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花雜色滿上林,舒芳耀綠垂輕陰。
連手躞蹀舞春心。舞春心,臨歲腴。
中人望,獨踟躕。
梁.蘭陵蕭衍〈江南弄〉
十日后。
在北齊與南齊疆土交界的城池有三,一是正北方的羔城,一是東北方的阜城,最后是西北方的鄲城。
而在鄲城內,有座遠近馳名、依傍漢水的華麗酒樓,名為“浮白樓”,凡往來者皆是豪門貴胄、文人雅士。
今日浮白樓門口卻被一大隊伍給堵了個牢實,隱生騷動。
“今天這座酒樓全給包了,閑雜人等一律攆出,違者重懲不貸!”南齊送親使耀武揚威地呼喝道。
兩旁銀甲衛手按刀柄,助陣恫嚇意味濃厚。
喜車內的獨孤窈舒適地倚坐在柔軟的錦繡褥榻中,盡管因舟車勞頓而略顯一分疲憊,仍掩不住滿面風華嫵媚,尤其是身上層層皎光紗精繡出朵朵牡丹的華袍,更襯得她國色無雙。
一名侍女正跪坐著為她斟茶,還不忘輕聲寬慰!敖裢砟偹隳芎煤眯獋覺了,姑子……”
“嗯?”獨孤窈彎彎柳眉微挑,似笑非笑的看著她。
“奴下錯了。”侍女悚然一驚,忙伏地磕首,顫聲道:“奴下罪該萬死,是該改喚皇妃娘娘才是!
“罷了!豹毠埋簼M意地抿唇一笑,柔聲道:“你該知曉,如今本宮既是北齊皇妃,皇室尊嚴就不容得人輕賤了去,若換作旁人,無論是誰,本宮定是不輕饒的。可青你自幼跟隨本宮身旁,素來伺候得經心,本宮看在舊日情面上也當饒你一回,不過下次……”
“謝皇妃寬宏大量饒了奴下,下次奴下決計不敢再犯錯了!笔膛嗷琶Υ蟊碇倚摹
“本宮信你定當做到。”獨孤窈一揚華貴寬袖,雖受封和親貴女不過半個月,她已經徹底將自己融入了高高在上的“北齊皇妃”一角里!捌鸢。”
“諾!鼻嗝τ种刂乜牧艘粋頭才起。
就在此時,外頭的擾嚷聲越發劇烈,獨孤窈蹙了蹙眉,不耐地道:“這送親使是越來越不濟事了,怎么連個宿處都處置不好?”
青不敢直言這是自家主子臨時決定不住驛館,偏要改住這酒樓惹出來的麻煩,只得頭垂得更低,小心翼翼道:“皇妃,您說得對,這還是南齊的城池,送親使竟然就已經擺不平這些刁民了,著實也太無用了。”
“哼,若換作是兵強馬壯令行禁止的北齊官吏,又怎會被區區刁民為難了去?”獨孤窈嬌秀的下巴昂得高高的,儼然已為身為“北齊人”而感到驕傲。
然而在酒樓大堂內的一角,獨孤旦一張小臉黑了大半。
放著氣派的官方驛館不住,送親隊偏偏跟人家民間酒樓來擠一處是想怎樣?
“真真是冤家路窄。”她難掩不爽地喃喃自語。
方圓五百里,整整三分之一的可能性,連這都會遇得到,她該說自己是晦氣纏身,還是同庶妹孽緣深重?
“阿旦!”跑堂的小二氣急敗壞地跑過來,拉了她就要往外走!翱炜炜欤乒竦目祉敳蛔×,咱們跟著上!”
上?上什么呀?連長袖善舞的掌柜都被當小菜一碟了,她這女扮男裝后,活脫脫就是個面黃肌瘦發育不良的小身板夠人家跺一腳的嗎?
“二哥兒,等等!豹毠碌┠X中靈光一閃,反拽住了小二的袖子。“我知道該怎么辦了!”
“真的?快說說,快說快說!毙《牬罅搜郏焙鸷鸬氐。
今晚大小上房可都是被訂滿了,全都是鄲城的權貴和往來經商的豪客,哪個都得罪不起啊!
相較之下,這每三年就送一批北上和親的貴女還真算不上十分稀罕哪。
只不過這次的貴女似乎氣性極大,氣派也擺得足足的,這不,搞得連用銀子便能打發的送親使都來硬的了。
“附耳過來!彼郎惤《,咕噥了幾句。
小二越聽越是發傻,下巴都要掉了!斑@……這真的能行?”
“肯定能行!彼Φ煤藐帯
事到如今,小二也只得死馬當活馬醫了,想到外頭就要被押下的掌柜,猛地一咬牙──好!豁出去了!
在大堂最角落隱密處的一桌,有幾名戴著笠帽、身穿暗色斗篷做江湖客打扮的男子不著痕跡地朝兩人方向瞄來,其中一個身形高大、氣勢淵渟岳峙的男人目光尤其銳利專注。
他緊緊盯著那個瘦巴巴小小一只,正和店小二甲竊竊私語的“店小二乙”。
“成何體統!彼忌乙惶,暗暗冷哼了聲。
“主公,是敵是友?”桌邊其中一名氣色蒼白,像是重傷初愈的男子疑惑地低問。
“販子,賣餢鍮的。”他眼神依然緊鎖著話畢便又鬼鬼祟祟躲到柜臺一側的店小二乙,低沉嗓音里有一絲沒好氣。
“賣布頭的?”那受傷男子仍是一頭霧水。
桌畔的另一個雄偉男子強抑下大翻白眼的沖動,低聲嗤道:“給毒傻了?主公那日在荒郊野嶺親自弄來了的‘餢鍮’,應就是那人賣的。”
想起那晚的失職和狼狽,幾個大男人面上涌現深深愧意,他們明明是負責貼身護守主公的大宗師,卻……以至于落得還得讓尊貴無匹的主公親身為他們療傷兼找吃的。
此次回返北齊,就是主公不罰,宗統領也會活剝了他們三層皮的!
高壑對幾名護衛的羞慚悔愧恍若不見,因為他注意到了躲在柜臺角落的店小二乙,他──她──白凈小臉上露出的一朵笑容……是種活似小老鼠偷吃了一大盞燈油的竊竊賊笑。
而他沒發覺自己嘴角竟也不知怎的微微上揚。
下一刻,酒樓大門外驀然響起一聲凄厲如殺雞般的尖叫──
“啊啊啊……”
外頭騷動更大了,鬧哄哄的,不知發生了什么天大亂事,只聽得女子尖聲驚叫和一迭連聲的哭罵,搞得馬兒也受驚嘶啼了起來,一時場面更亂。
“快走快走!本皇妃不要在這骯臟地兒住了,來人!快、快抓走,抓走啊……”
趁亂偷偷擠到喜車后頭,挖破一小孔塞了數只耗子進去的小二哥身手靈活地鉆回人群中,余悸猶存地拍了拍胸──還好還好,幸虧昨晚在后巷泔水桶發現的那一窩耗子還來不及藥了去,今兒才能派上大用場。
阿旦說得對,果然招沒有陰不陰損,只有好不好用。
而在一陣雞飛狗跳、人仰馬翻之后,但聞大隊人馬催趕著駛離了酒樓,喧鬧聲漸去。
“噗!哇哈哈哈哈……”多年來宅斗中被無數陰招陰了的獨孤旦,今日總算倒打一耙出盡惡氣,縮靠在柜臺角落忘形地笑得東倒西歪,只差沒捶地了。
該!叫你愛擾民!叫你瞎顯擺!
獨孤窈呀獨孤窈,你這怕耗子的性子還真是十五年如一日都沒改,嘿,沒改得好呀!
高壑就這樣看著她笑得齜呀咧嘴,全無半分女子形容可言,良久后,終于低聲吐了兩個字。
“傻妹!
是夜。
高壑修長身軀佇立在窗邊,黑眸凝視沉沉夜色,忽爾遠方一聲鷹嘯隱隱而來。
他輕揚鐵臂,倏然間臂膀一沉,上頭已穩穩站了只喙利眼厲的黑色鷹隼,這頭猛禽雙翼微抖斂起,隨即親密地蹭了蹭他。
高壑寵溺地點了點它羽色烏黑油滑的腦袋,冷峻臉龐有一絲柔和,低聲道:“司,帝都有動?”
猛禽司咕嚕了一聲,極富靈性地抬高了一只爪子,上頭系了個火燒不滅刀劈不入的桐油鐵竹管,示意地撓了撓主子的肩。
他有些好笑,宗把這鷹都養成精了。
待取過那只小巧的桐油鐵竹管,他以巧勁旋開,一卷細小錦帛落在掌心,錦帛上只有簡單幾個字:
稟主公,事無變,按計行。
他面色稍緩,大掌一揉捻,錦帛已化成粉碎紛紛落地。
如此,倒也不枉他親自以身作餌一遭。
“飛白。”他沉聲喚道。
一個影子倏然出現跟前,單膝跪禮,恭聲道:“主公。”
“你去瀾城,命威將軍速速點兵三萬!备咣猪庖婚W,嘴角露出嗜血微笑!霸撽P門打狗了!
“諾!憋w白卻有一絲猶豫,不放心地道:“可,屬下昨日才回到主公身邊護守,若是再有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