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天亮,姜回雪這「以毒攻毒」的療法又在孟云鋒身上行過一回,之后的這一次,神識未醒的他顯得安靜許多,靜靜由著她擺布,軀體單純且直率地將感受展現出來,與她深切繾綣。
天方透亮,她確認他身體是暖的,看到原本紫黑的血筋已變成鮮紅顏色,且浮筋正慢慢消退中,她還檢查了那兩處傷口,口子已有結痂之狀,被毒素侵害的周邊肌膚,那膚色也漸趨正常。
她已經不明白自己變成什么,但她可以成為他的藥,這樣,就好。
他會慢慢好轉,這樣,就已經很好。
替兩人將散落一地的衣物套回,她忍著腿間的古怪不適,慢騰騰步出石室,一出石室,她整個人就傻了,張著口說不出話。
青族「魘門」的余眾既然藏身在這座山峰中深處的深處,要尋到一些鍋碗瓢盆不是難事,就見默兒不知在哪里找到一只鐵鍋,正把鐵鍋吊在簡易搭起的木架上煮水,一旁地上則堆著一些她收羅到的干糧和果物。
這些都還好,真正讓姜回雪怔住的是那些被拋在地上橫七豎八的尸身。
她看到身為「魘門」門主的那個男人,看到姜綺,看到好多個「魘門」門人,鮮血流了一地,把整片草地全染成鮮紅色,觸目驚心。
想到昨晚為救孟云崢,她就讓默兒獨自一個待在外頭對著這些尸首,內心一陣抽疼,她挪動腳步走向背對著她動也不動的默兒,從身后一把抱住她。
「默兒……」她嘆息,臉頰輕貼。
默兒好半晌才岀聲,語調平淡!告㈡⑿枰人,也許也需要清洗,默兒在上頭找到水源,取些水過來了!
「嗯!菇匮┑蛻钗丝跉馐諗n雙臂,將懷里的人抱得更緊些。
「姊姊……」
「嗯?」
「他們都被震昏,你也昏過去,孟云崢撐到最后也昏過去了,只有我醒來。」頓了頓!肝液芮逍,從來沒有這般清醒過,我知道該做些什么。」
「默兒心里很難受吧?」
她沒有針對姊姊的問題回答,只平靜敘述——
「石室榻陷一角,山腹也崩了,有孟云崢那個笨蛋……唔,有他當屏障,我就躲著不動,躲到什么聲音都沒有才爬出來。然后……那把刀劍就丟在那兒,我拾了來,在那些人的脖頸各抹一刀,從石室到外邊,所有倒地的誰也沒漏掉,誰也別想逃,乖乖躺在那兒,乖乖等我殺……姊姊,你看到沒,我把他們全殺了,他們那么壞,我一個不留、一個不留……」
姜回雪心痛至極,既驚又痛,除了緊抱她已無其他方法。
「姊姊,我心里一點不難受,殺那些人時,覺得很快活,快活到想大叫,姊姊……你會不會覺得這樣的默兒很可怕?你會怕我會、會討厭我嗎?」
姜回雪繞到她面前,看著那雙仿佛開了大智卻猶帶懵懂的麗眸。
「傻默兒……」她再次嘆息,捧著那張漂亮臉蛋,將額頭靠去抵著她的。
永遠、永遠不可能討厭你,也永遠、永遠不可能怕你,因為默兒是姊姊的花啊,是在詭譎陰暗處中一直陪著我的漂亮小花……
「姊姊……」心音用不著言語傳達,默兒已能感受,啞聲喚著,眸中有淚,對上姊姊早已蓄滿淚水的雙眸。
姜回雪咧嘴笑開,笑中帶淚,姊妹倆相互擦拭對方的濕頰。
默兒好似化開內心憂郁般,神態又恢復了點之前尚未開大智時的嬌憨,問道:「姊姊,我們往后去哪里?還回帝京的大雜院嗎?」
姜回雪抿抿唇,輕問:「默兒喜歡那里嗎?」
「嗯!购翢o遲疑地點頭,但想了想又道:「不打緊的,姊姊去哪兒,哪兒都是好的,只是不回帝京的話,那、那里邊那位孟大爺該怎么處置?」
這話當真把姜回雪問住了。
她從未想過如何「處置」孟大爺,就是沒辦法「處置」,他就是往她心里扎根了,牢牢抓緊她一顆心,即便分離,從他身旁走開,因他而茁壯生長的柔軟感情永遠無法解除。
見姊姊這般苦惱,默兒忽然瞇起雙眸,一手探向地上那把沾滿鮮血的刀劍。
「姊姊,我去把他給處置了。」語氣陰惻惻。
「胡鬧!」姜回雪一把掐住妹子的嫩頰。
「呵呵呵——!痛痛痛!沒有沒有,我沒要對他怎樣,沒要抹他脖子,只是要把刀劍丟還給他,姊姊沒辦法處置就不處置了,咱們……咱們跑了就是!」她抓著姊姊的手腕咧嘴求饒。
欸,開智之后的默兒實讓她心憐也心驚膽顫得很。
姜回雪心里一嘆,放松掐捏的手勁,改而揉著妹子的頰肉,道:「他還沒轉醒,不能放他一個人在這兒,再者……我實是欠他一個解釋!挂叩脑,也得等她把話解釋清楚再走不遲。
默兒眨眨眸子,表情小苦惱!缚墒窃俨慌,山底下的官兵就要上來了!
姜回雪微愣!腹俦俊
默兒大嘆,一臉嗤之以鼻。「就說孟云崢是個笨蛋!大笨蛋!他既然追了來,定然喊來幫手了,可是把大隊官兵丟在后頭獨自一個闖上來,逞能什么?」
他并非逞能。姜回雪里明白,她想,默兒心里也是明白的,只是這一大一小斗慣了,自家小妹總愛跟那男人唱反調啊。
默兒再道:「我爬到上頭取水時,站在高處俯視底,遠遠的山徑上有大批官兵布置,那些人小心翼翼移動著,許是山腹崩榻把他們驚著了,眼下就駐扎在山腰處,很可能會先遣人上來探看。」
姜回雪聞言不禁躊躇。
唔……是非跑不可,她們姊妹倆出現在此,且毫發未傷,已然倍受質疑,加上昏迷未醒的神捕大人和一票「魘門」門眾……那些門眾還是了結在默兒手中,數十人全被她用神捕大人的刀劍斷喉嚨,這些事要對官府的人解釋起來太匪夷所思,也太耗力氣,她不能讓默兒去面對那些事。
所以,得走了。
她需得再一次從孟云崢身邊走開,但她知道,他會沒事的。
這絕對是恥辱!
混蛋!混蛋!她……她不能這般待他!
孟云崢從未有過這般遭遇,身體明明是自個兒的,卻全然不受自身所控制。
他渾身熱燙如火,聚在丹田的氣血洶涌滿溢,腿間的男性命脈似一把筆直硬刃,生生插入混沌又緊窒的一團溫暖中……
當一股親昵無端的血氣迫近時,那是外來的氣力,卻引導他紊亂的血氣相隨上下,如泉之流,然后任那股氣力融進血肉消失于無形之后,他的氣血依然能如環無端,終而復始。
那是女兒家的精氣,酥柔似天降甘霖,流溢灌溉著他剛硬剽悍的血肉,這般陰陽相貫,滂沛妄行,那既強大又柔軟的精勁如湖澤滿溢一般潤過他的奇經八脈,沖破任督二脈上的一切穴位,大周天之后小周天,氣循全身,無窮無盡。
她是拿女兒家的一身血氣抵給他,但,他要的不是這個,他要……他要……
「唔……呼……」用盡力氣試圖出聲,他也以為真真喊出來,然,非也。
有東西一遍遍擦拭他的額面和雙頰,感覺是熱呼呼的巾子,那條巾子沿著他的下顎往頸部擦,來來回回的,跟著是他的胸膛、雙臂甚至……甚至連腰腹與腿間都一遍遍擦拭過。
他身上衣物重新被穿上整理妥當,連大腳丫子也是被擦掙后再套上靴襪,他清楚知道她正在對他做什么,但神識就是由不得他指使,拼命要泅回現實之境,卻一再被重重迷霧壓下來,他掙脫不開這道無形鎖。
然后聽到她在他耳邊輕聲說著——
「我該走了。你會無事的,會很好很好的,我……我很對不起……」
這世上的恩怨,很多不是單憑一句「對不起」就能擺平,他跟她算是結怨結到底了,而她不來好好面對,好好處理,竟然又想一走了之、溜之大吉,這……這算什么事?
他和她又算什么?
「混蛋……混蛋——混蛋!」
他在一聲大吼中怒睜了雙目。
張眼,映進眼里的人眾多,事實上是太多了,全圍著他瞧,他想狠狠怒罵的那個姑娘卻不在基中。
「孟大人,您別怒,那些『魘門』門眾確實個個混蛋,該死的就藏這個『燈下黑』的位置,害咱們尋了又尋,以為將對方盡滅了,其實他們人就窩在左近,藏在另一座山峰深處,當真可氣啊您說是不?但,無所謂了,那些混蛋們一個個全被了結,看樣子是被您的刀劍一一斷喉啊,呃……您、您不記得嗎?孟大人,您還好嗎?」
他好得不能再好。
炯目直瞪著帶兵上山的舊識李總兵,還有那幾個圍在他上方的小兵們,平躺在地的孟云崢掀唇無語,卻知那負心姑娘老早跑得不見人影,而他——
他則被上山剿匪的眾家兵勇,視作單槍匹馬挑掉整座賊窩的大英雄。
混蛋啊她!
李總兵繼續哇啦哇啦地叫,「哎呀,突如其來一場震動,震得大人您也懵了!孟大人定然是怕自己醒來會不記得,所以昏厥前才在地上寫了什么是吧?大人當真懂得未雨綢繆?!
「寫了……什么?」他濃眉糾起。
「嘖,那個誰跟誰,別擠著,后退后退!」李總兵將圍過來的兵勇揮開,指著淺淺刻在石地上的字。「孟大人您瞧。這不是您用刀劍刻的嗎?」
孟云峰垂目去看——
白族圣地。
他的刀劍正干干凈凈橫放在那四個刻字的下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