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湄卿緩緩走向古井。
她恨的人都死了,他們死有余辜,她只有痛快的感覺,但是……她愛的人也都死了……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真是她一手造成的嗎?
她那年邁的祖母、稚齡的庶弟、幾個未曾害過她的姨娘和庶妹,還有無辜的滿府下人,全部都在一夕之間被處斬了,尤其是庶弟振哥兒,雖是江雪艷那毒辣狠婦所生,但可愛天真的他,總是心無城府地朝她露出大大的笑容,總是朝她長姊長姊的喊,總是遠遠就張開小手飛撲進她懷里,對她親熱依賴,她也打從心里把他當成自己的嫡親弟弟,而她卻親手害死了那來不及長大的孩子……
誰來告訴她,這不是事實,這只是一場夢,一場惡夢,等醒過來,祖母和庶弟都會在她身邊……
一陣寒風吹來,透徹的寒意令她打了個哆嗦,陣陣清楚的寒意逼得她面對這不是夢,是事實。
當日,祖母一再告誡她,人心險惡,心慈手軟并不是好事,偏生她沒聽祖母的話,有眼無珠,讓自己落得如此境地。
仰望著天際,她無語問蒼天,看向古井的眼里充滿了絕望和凄楚。
她想不通為何事情會演變至此?
她的心好痛好痛,如同被撕裂了一般,好似被人用刀生生的割著,更似被絞扭成一團,令她喘不過氣來。
她想?yún)群,卻喊不出來,她想痛哭,卻哭不出來,她想大聲否認這一切不是她造成的,卻百口莫辯!
因為,是她造成的,是她造成的!是她那可恨的心軟造成的,她自以為是好人,卻只是個濫好人,引狼入室,害死了母親,也害了自己……
所以,她誓言報仇!
然而,復仇的結果又為何反而令她失去了她愛的家人?
不該是這樣的,這跟她預想的結果不一樣,寧國公府除了她,滿門抄斬了,而榮親王府卻只斬了榮親王一人,流放了二房,其余人都沒事,應該滿門抄斬的是榮親王府才對,因為他們?nèi)荚撍,然而皇上卻抄斬了寧國公府……
如今,她生有何歡?死又有何懼?
一個一無所有的人,不會畏懼死亡。
她終于走到了古井之前,閉起了淚眸,毫無留戀的縱身一跳……
“啊—— ”
宮湄卿騰地坐了起來,她愣愣地看著桌上的青油燈,那豆大的火光忽明忽滅,更映得她面色蒼白,雙眼無神。
她的發(fā)鬢全都濕了,貼身衣物也都因惡夢而汗?jié)瘢乃季w很紊亂,還微微的喘息著。
重生已經(jīng)月余,她還是時時作這個她前世投井自盡的惡夢,每當夢醒,總是汗?jié)褚黄,凄厲的尖叫聲也總會驚動下面的人。
想著,晨露已經(jīng)從外間打了簾子匆匆進來,一臉關切。“奴婢在外頭聽到尖叫,大姑娘又作惡夢了?”
“是啊!惫黉厍淇嘈σ挥!坝煮@著你們了!
晨露是打小在她身邊服侍的貼身丫鬟,重生之后,她看向晨露的眼里總是又悲又喜,因為前生晨露為了她沖撞了宮湄嬌,因而趁她不在府里時,讓宮湄嬌命人給活活打死了,令她悲痛欲絕。
“驚著了奴婢有什么打緊,姑娘一直睡不安穩(wěn)可怎么辦才好?”晨露看著她家姑娘又是一副失神迷茫的模樣,不禁擔憂不已。
“無事的!睂m湄卿自然知道自己夜夜睡不安穩(wěn)極是反常,那前生的投井之夢壓在她心上,也不知哪天才會散去。
晨露服侍主子更衣,一邊說道:“夫人昨兒才在叨念著姑娘這一個月來時時作惡夢,想請個得道高僧來府里做法事,為姑娘驅(qū)邪!
“作個惡夢罷了,怎么就想到驅(qū)邪了,母親忒小題大作!
雖然嘴上如此說,但她唇邊露出了溫暖笑意。
重生后的她,格外珍惜母親對她的溫柔關懷,也誓言不會再重蹈覆轍,令母親枉死。
老天悲憐,讓她回到了江雪艷尚未入府、母親未死、她還未嫁入榮親王府的這一年。
此時她年方十五,才剛與前生待她負心薄幸的榮親王世子元奕綸議了親,距離嫁期還有整整一年的時間,當初因為識人不清而做的蠢事,她不會再犯了。
前世她獨排眾議,不顧祖母反對,極力促成她爹的外室江雪艷母女進府,只因她去上香時,江雪艷母女在山腳下攔轎下跪,那江雪艷楚楚可憐、聲淚俱下地述說她們母女在外備受鄰人鄙視的白眼,雖有國公爺?shù)恼辗,卻因身為外室而抬不起頭來做人,女兒更是沒有名分,自小便被嘲笑,那宮湄嬌又抱著她的腿,一口一聲長姊的喚她,淚汪汪地說她有多么渴望能有個姊姊愛她護她,令她憐憫之心頓起,才會回府求祖母和母親應允讓她們母女進府,又因為江雪艷生下了宮湄嬌,她還求母親讓父親納江雪艷為姨娘。
她們順利入府后,江雪艷成了姨娘,宮湄嬌也成了國公府的庶女,她們兩人對她做足了表面功夫,江雪艷還迅速有了身孕,生下國公府唯一的子嗣。
她不知道自己母親是被江雪艷害死的,還在母親死后,聽見父親說要抬江雪艷為繼室時幫著說服大力反對的祖母,讓江雪艷成功上位,成了寧國公府的當家主母,從一個外室變成了身分尊貴的國公夫人。
她自己的可恨之處還不止如此,江雪艷成了國公夫人后,宮湄嬌也成了嫡女,兩人依舊對她噓寒問暖,千般關心萬般呵護的,致使她半點防備之心都無,以至于宮湄嬌說舍不得離開她嫁人,要當她的陪嫁、要時時陪在她身邊時,祖母氣急敗壞的反對,她這個當事人卻沒有警覺,還傻傻的以為是姊妹情深。
當時,她壓根不知道宮湄嬌那幾近扭曲的性格,也不知道當江雪艷還是外室時,宮湄嬌便十分羨慕她這個國公府嫡女的生活,或許是渴望得太久了,故而只要是她擁有的,宮湄嬌都想要。
因此,雖然她要嫁入榮親王府時,宮湄嬌已為嫡女,大可議一樁門當戶對的好親事,但宮湄嬌卻一心想成為元奕綸的妾,就是想要占有她的夫君,想要掠奪她的一切。
而后的幾年,宮湄嬌也真的做到了,她攏絡了元奕綸的心,令元奕綸寵妾滅妻,冷落她這個嫡妻,在她這個世子妃遲遲無法懷上孩子時,宮湄嬌不僅懷上了,還一舉得男。
當時江雪艷是受寵的國公夫人,是國公府的當家主母,權勢都抓在手上,宮湄嬌也是嫡女,元奕綸便以身分相當和生子有功為由,讓宮湄嬌成了世子側妃。
從此,她和宮湄嬌的身分便顛倒了過來,宮湄嬌比她這個世子妃還像個正經(jīng)主子,府里下人只聽她的,元奕綸也只在她那里留宿,公爹婆母都只疼愛宮湄嬌。
反觀她這個世子妃,當?shù)脴O是悲哀窩囊,因生不出孩子被公爹婆母嫌棄,因不會耍狐媚手段被丈夫冷落,因不受公爹婆母和丈夫的寵信也得不到下人的敬重。
當她后知后覺的發(fā)現(xiàn),原來一直在離間她與元奕綸夫妻感情的人竟然就是聲稱要當她與元奕綸橋梁的宮湄嬌時,為時已晚,宮湄嬌已經(jīng)完全占據(jù)了她的丈夫。
后來,當她無意間知道她母親是被她力保入府的江雪艷給害死時,她在榮親王府已孤立無援。
她想為母親報仇卻一點力量都沒有,完全倒向?qū)m湄嬌的丈夫根本不可能幫她,連她父親也不相信江雪艷會下毒害死她母親,榮親王和元奕綸的生母許側妃,甚至要元奕綸以七出之條的無子休了她,將連生兩子的宮湄嬌扶正為世子妃。
她聽到時震驚不已,想她嫁入王府以來,雖然無功,但也無過,她懷不上孩子是因為丈夫婚后一年便因?qū)m湄嬌吹的枕頭風不近她的身了,她自己一人要如何懷孩子?
而他們竟要以七出的無子之條將她休離,她怎甘心?再想到江雪艷毒害了她娘親,她更是悲痛萬分,對于引狼入室后悔莫及。
因此,她決定報復這些人。
她不動聲色的留意著王府的動靜整整一年,終于讓她發(fā)現(xiàn)了驚天秘密—— 榮親王元世廣和元奕綸竟在暗地謀反!
更令她吃驚的是,其中一股助力居然是她的娘家寧國公府!
其實,她不應該驚訝的,這想必是宮湄嬌牽的線,而向來甚有野心的江雪艷對這個天大的計劃如何能不動心?
事成之后,榮親王元世廣若登上皇位,元奕綸這個世子就會成為理所當然的儲君,當元奕綸即位之后,受寵又誕下兩子的宮湄嬌便是最有可能的皇后人選,如果要讓宮湄嬌當上皇后,首先要除掉的人便是占了世子妃之位的她!
思及此,她頓時心下大驚,當下冷汗涔涔的意識到自己的處境有多危險!
江雪艷能為了國公夫人的位子毒害她母親,宮湄嬌自然也能為了皇后的位子除掉她!
與其讓她們除掉自己,坐上大位永享榮華富貴,讓她母親死不瞑目,還不如她放手一搏,讓他們?yōu)橹\反付出代價!
從那時起,她便暗中搜集榮親王謀反的證據(jù),又發(fā)現(xiàn)任兵部右侍郎、極受皇帝重用的壽安侯府小侯爺陶書俊在查榮親王,她便將罪證交給陶書俊,加上陶書俊手中原就握有別的證據(jù)一并呈給皇上后,寧國公府和榮親王一夕問斬,榮親王府的二房除了她之外,包括許側妃在內(nèi)全部流放。
她認為該滿門抄斬的是榮親王府才對,卻只斬了榮親王一人,流放了元奕綸所屬的二房,其余人都輕輕放過,反而是寧國公府面臨了抄家的噩運。
問斬前,她的祖母讓人給她帶了口信,意思是,她爹與榮親王密謀造反致使?jié)M門抄斬是罪有應得,縱然知道罪證是她提供的,但祖母并不怪她,然而,若當初她沒有力保江雪艷母女進府,她的娘親便不會死,且依她爹那優(yōu)柔寡斷的性格,若不是江雪艷煽動也萬不敢去謀反,最后,若不是她同意讓宮湄嬌陪嫁,也不會落得丈夫被搶、地位不保的下場。
種種的原因加起來,祖母直言,沒有人比她自己的心軟錯信、識人不清更可恨,要她往后將此教訓銘記在心,未來的日子不要再犯同樣的錯。
然而祖母不知道的是,失去了一切、孑然一身的她根本沒有往后可言了,祖母的口信令她自責心痛、懊悔痛苦得無以復加,每當夜深人靜,悔不當初這四個字總是緊緊的梗在她的胸口,因此,她才會走上絕路。
然而那一切都過去了,一個多月前她重生了,一覺醒來竟回到及笄這一年,很多事都還沒開始,她愛的人都在身邊,她還來得及阻止一切。
“天還沒亮,大姑娘臉色不好,再睡一會兒吧!”晨露勸道。
宮湄卿搖搖頭,睜著一雙黑不見底的眼眸看著晨露。“今日不是要去海華寺上香嗎?早些準備吧!”
她記得很清楚,前生便是在今日上香時遇到了江雪艷母女,動了那不該有的惻隱之心,而這一次她不會了。
就如同宮湄卿的記憶,江雪艷母女果然在海華寺的山腳下攔轎下跪,看著她們唱作俱佳的賣力哭訴,她虛與委蛇的應承會回去與祖母和母親好好商量讓她們?nèi)敫皇隆?br />
回到府里,她便直奔祖母的拾華軒,適巧她的母親夏氏也在那里陪婆母喝茶,她開門見山地將江雪艷母女攔轎哭訴一事給說了。
宮老夫人是個眼里不容一粒沙子的個性,一聽便來了氣,重重擱下茶杯!笆裁聪伦黧a臟的東西,敢攔誰的轎子?”
她早知道兒子的外室是個在酒樓客棧唱曲的煙花女子,因為跟兒子一夜雨露懷上了孩子才被兒子收為外室,不然以那樣低賤的出身,在府里當個粗使婆子都不夠格,哪里還能成為外室?
“老祖宗何必為了那個人動怒!毕氖蠝厝岬膭竦馈
她身子孱弱,無法時時伺候丈夫,又口拙不會表達感情,見了丈夫總是怯怯的樣子,討不了丈夫歡心,因此與丈夫一直相敬如賓,雖然很想為丈夫生下兒卻始終無法如愿,加上卿兒出生后,霞姨娘、云姨娘和月鳳、若夢、幼萍幾個小妾陸續(xù)進府,她見丈夫的機會更少了。
“母親說的不錯,祖母不必為了此事動怒,若氣壞了身子,孫女可心疼了。”宮湄卿輕輕拉著祖母的手撒著嬌,一雙清亮靈動的眼睛流露著對祖母的依戀。
宮老夫人看著孫女那自然流露的親情,頓時露出了舒心的笑容。“卿兒這丫頭,慣會哄我這個老婆子!
雖然她有七個孫女,但她還是最看重嫡媳生的嫡女宮湄卿,只盼嫡媳能再為她誕下男孫,她便沒有遺憾了。
“孫女倒是有一個想法,請祖母和母親聽聽可不可行!睂m湄卿泰然自若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