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復一日,一夕復一朝。
顏色改平常,精神自損消。
胸中懷湯火,變化故相招。
萬事無窮極,知謀若不饒。
但恐須臾間,魂氣隨風飄。
終身履薄冰,誰知我心焦。
曹魏.陳留阮籍<詠懷詩三十三
終于,又是孤獨一人了。
獨孤旦換上最樸素的宮衫,看著沉重的銅澆鐵鑄宮門緩緩在她面前關閉,將他和她之間,正式隔開了兩個世界。
她腳邊有著一只精致的鎏金小匣子,里頭是氣虎虎的伢置放進去的一百枚金葉子和數瓶宮中良藥,甚至還有一張北齊的正式路引。
他,什么都替她著想到了。
可她卻什么都不能為他做,什么也報答不了他,只能走得遠遠的,從此不再相見,不再擾亂他的生活。
他們本就是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下啊……
獨孤旦蹲了下來,揭開小匣子,看著里頭金燦燦的金葉子和玉潤藥瓶子,鼻端不禁酸楚了起來。
良久后,她取過了那方路引置入懷里,小心地將匣子合上,而后捧起走近兩名威風凜凜煞氣騰騰的守門羽林衛。
“勞煩二位將軍,將這匣子轉交給伢大人!彼郎芈曢_口。
“這——”兩名羽林衛防備而遲疑地相視一眼,其中一人皺眉問道:“這是何物?”
方才他們親眼見伢大人領這女子踏出宮門,倒也不敢太小覷怠熳了她。
“請將軍們轉交給伢大人便知了!
她欠他的,太多太多,既知不應該,又怎能理所當然的受著?
兩名羽林衛眉頭緊皺,猶豫了片刻,終究接過。
“謝謝你們!彼屑ひ恍Α
“呃,不、不謝!眱擅鹆中l有些手足無措。
在夕照寒風中,獨孤旦攏緊了厚厚棉襖子,雖是弱不勝衣,卻仍堅定地直單薄腰背,一步一步地踏入暮色中。
相對獨孤旦的孑然一身,北齊后苑此刻正為“主公新寵”離宮的消息而歡聲雷動,喜氣洋洋。
“好,太好了!”蕭妃吁出了長長的一口氣,歡喜得忘形起身拍手笑了!霸瓉肀緦m是白擔心了。”
“是呀,娘娘!泵媒Φ溃骸澳桥硬贿^就是一庸脂俗粉,這不,還受寵不到十日,果然就惹得主公厭棄逐出宮了!
“本宮就知道主公不是那等貪戀美色之人!笔掑倘欢,洋洋自得地道:“這后苑之中哪個不是有背景有身份,這才得主公略略青睞一二?”
“很是很是,想她一個小小的賤子就想凌駕眾芳之上,也不自個兒照照銅鏡,瞅瞅自己是什么阿物兒?”妹姜湊興兒地道:“娘娘,如今后苑唯您為尊,這皇后之位非您莫屬,想必太宰大人也樂見其成的!
“噤聲!”蕭妃臉色一冷,斥道:“這等大事豈是你一下奴可置喙得?是本宮太寵你,讓你都忘了自個兒是什么東西了?”
“妹姜該死!妹姜不敢!”妹姜嚇得忙跪倒在地,兩股戰戰。
“請娘娘饒恕奴下無心之過,奴下、奴下再也不敢了!
“再敢大放闕詞壞本宮清譽,讓主公誤會本宮一心計較后位,你就等著本宮收拾你吧!”蕭妃哼了一聲,大袖一揚。“來人,拖下好好餓上三天,敗敗火清清肚腸,省得她連腦子都不清醒了!
“諾!笔倘耸膛柧氂兴氐厣锨巴狭巳司妥摺
妹姜不敢再求情,強忍著驚恐和淚意,只得猛在地上磕著頭,乖乖地受罰去了。
蕭妃神情陰沉。
這皇后之位自然遲早是她的,可在這之前,還得步步謹慎,小心再小心。
就在此時,殿外響起一聲喜悅傳棄:“吾皇主公駕到!”
蕭妃又驚又喜地站了起來,急急迎上去。
“拜見主公!彼饲f中帶著三分嬌媚,聲音柔得似能滴出水來。
心情沉郁惡劣的高壑在見到她充滿歡色崇拜的目光時,悶痛苦澀許久的胸口似是稍稍紆解了不少,不說旁的,光是帝王尊嚴和男性自尊心都大大得到了酣暢滿足。
“愛妃請起!彼铺旎牡厣斐鍪址銎鹚,仿佛想逼迫自己將那個冷血可惡的小身影逐出腦外般,刻意將面前身材豐潤瑰艷誘人的蕭妃扯入懷,二話不說就擁著往內殿而去,翻云覆雨……
想他高壑,堂堂帝王之尊,昂藏大好男兒,多的是各色美人爭相邀寵,競相把一顆芳心捧到他跟前,他至于可憐到要苦苦乞求她的回眸垂青嗎?
哼,她不稀罕,他有得是人心疼!
冬盡春至,在帝都城外的七里亭處,有間原做野店茶鋪子之用的兩層老宅被改做了客棧。
這客棧的特點賣得便是干凈,廂房干凈,床鋪干凈,連樓下大堂也打理得干干凈凈,簡單擺上幾張矮案,藺草編就的跪墊,沒有掛字畫也未曾擺青銅器物裝點,反而是一案置一個瓦罐,上頭插著清新的野花野草,端的是野趣宜人,令人觀之心胸為之一暢。
客棧里當家的是個眉清目秀的少年,還雇了個大娘下灶房賣些炊餅、包子和茶漿,東西雖少,勝在新鮮勁道適口,價錢又便宜,三個五銖錢就能吃個飽。
二樓廂房共有五間,一晚五個刀幣,多半供入夜趕路卻來不及在城門關閉前入城的客商和販子、農夫們歇腳,生意頗好。
那少年東家自稱丹,人人都喚他丹哥兒。
這天清晨,又送走了一批匆匆忙忙趕著在城門開啟入城的客商,丹哥兒——獨孤旦抹了抹額際的汗水,舒了口氣,露出愉快滿足的笑容。
趁著客人都吃飽喝足走光了,她回到樓上細細地打掃起幾間亂成一團的房,而后抱著重死人的床褥到后頭水井處賣力揉洗起來。
因為雇來的大娘腿腳不便,灶頭上的活兒卻做得極好,所以她便讓大娘專司吃食,打理大堂、樓上住宿的部分就自己全包了。
盡管初初開春,卻仍是春暖還寒時分,尤其是井里汲上來的水冰冽刺骨,她邊洗邊抖著,好不容易把一堆床褥全洗凈擰干了,高高地掛在后頭架起的毛竹竿上。
匆匆吃完了炊餅泡漿的午飯后,她又推著小板車到鄰近的村落里買店里所需的糧食菜肉。
村落里的莊稼人也有幫著人家挑菜送肉到店頭的,可一擔就得多上一刀幣的走路工,她在心里盤算了會兒,還是咬牙自己拉小板車去拖菜運菜了。
大富由天,小富由儉,所以她把手頭上的每一文錢看得比命還重。
累是累,苦也極苦,可是這種靠自己雙手掙來的銀錢、賺來生活才叫踏實。雖然偶爾在夜靜時分,她也曾幾度輾轉反側,腦中不自禁浮現他的一抬眉一揚笑,他的種種霸道卻體貼之舉,想著想著,她嘴角不自覺地彎起了笑,心窩處格外的暖。
可是,每每笑著笑著,她眼眶就漸漸酸澀得泛起水霧,呼吸也變得緩慢沉重。傻阿旦……既是愛不起,那就該徹底忘個干干凈凈。
就像,就像他倆從來不曾相識過,也從來未曾靠彼此那么近過。
獨孤旦倚著堆滿蘿卜大白菜的板車,小手緊緊搗著左胸口,那兒怎么變得空空蕩蕩,好像再搗也搗不暖了?
好半天后,她才終于像還魂了般,踩著略顯虛浮的腳步,繼續拉著小板車往客棧方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