異母的妹妹。這么說來,她也是許掌柜的女兒了啊……兩個漢子一思及此,不禁面面相覷起來。然后緊閉嘴巴,保持絕對的沉默。
樓高處,那長長的階梯上,一身澄金衣裳的姑娘搭著扶手走下,裙擺搖曳而生姿。月映今天盤起長發,露出優美的脖頸,肌膚瑩透美麗。她薄施脂粉,唇上一點珠光色的淺紅,指尖上染著近乎暗金的顏色,更襯她一雙手白皙美麗。
發上只簪著一柄瑪瑙的釵子,垂下一串淡紫的蘭花。
她步履從容,落落大方,微微笑著的臉龐很漂亮,她的氣勢內斂。
月映來到許二小姐面前,兩人隔著三四步的距離。
許二小姐嬌貴的從椅上站起身來!赴四瓴灰娏税?映妹妹。你瞧起來氣色很好!
「托福!乖掠澈σ欢Y,揚起睫來,卻見那深潭般的眼里一片深幽的黑色!冈S二小姐今日來訪,為了什么呢?」
「妹妹真是心急。」許二小姐嬌滴滴的掩口笑道:「都沒有問候一下姊姊近況呢,你就這么趕姊姊走嗎?」
月映勾著唇邊淡淡的笑意,也不接話。
許二小姐優越的坐上椅面,將指尖得體的搭在膝上交疊,「姊姊今天過來,一來呢,是想看看妹妹你過得如何,要是餓著凍著了,就來找姊姊幫忙,姊姊不會不救你的。」她用眼睛挑她一眼,「二來呢,姊姊是要告訴你,姊姊要辦婚事了。你看姊姊多記掛你,還親自進這花街來送帖子給你呢。」
她修飾得精致美麗的指尖接過小婢女呈上的帖子,用一種賜予的高傲姿態遞向月映。
「到時歡迎你來呀。」
月映不動。只用眼睛瞥過那帖子上燙得大大的雙喜字。
身為伺候人的元寶兒小碎步上前,接了過朵,轉呈給月映。
「妹妹不揭開帖子來看看嗎?」許二小姐笑得輕蔑而帶著得意。
月映的視線已經從帖子上的雙喜字上收了回來!竸隈{二小姐親自送來,映真是受寵若驚。到時會準備厚禮送到府上,以恭賀二小姐!
「你我姊妹一場,做什么這么客氣呢,你來觀禮就成啦!
「映會注意日子。在此先恭喜二小姐了。」
「妹妹真是見外,」許二小姐瞅她一眼,眼睫微眨,「做什么學外人稱『二小姐』呢?你該喊一聲『姊姊』的呀!
月映斂在袖里的指尖微微掐著,那幽深的眼里情緒浮動,微星都烈化成火光,轉瞬又壓下!赣呈䴕q離開許府,就已切斷關系,恐怕無法如二小姐的愿!
「說起來,你的性子也太倔了。」許二小姐好整以暇的喝口茶水,睞她一眼,「不就只是要你到前廳去問候一下官老爺嗎?你逃得飛快,連袍子都落到地上了,那官老爺多掃興呀。害得爹爹的面子都丟光了,不得已才打你幾下的,你就裝病裝傷的賴在床上不起身了,真是不體諒爹爹的辛勞!
她溫溫柔柔的說話,出口的都是尖刻而丑惡的過往。
一旁伺候的貼身小婢聽得渾身寒毛直豎,她年紀的確還小,但她聽得懂二小姐的弦外之音。
身后護衛著的兩個漢子聽得二小姐這些話,略一想像就聽明白了。他們駭然的望向二小姐,又瞧向那淡淡勾著淺笑,眼里一片冷漠的月映。
十二歲逃離許府的話,那許掌柜從她多小的時候開始,就要她去伺候那些官老爺的?二小姐跟前的貼身小婢,也不過就只有十三歲,那明明還只是個小娃娃!
月映望著她,那充滿驕傲與勝利姿態來向她炫耀的女人,她帶來的喜帖,恐怕也不會是什么好消息。
她當初被娘親哄著逃出許府,來到三千閣門前時,她看著俯視她的閣主,清晰的說出她要將自己賣給三千閣。她在十二歲的時候離開生養她的地方,并決然的將自己賣入青樓,然后她在十五歲的時候將自己的初夜高價賣出,并在同一年付清了自己的贖身費,自此,她以自由的姿態,在三千閣里,以十二金釵的身分張起屬于她的艷旗。
多少苦頭她都撐過來了,如今,在眼前的只是一個仗著父蔭、嬌生慣養的千金小姐,徒逞口舌之快而已,她不該太放心上。
徒逞口舌之快而已,她不該太放心上。
月映微合眼睫,隱去了其中暴烈的火光。
「二小姐的帖子,映已經收到了!顾p輕點頭,「映還要理事,恕映不奉陪了!
她輕福一禮就要走開,許二小姐見她不理會她的挑釁,怒上心頭,氣得一拍椅把,起身指向她。
「月映,你不看看帖子上那位相公是哪位嗎?」
她略停步,復行!赣硶吹!罐D頭吩咐伺候人,「送客!
許二小姐銀牙暗咬,「是方家大公子呢。就是你無恥的在鏡照河上勾引他的那位少行公子。」她略昂首,宣布她的喜訊:「身為正妻,身分可不能太低呀,身子清白更是必然的。但看妹妹在風塵里待這么多年,恐怕也要被恩客們嫌棄了吧,姊姊可以寬容一點,讓你以妾室身分嫁進來。果然是妾生的女兒,說什么也構不上正室的位子呀。」
那種輕蔑侮辱的言詞,竟連同她最重要的母親也一并罵進去了。
不可原諒。
月映沉默片刻。她靜靜回身。
裙擺輕曳,蕩漾如微風中的花朵,她長睫輕垂,唇邊微笑淡淡。步履慢慢,她行到許二小姐身前,與她同父異母的姊姊相對面。
許二小姐笑得挑釁而輕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