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檠沒有去史太傅那里,今天他要到富貴布莊看帳。
母親的嫁妝里,有七間布莊、十家茶樓飯館,而袓母嫁妝的十三家鋪子,清一色是賣糧的。
祖父心有定見,媳婦、妻子過世子后,就把嫁妝接過手,否則要是給兒子管著,早就成了夏嫵玫的私人庫房。
在上官檠之前,有兩位管事負責帳目,十幾年下來,只得七萬多兩盈余。
除鋪面外,還有三千多畝田地和八處莊子,又沒有連年荒災,在皇帝治理下,算得上民生樂利,只得這樣的盈余要說當中沒人搞鬼,這話騙得過誰?
上官檠不是能吃虧的主兒,他和鳳天磷都算得上狠辣之人,只不過兩人的狠辣不同。
鳳天磷習慣張揚,喜好敲鑼打鼓,恐嚇那些魑魅魍魎,等他們到處蹦跶時再一舉成擒,而他喜歡袖里干坤,喜歡明修棧道、暗渡陳倉,在別人笑著以為危機已過時,一擊命中。
所以那些坑他的以為沒事嗎?以為可以拿著他的銀子另起爐灶?呵呵,怎能當他是傻子呢,早晚有一天,他會讓他們連本帶利的吐出來!
所有的鋪子田莊,他只花兩個月就從頭到尾徹底梳理過,氣象煥然一新。
他最吃虧的地方在于沒有自己人,幸而有鳳天磷鼎力相助,他相信,今年底的帳冊會精彩得多。
轉個方向上大街,大街兩邊有不少攤販,賣吃的、用的,大伙兒都拉扯著嗓子大聲叫賣,熱熱鬧鬧。
在街道左邊的角落里種著一棵樹,樹下一張小小的方桌,桌上擺著紙墨筆硯,身后坐著一個三十來歲的算命先生,看起來頗有幾分仙風道骨,他正拿著一本破舊的藍皮冊子看得津津有味。
上官檠之所以注意到他,是因為空氣好像在他身邊凝結了,周遭的喧擾吵不到他,而他的存在也與周遭無關,他像是被幾堵無形的墻給隔絕起來,在那個空間里,他自顧自地悠閑自得。
行經過他的攤子時,上官檠多看他兩眼,沒想到他竟放下冊子朝他一笑,瞬間,隔開他與凡塵的空間破了,喧囂迅速將他包圍。
“公子,測個字?”晁準說。
“不!鄙瞎匍丫芙^,他不相信命運,他只信自己。
“老夫不會害你。”
年紀輕輕竟自稱老夫,他腦子撞墻了?“你沒本事害我!鄙瞎匍褲M腹自信。
晁準微哂,沒回應他的話,只淡淡道:“公子十步之內,必會回頭!
上官檠冷笑,若他不說這句話,或許自己還會回頭,但此話一出,無論如何他都不會讓自己轉頭。
不應話,他大步往前走,一、二、三……他在心里默數著,可還沒數盡,一個扒手從身邊快步走過,手腳俐落地剪去他的荷包。
上官檠五感敏銳,對方碰到自己衣服時他已有所覺,轉身,一把揪住小扒手,這一抓,他才發現自己回頭了。
懊惱,抬眼,他的視線恰與晁準對上,晁準對他微笑點頭。
是預做安排了嗎?好啊,他也想知道對方想做什么?
搶回荷包,放走小賊,他走回晁準面前,提筆寫下一個兆字。
“請公子寫下三個字。”晁準道。
“如果一個字無法測就別測了,即使十步內我將再次回頭,也不會走到這張桌子前!彼湫Φ馈
晁準與上官檠對望,片刻,抿唇一笑。他明白上官檠是個意志堅定、不易動搖的男子,便道:“既然如此,公子請!
上官檠拉開椅子,在他正對面坐下。
“公子寫下“兆”字,公子的左手邊恰好有一棵樹,木兆為桃,公子今日必會遇上生命中的真桃花。
“公子落筆在楚字旁邊,楚兆為逃,不知什么原因,那朵艷色桃花見到公子,直覺反應竟然是逃,公子要小心了,手得掐得緊些,免得這一逃又得耗上許多功夫才能再遇。
“既然公子不肯寫下三個字,老夫便以兆桃逃三字為公子解簽!彼幻媛涔P,一面嘴里念念有詞,片刻打開藍皮書冊,翻過兩頁后,把書冊面向上官檠,指著里頭的一行字——
一宿姻緣逆旅中,短詞聊以識泥鴻。
微微一笑,他道:“但愿公子珍惜得來不易的緣分!
話說完,也沒追著上官檠要銀子,拿起書冊,又專心的讀起來。
上官檠還坐在桌子前面,可他彷佛覺得那幾堵無形的墻又合了起來,將他關在外面,說不出的詭異感覺,他不禁皺眉,放下十兩銀錠,起身離去。
晁準放下書冊,定睛看著他的背影,喃喃自語,“分明是富貴福澤之人吶,上天必玉汝于成。”
離了算命攤子,上官檠繼續往富貴布莊走。
“爺!焙握乒窨匆娝⒖虖墓衽_后面迎上來,把他請到后頭帳房。
倒過水,安坐后,上官檠拿起帳本,細細翻閱。
“顧客反應如何?”
“繡娘果真能耐,剛上架的衣服很快就有人詢問!
四個月前主子一聲令下,七間布莊分別買下旁邊的兩、三家鋪面,或者整修,或者重建,七間鋪子分成三個級別,每個鋪面各種級別的布料都賣,只是不同價位的布匹,進貨比例不同,不管顧客走進哪家鋪面,都能買齊各類布疋。
只是,不同級別的鋪面,雇用的繡娘手藝不同,制作出來的繡件也不同,在一等鋪面做一套衣服的花費,可以在三等鋪面做五套。
當初,布莊一口氣雇用三、四十名裁縫與繡娘,經過考試較量,分成兩批,分別進駐一等與二等布莊里,掌柜們會集合顧客需求,與裁縫、繡娘討論發派下去做,至于三等布莊,則是收購民間婦女的繡件來賣。
這個月七間布莊一起重新開幕,生意比過去好了將近兩成。
“衣服的訂單收多少?”
“開幕至今,多數的客人還是以買布為主,不過一等布莊接下十八筆訂單,共三十三件衣服,二等布莊則接四十一張訂單,一百三十六件。”
“能夠做得出來嗎?”
“目前沒問題,小的打算再觀察兩個月,若口碑能做出來,就必須再做打算。”
好的繡娘不容易找,她們多數被富貴人家聘回去指導家中女兒女紅,再不就分散在各個繡莊里面,安定日子過慣了,不見得愿意受他們所聘。
“看狀況吧,為長遠打算,還是得到人牙子那里買幾個手腳俐落的小丫頭回來調教!
“是。”何掌柜點頭應下。這么一來,得收拾屋子供小丫頭住,到時是要把人放在各個鋪子里還是買一處宅子,將人集合起來,讓繡娘們輪流過去教導,這事兒得和其他掌柜們討論討論。
上官檠不曾做過生意,鋪面上的事需要各大掌柜們盡心,但他擅長識人、用人,擅長把合適的人擺在合適的位置。
“邱師傅那里情況怎么樣?”
邱師傅是個江湖人,三十來歲,厭倦刀口舔血的生活,有意找人投靠,過過安定日子。他與何掌柜有舊,何掌柜知道主子欠缺人手,便把邱師傅引薦給上官檠。“小院子已經整理好,邱師傅挑選十六個根骨佳的孩子教授武功,我去過兩次,挺好的,邱師傅說他那邊有三個江湖朋友也想投靠,想見主子一面!
“這陣子我忙,待春闈過后再說。”
“是,我會轉告邱師傅!
兩人就著生意的事談上,何掌柜不僅掌理這家富貴布莊,還是所有產業的大掌柜,目前布莊情況已經上軌道,糧鋪變動不大,接下來得先忙著酒樓飯館。
酒樓飯館消息流通,為了鳳天磷的大業,他必須擴大經營,只是眼前還騰不出手來,等殿試之后再說。
鳳天磷從出生開始,就被教導身為皇子該為了那把龍椅汲汲營營,他花了二十年的時間努力,所有人都認為東宮太子之位他的呼聲最高,可上官檠卻不這么認為。
上次進宮,他匆匆見過大皇子鳳天祁一而,那是個深藏不露之人,皇帝睿智,見識不凡,會讓史太傅親自教導鳳天祁,必有其道理。
如果上官檠不曾投在史昀名下,不會清楚師傅的能耐,能經他親自教導的必非普通人,所以……皇帝是拿鳳天祁做為太子培育的嗎?
他又在師傅那里偶見鳳天祁兩次,在師傅的刻意引導之下,三人就國事深論,他必須承認,對于朝政、對于制衡,鳳天磷遠遠比不上風天祁。
有了這層認知,他還要繼續助鳳天磷往那條路走嗎?
被綁架的十四年中,連靖王府都認定他死了,只有鳳天磷仍然命人到處尋找自己,鳳天磷不曾放棄過他,他怎么能輕言放棄鳳天磷?
“主子爺、何掌柜!遍T板上兩聲輕叩,是鋪面上的伙計阿發。
上官檠點點頭,何掌柜出聲,“進來。”
阿發進門,手里抱著一個東西,笑得眉眼彎彎,小心翼翼地像捧著祖宗牌位似的。
“主子爺、何掌柜,外頭有兩位姑娘送來這個東西。”
阿發把不倒翁往桌上一擺,不倒翁做成憤怒鳥造型,眼睛很大、鳥羽張揚,明明是很生氣的一張臉,卻讓人看著想發笑。
“這是什么?”何掌柜問。
“紀姑娘說,它叫不倒翁,可以拿來當出氣筒,生氣的話舉拳往它臉上揍幾下,氣就會消了。”說完,阿發動手示范,他左一拳、右一拳,每一拳都揍得不倒翁仰躺倒地,可下一瞬間它又翻身立起。
何掌柜忍俊不住大笑,“挺有意思的小玩意。”
“紀姑娘那里還有兩個,主子爺要不要看看?”阿發問。
何掌柜不作聲,只覷了主子一眼,等他拿主意。
看著不倒翁,上官檠沉吟不語,他想起鳳天磷的信,紀姑娘……會是那個賣刈包給鳳天磷的“莫琇兒”嗎?
婚那天匆匆一眼,事后鳳天磷動用各方關系,企圖把她給找出來,可她卻像人間蒸發以的,不見蹤影。
眉心一凜,上官檠道:“讓她進來!
“是!卑l揚聲應答。
都說主子爺流落在外頭多年,沒有人帶著、教著,回到靖王府后肯定輸人一等,可看著眼前的人,哪里會?主子爺對各家店鋪掌柜使的手段,哪像個能被人拿捏的?
再看一眼不倒翁,何掌柜微微笑著,他有預感,這種東西會引起一股風潮,至于風潮是短暫或長久,得再看看主子的手段。
阿發歡天喜地出去了,他相信不倒翁若能擺在鋪子里賣,生意肯定會很好。
自從主子接手鋪面后便立下一條規矩,每半年會從賺的錢里頭抽出一成,給大伙兒分紅,別家的鋪子里只有大掌柜和二掌柜才能分紅,他們可是連伙計都有得分,光是這點,誰能不卯足勁兒給主子爺賺錢?
他要是賺夠錢,就能給家里蓋房子,那有多風光吶。
走進鋪面里,他笑盈盈地對紀芳說:“姑娘,我們家主子和掌柜都在帳房里,請姑娘進去!
“好!奔o芳點點頭,忍著笑,跟在阿發身后走。
她們已經出來很久了,本來還打算趕回去吃午飯,只是現在來不及了,今兒個情況沒有她想像的那么容易,還以為東西出手,會讓人眼睛一亮,爭先恐后的搶著要,沒想到找幾家鋪子,不是老板不在,伙計不敢做決定,就是聽到她不買東西還想賣東西,臉色立刻大逆轉,狗眼瞧人低。
合作是長期的事,如若對象不好,哪能長久?
吃過幾攤閉門羹之后,紀芳心灰意冷,想道果然還是不行,現代人的藝術眼光和古人不同。
她正盤算著,是不是買幾塊布回去讓殷茵她們多做幾個不倒翁,再拿到大街上叫賣,試試市場風向?
可打道回府的念頭剛生起,就看到這家鋪子,富貴布莊比起別的布莊大得多,至少是別人的三、四倍大,窗明幾凈,來來往往的伙計臉上都帶著笑容。
她再次鼓起勇氣上門,知道她不是來買東西的,伙計也沒擺臭臉,還讓她多看看瞧瞧,對咩,這才是身為服務人員該有的態度。
紀芳再次把不倒翁拿出來,本打算再被拒絕一次的,沒想到伙計竟然喜孜孜地讓她等等,抱起不倒翁轉身去里頭請示主子了,再出來時,就說要請她入內。
萍兒握緊她的手,有些緊張,她拍拍她,低聲道:“別怕,有我。”
走過甬道,進入中庭,中庭兩邊和前方各有兩間屋子,他們從左邊的廊下往前走,自窗戶往里頭看,屋子里有人在裁衣制服,神色認真而專注。
原來富貴布莊不只是布莊,還是個成衣廠,挺不錯的,這家老板有遠見、有眼光。
“姑娘,這里。”阿發停在門前,指指里面。
“好。”紀芳把包袱接過手說:“你在外頭等我,我很快出來!
“是!逼純和T邊站定,盡職地守著。
紀芳悄悄吸氣,心里沒底,這一步成功與否,將決定她未來的生活方式。
下意識地,她抱緊手上的包袱,里頭裝的是她的本事,她希望這項專長能助自己在這個時代立足。
走進屋子,抬頭揚眉,她露出一張最完美的笑臉。她對自己說就當面試吧,把面對外商主考官應有的自信拿出來,戰勝一回。
只是,意外時時有,屋漏偏逢連夜雨的事年年發生,她做足的準備在對上大老板的眼睛時……當機。
這間鋪子竟是他的!猛然及應過來,一個反射動作,她轉身往外跑。
同樣,上官檠也是反射動作,身形一竄,紀芳不曉得他是怎么辦到的,下一瞬間他居然站在自己身前。
因為動作比思考要快,直到擋下紀芳時,上官檠才發覺,她這是想躲他?
為什么躲他?她到京城不是為了尋他?因為她把鳳天磷做的事全算在他頭上?因為發現他已經成親?
想到最后那點,他更加確定,眼前的“莫琇兒”不是莫琇兒。
如果是他認識的莫琇兒,反應定是一哭二鬧三上吊,而非退縮。若她肯輕易讓步,就不會在自己無數次拒絕時還堅持嫁給自己。
既然不是莫琇兒,為什么她有莫琇兒的長相樣貌?
孿生姊妹?說不通,而且棺木里的莫琇兒去了哪里?還有為什么她聽見鳳天磷的人在打聽莫琇兒時,匆匆忙忙離開越縣?
若她是以前的那個莫琇兒,為什么她能畫出奇怪有趣的圖案?為什么識字?為什么會算學?還有……之前她的孕肚……
倏地,算命術士的話鉆進耳里一―
木兆為桃,公子今日必會遇見生命中的真桃花。
那朵艷色桃花見到公子,直覺反應竟然是逃,公子要小心了……
一宿姻緣逆旅中,短詞聊以識泥鴻。
她是他的真桃花?不,他必須弄清楚!
以目光示意,何掌柜和阿發轉身離開,關上門,把屋子留給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