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默兒,報恩哪能說還了就還了?咱們若把披風還上,也僅是還了當初借走之物,當中的恩情可沒還上半分!
見小姑娘精致五官皺得跟肉包上的皺褶有得拼,高高嘟起的小嘴都能吊起三斤豬肉,當姊姊的連忙安撫。
「是、是,默兒不傻,傻的是姊姊,以為你什么都不知,什么都忘了,還想瞞你,其實你看得真真的,還看到他是從那匹大馬的背上搭褳抽出這件大披風來,一把把咱們包圓了!
「你瞧,那地方入夜之后那么冷,風那樣野大,他把唯一一件御寒的東西給了咱們,自個兒穿得好單薄,且忙成那般,還不忘托人看顧你我……」略頓!杆阅阏f,該不該待他好些?」
「嗯……默兒想問的是,怎樣才算待他好?怎樣才叫報了恩?」咬著唇思索,停頓略久些才答,「唔……應是有什么好的,都給他留一份,他喜愛的,就送去他跟前!
他說——
我明日不過來了。
所以說,他應是明兒個一大清早就得離京辦差。
明早才會走的,她知道。因為今日在松香巷最里端的那處小場地,他還有一場武課要上。
他來松香巷教武,若安排在午后,都是未時初開課,申時末結束,整整兩個時辰。
冬日里,天色暗得快些,才到申時時分,遠處一大片天云已被染成深橘顏色,橘中帶紅,紅里透紫,紫色當中還夾帶幾絲墨濃,有群群飛鳥掠空而過,似尋歸處,似隨輕風,漾空無痕。
武課結束,孟云崢與幾位私下求教的少年孩子說了會兒話,各別點撥后,當他準備離去,甫旋過身,就見那賣粥姑娘靜佇在不遠處的巷弄轉角。
煮粥時候才會包上的青布頭巾已然取下,她豐軟的發在霞輝中鑲出溫潤紅光,把一張膚色偏白的臉襯得格外乳嫩,女兒家的眉色是遠山如黛,彎彎溫馴的兩道,在低眉斂眸時,有種欲語還休的情懷。
此時她右手挽著一只竹籃,左手牽著小妹子,見他倏然瞧去,她眉眸先如受驚小鹿般一凜,隨即又變回柔和模樣,還對他緩緩牽起唇角。
他驀地意會過來,人家姑娘是特意候在那里,等的就是他。
也不知胸中在騷騰些什么,他抑下想探手撫胸的沖動,暗暗調息,朝她邁步走去。
「孟大爺。」她微微頷首。
瞧得出她身形纖細,但就如此時這般兩人面對面,更覺姑娘家個兒小,頭頂心約莫僅及他胸前……嗯,又或者是他生得太高大粗獷,虎背勁腰,雙掌如蒲扇,相比之下才會覺對方太嬌小。
她小,她家小妹子更小,都是見著了就想護著的「小東西」。
每回去到大雜院喝粥,耳力絕佳的他即便等在小灶房里,猶能清楚聽到隔壁臥房傳出的聲響,她在灶房里忙碌,小妹子通常還在榻上呼呼大睡,但有兩、三次小姑娘家醒來,許是怕生不肯出來,就守在房門邊,那扇又薄又舊的門扉上有一個比銅錢還小的眼洞,小姑娘就挨在那兒,從眼洞偷瞧灶房這頭。
他裝作不知,眼神從未與小姑娘家對上,未料今早她會當眾道出那句——
他天還沒亮就來,每天來……蹭吃。
回想當下狀況是有些尷尬,還得讓煮粥的姑娘出言回護。
也是因他天生一副嚴正冷硬的樣貌,旁人不敢沖他多問,事情當場不了了之,再加上「六扇門」來了幫手綁走三名趙家打手,適時轉移眾人的注意。
此際見姑娘對他點頭招呼,他亦頷首回禮,徐聲道——
「今早趙慶萊所養的那三名打手,我已讓『六扇門』將其關押,趙慶萊身上背著不少案件,『六扇門』想逮人已久,只是苦無契機,這次恰好從他三名欺鄉霸鄰的手下著眼,順藤摸瓜。姜姑娘帶著小妹且安生過活,無須再怕有誰上門驚擾!
實該仔細詢問才是。問她是否被松香巷的百姓們議論了?
他一個大男人出入大雜院,天天等她的粥,這事傳開必有損她姑娘家的閨譽,別人不敢來問他,但她呢?是否疲于應付?
可她一副坦然從容的模樣,是羞澀的,卻不閃不避,彷佛今早那一場鬧騰過了就過了,她沒往心里去,他若再多提,倒要令她不自在。
抿唇抑下溜至舌尖的詢問,他垂目看向那個名叫「默兒」的小姑娘,對方的眼神一跟他對上立時飄開,顴骨明顯鼓起,把雙腮撐得又圓又潤,像只猛啃蘿卜卻忘記要咽下的小兔兒。他不禁挑眉。
姜回雪當然知道,「天下神捕」在粥攤出手整治惡棍,為她姊妹倆出頭,消息一傳開,自個兒那賣粥的小小營生確實無誰敢動。
只是人言四起。
此刻她來此相候,這松香巷里的小場地多得是人,哪有不遭竊竊私語的……她咬咬唇,內心暗嘆。
但,算了,旁人愛說什么說什么去,此時才想要與他避嫌,已都太遲。
且順心意去走,求一個自在罷了。
「多謝孟大爺關照!顾p聲道。
孟云崢低應一聲,頓了頓忽問:「默兒姑娘為何不開心?」
忽聽自己被問起,小默兒一僵,大半個身子驀地躲到姊姊身后,低頭不語。
姜回雪拉拉她的小手,又摸摸她的腦袋瓜,鼓勵般低喚,「默兒……」
小姑娘持續無言,一腳腳尖點在地上胡蹭。
「啊,原來默兒這么快就忘記姊姊說的話了。」頗惆悵般嘆息。
「沒有!」受不了被誤解,小姑娘抬高臉蛋駁著,「才沒忘!」
「原來沒忘,那很好啊!菇匮┤怨奈璋阈φZ,「既然沒忘,那你說,接下來該怎么做才好?」
孟云崢原是一頭霧水,以為小姑娘怕生,亦懼他眉目過分嚴峻、身形太過魁梧,才會躲著不敢親近,豈知下一瞬,小姑娘跳出來一把搶過姊姊挽在小臂上的竹籃,對他直直遞了過來。
「給你!」
小姑娘的眸光仍壓得低低的不肯瞧他,但軟糯般的聲音混進執著。
「給你!」
孟云崢本能地看向姜回雪,見姑娘朝他一笑,是一抹些微靦腆、些微羞澀的笑意,待他回過神,手里已多出默兒強行塞過來的那只竹籃。
竹籃在大小姑娘的手里顯得略大,落進他巨掌里倒像瞬間縮了水。
食物香氣徐徐鉆進鼻中,方才走近她姊妹倆時已嗅到,此時將竹籃舉起,那香氣更盛。
他下意識挑開覆在上頭的白色棉布,籃子底下還鋪著一層厚布,里頭整整齊齊擱著一塊塊的方糕,糕子褐中帶暗紅,是赤糖加進紅棗、再用濃蜜熬煉過的顏色,食材的氣味完全噴發,甜的、香的、蜜味陣陣,一層疊著一層。
他試圖掌控面上表情,只覺胸中陡熱,喉間緊縮,津唾從舌根泛起,令他不得不吞咽下去,吞得喉結一上一下地細顫輕抖。
蜜棗糖糕。
她說,這道甜食就跟「五白粥」一樣,皆是西疆一帶的人家常用的小點,因為多做了些,所以請他品嚐。
那綿軟口感和甜而不膩的滋味是他很喜歡的,非常喜歡,老實說,喜歡到有些過頭。
但自小習武練功、吃苦耐勞,克制己欲已成慣然,他會把她偶爾送上的一小碟糖糕靜靜吃完,卻不曾開口向她討要或加以詢問,此時這一整籃子糖糕不由分說送進他手里,是要他如何?
他面前的大姑娘柔聲開口!赶挛绲昧丝,又做了一籠蜜棗糖糕,還留有余溫,孟大爺可以趁新鮮吃些,明兒個離京辦差也可隨身帶著,味道能保存六、七日不成問題,你若騎在馬背上,餓了或饞了,隨時都能拿出來止饑解饞。」撫著小妹子的發心又道——
「蜜棗糖糕是我家默兒的心頭好,默兒說,一籠子的糖糕,她留一半,分你一半,今早的事,要多謝孟大爺相護,也得同你道個歉!
孟云崢濃利眉目一軒。
為今早之事謝他?那是謝他出手教訓趙慶萊養的那三名惡霸了。
至于道歉一事……是因小姑娘的口無遮攔,泄露他天天來等著喝粥,還當眾說他是蹭吃、是白吃白喝的這檔子事吧。
所以她心懷愧疚,親自下廚做了糖糕,還要小妹子親手送給他?
說真格,該覺愧疚的那人理應是他,是他思慮不夠周全,才使得今早小亂一場。
只要是明眼人都能瞧出,小姑娘在姊姊近似「激將法」的驅使下,送出這一籃子蜜棗糖糕送得有多肉疼,孟云崢這時卻來了一招視若無睹,朝人家道:「道歉就不必,沒什么好道歉,卻是要多謝默兒姑娘愿意割愛!
小姑娘實在是個「小東西」,個頭才及他的腰上,聽他說出「割愛」二字,當真割痛她的肉似的,五官吃疼般皺成一團。
孟云崢見那身為姊姊的大姑娘表情有些莫可奈何,好氣也好笑似的,但她沒說話,僅一下下揉著妹子的發頂和巧肩,輕撫那鼓高的頰,手勁加倍溫柔。
他暗暗深吸一口氣,靜過兩息,從懷中取出一只小扁盒,遞去。「這是今早帶來要給姑娘的,結果忘記留下!
姜回雪驚訝抬眸!高@是?」
他徐聲道:「是治火傷的膏藥,能消腫清熱,聽老大夫說,亦有去疤之效。」
「……火傷?」手從默兒頭上收回,她不由自主將手按在另一手的小臂上。
袖中,她小臂上的那一塊皮膚仍泛紅微腫,隱隱熱痛,是昨兒個熬粥時不小心挨到鐵鑊邊緣被燙傷,約莫半個掌心大的一塊,而這般的傷與痛對她來說不算什么,用清水沖凈后就沒多理會,卻不知他是何時發現,還取來治傷膏藥給她。
此時分,上完武課的孩子們有幾個還聚在小場子上,有人朝默兒又是招手又是喚著——
「小姊姊、小姊姊,這里,來!你來啊!」忽見孟云崢聞聲側首,那喚聲有所顧忌般一頓,壓低下來改用氣音!改銇怼℃㈡⑦^來啊……」
是喬老爹家的小孫兒棒頭,八歲不到,古靈精怪得很,常帶著默兒一塊玩。
默兒陰霾籠罩的小臉蛋瞬間笑開,眼睛發亮。
她先是抬頭望向姊姊,見姊姊微笑點頭,她就再也待不住,把送出一籃子蜜棗糖糕的「痛」拋諸腦后,小跑步朝棒頭和幾個孩子所在的那一邊奔過去。
孩子們似乎要玩「官兵捉強盜」,已在那兒劃分「人馬」,默兒自然跟棒頭同一國。
姜回雪從孩子們身上收回眸光,迎向眼前男人,他目光沉定似有深意,瞧得她頰面莫名熱燙,彷佛那里也落下火傷。
她想了會兒,咽咽津唾,重新拾回聲音。「……所以孟大爺今早會去而復返,是因為忘了留下這膏藥嗎?你來了,結果見到粥攤前有人鬧事,這才不得不出面,是嗎?」
說實話,孟云崢并非忘記留藥,是將膏藥揣在懷里,臨了卻躊躇起來。
她小臂上的燙傷靠近肘部內側,昨日他來喝粥,她不意間撩高衣袖才被他覷見,她不提,他亦不好直接問出,好像他從頭到尾都在盯著她瞧似的,今天特意帶了治火傷的膏藥過來,尚未想好該如何自然而然地把藥留下,她人已往前頭粥攤忙得不可開交。
他原本是走了沒錯,越走心頭越悶,忽覺自己蠢得可以,她確實受傷了,他竟在糾結該怎么留藥這種無聊蠢事。
是盯著她瞧了,那又如何?他的確一直在看她。
對于她所問出的,他沒有作答,只沉靜道:「把藥拿了。一日兩回直接敷在傷處,很快就能復原!
姜回雪終于伸手接過他再次遞來的膏藥小盒,握緊,微垂頸項。
「多謝……」
「嗯!姑显茘橂S意低應了聲,瞅著浮蕩在她雪額上的瀏海,和那輕斂的墨睫,他氣息略沉,想跟她說,說他明日一早要離京,不會去大雜院等粥喝,要她莫等他,甫掀唇,忽記起他已都說過。
他都清楚說了,卻莫名牽掛,從不知自己會這樣不干不脆。
一時間,他無話可說杵在原地,該告辭才是,又覺她彷佛欲語還休,那模樣竟令他雙腳無法挪開一步,僅能緊緊注視,靜默等待。
他的感覺果然沒錯,眼前,原是垂首沉吟的姑娘鼓勇般抬起一雙含煙水眸,瞬也不瞬望他,像想過又想,想了再想,想不出個所以然,只能啟嗓來問,那柔軟聲音很是靦腆——
「我有一事盤桓在心,很想討個說法,還請孟大爺為我解惑!
他靜了靜,深目如淵!改銌!
姜回雪藏在袖中的手悄悄握成小拳頭,吸氣吐語!钢鄶倧脑囀车介_張至今已有月余,很多謝孟大爺的捧場,『五白粥』確實有它的好處,我亦覺自個兒的手藝還成,只是天天喝同樣的粥,入口盡是相同滋味,再好吃的東西也要膩的,可你仍是天天往大雜院來,難道真只為這一碗粥,再無其他?」
一個大男人天天上門蹭吃,你以為他想蹭的只是吃食嗎?
喬婆婆的話令她頭暈目眩,卻也不得不想。
你這孩子,都十六、七歲的大姑娘家,怎還不懂?
她就是不懂。
以為她賣粥,他來喝粥,她做起小小營生,他是來光顧的客人,事情再單純不過,可仔細思量……根本不尋常。
她猜不透、看不懂,忍不住直接問了,她想弄明白他的意圖,待真相大白后,她就可以……可以……她還不知自己可以干些什么,但至少不會因喬婆婆幾句話便驚疑迷惑、胡思亂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