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第一艘開始了!這些人的箭術……哈哈,真有趣,真像在玩家家酒!苯饍貉谧熘毙χ。
湖面上輪番的箭射,轉眼已輪到第八艘。對岸所剩的人不多,她斂斂心神,還是尋不到五哥的人影,對這種女兒節也早沒了興致。
一頂轎子停在對岸,她本來沒特別注意,直到那人出來,她愕然,他問了身邊人幾句,面露嘲弄的笑意,沒多久,仆人取來黑絲巾與弓箭,他系在腕間,上前至岸邊。
她豈只臉黑,不如跳河自殺!
“油炸魚你敢!”她怒喊。這天敵!這種看似憐憫實則諷刺的作法令她恨極了!
那頭的余延顯仿佛察覺她的怒火,往這頭看上一眼,薄唇得意地冷笑,專心瞄準黑金繩結的玉佩。
她低咒一聲,怒氣翻騰,瞧見一名學士將弓箭拿上船,說道:“借我!”
那斯文的學士愣了下,被她可怕的氣勢煞到,連忙呈上長弓與箭袋。
她立即自箭袋里抽出一箭,拽滿弓弦。
“六小姐!”畫舫上的人都傻了。這么遠的距離哪射得中……在搞笑嗎?
岸邊主持的小官員嘴里說了什么,似乎在問還有人嗎?
一名青衣男子步上前,左腕也系著黑絲巾,這本也沒什么,但教人注意的是他面上涂了油彩,讓人看不出是誰。
徐烈風微地一怔。那是誰?
余延顯打量與他并列的男子,嗤笑一聲:
“不敢真面目示人么?就憑你也敢喜歡徐六?”
“就憑我也敢喜歡徐六。”涂著七色油彩的男子不卑不允地答著。
那頭兩人同時舉長弓,這頭的徐烈風雖是一頭霧水,仍是重新瞄準。
她心神漸漸專一,五感鋪天蓋地地延展開來,瞬間余延顯弦上的箭頭在她眼里無比清晰,五感中再無其它顏色的存在。
岸邊,衣著華麗的夏王匆匆自馬上躍下,身后的衛士跟著遞上大弓與箭套。夏王一眼就尋著黑金雙色的繩結,他目光停在反光的金線上,神色復雜,凝目對準玉飾上的掛環。
剎那,三箭齊發。
此時,徐烈風長箭離弦,越過高架,在畫舫眾人的驚呼下,將余延顯迎面而來的銳箭倒拖入湖。
“怎么撞上了?這不就少了一箭嗎?六小姐你還不如不射呢!我就說,這里這么遠,哪射得中掛環呢!”金兒大呼可惜。
容生驚異地往她看去。
咚的一聲,夏王的金箭射入玉飾上的掛環中心。本來高架設計簡單,一旦有人射中玉飾上的掛環,掛環順著箭身滑下,卡在靜羽上,用來證實得玉者的身分,但,青色利箭緊追在后,尖銳剖開金箭箭身,直打入掛環中。
在日光下,掛環晃動了下,順著滑落,黑金繩結的玉飾就這么吊在青箭箭羽上,隨風輕曳。
岸邊一陣安靜,就連畫舫這頭也是寂靜無聲。徐烈風回過神,望著那青衣男子,這到底誰?
“把船靠近些,我上去看看!彼钪。
畫舫往第八艘小船靠去。她一躍上小船,美眸再掃過對岸,這才注意到蕭元夏也在場,他正心不在焉盯著他自己的長弓。
也好,待會兒就與他說個明白吧。
玉飾果然落在青箭上,而青箭確確實實將夏王的金箭不偏不倚地剖成兩半,這眼力跟力道都是絕佳,她還真沒試過這種手法,不知自己行不行?
她正拔著箭,忽聽得背后連續兩聲男子叫道:
“夏王饒命!”
“夏王,她是徐六!”她回頭一看,蕭元夏的金箭正對準她。
嗤的一聲,如電箭矢快疾而來。徐烈風頓時僵住,秀眸微地張大。
余延顯即便知道趕不上,仍是立即拽弓要追上金箭,但有人比他還快,青色的箭影飛快地消失在他的視線之內,僅留陣陣殘像。
“阿奴莫動!”青衣男子厲聲大喝。
金箭直逼她的眉心,她緊咬住牙根,硬生生止住逃跑的念頭,瞪著破空而來的金箭頭。
頃刻間,青箭緊附而上,強霸的箭勁斜撞上金箭,改變金箭目標,就這樣,雙箭自她頰面掠過,直直捅入高架上。
雙箭力道之猛,令得高架劇烈搖晃——她的心跳也差點停止了。
蕭元夏垂下目光,棄了手上長弓,他俊美的臉龐微微發白著,甚至,額面有著冰涼的汗絲。他心神不屬地瞧見左側的青衣男子,嘴角彎了彎,道:
“阿奴是誰啊?”
“阿奴是徐六小名,家里人都如此喚她!鼻嘁履凶庸Ь磪s語帶冷聲。
船還沒靠到岸邊,徐烈風就跳下船,涉水上岸。她一聽見青衣男子這說法,一怔。這人……誰?哪位兄長?
蕭元夏聞言,微地皺眉,又舒展,淡聲道:
“奴字在南臨帶有卑賤之意,徐家人居然這樣稱徐六。”他轉向徐烈風,對上她的目光,隨即又調開!半y怪你怎么也不肯告訴我你的小名,我還當你與我有隔閡。徐家在南臨自有威名,他們絕不會無故替自己兒女取上如此卑踐之名,阿奴,阿奴……”他笑了聲!霸瓉砦乙恢痹诟旒已劾锉佰`的第六女來往啊!
“你……”她有點惱了。蕭元夏這玩笑是不是開得過火了點?
“阿奴小時病弱,身子太過嬌貴,咱們怕老天隨時會帶走她,就為她取了一個卑賤的薄名,盼她能自老天眼下留存性命,并非輕踐她!
她呆住,怔怔看著這不疾不徐的青衣男子,嘴巴動了又動,喊著:
“五……五……”自她了解南臨奴字的意思后,心生疑惑為何家里人要這樣喊她?只有五哥替她編了這個理由,即使她不怎么相信,但也只有五哥肯編這個理由,從此,她就纏著他不放了。
“阿奴,過來!
徐烈風猶豫一會兒,慢步走向他。經過蕭元夏面前時,蕭元夏動了動,似是要拉住她,青衣男子眼尖,立即一個攥手,將她用力拖曳到身邊。
蕭元夏深深看他一眼,問道:
“徐五長慕?”
“草民,徐五長慕!毙炝绎L顫了一下。
蕭元夏笑道:
“是你最敬重的五哥,他回來了啊!彼煌溃骸皬拇艘院,各走各道吧,徐烈風,你這些年來,仗著夏王之名,在京城作威作福也夠了,以前我怎么跟個傻瓜似的疼你寵你啊。”
“蕭元夏,你是發了什么瘋?”她傻眼。
他皺皺眉!氨就醯拿M是你能叫的么?徐烈風,就當本王一朝醒來終于恍然大悟了吧。你好好一個徐家人,連點建樹都沒有,成天只知巴結陛下,本王勸你,多多知趣,少在本王跟陛下面前出現,多學學你父兄吧。本王將跟……秋蘿小姐結親,你好自為之,往后你我一干二凈,莫要再糾纏本王!
徐烈風不只傻眼,還頭暈腦脹了!眼前這人在說什么?這是蕭元夏嗎?怎么才一個大雷雨,就把他給擊得這么離譜!
就算那天他被豬油蒙了心,說要她當王紀,事后想反悔,可以!直說就好!她本就無意!現在是怎么了?為了與羅家小姐結親,所以不惜犧牲他們從小到大的鐵交情嗎?還是……所謂的鐵交清,又是她在一廂情愿了?
怎么……她一直在一廂情愿呢?
她搜尋蕭元夏的面容。他的情緒不明顯,隱隱帶著敵意與決裂。
她張口欲言,想問他是出了什么事?可是,他此刻無情的眼睛帶著鄙夷……他……他發現她才是真正的劣民之后了?
“如果……”她咬住牙根。“如果陛下肯允徐六出京,徐六愿一世留駐邊關。”不是她不肯建樹,不是她想沒出息……他明明知道的!南臨或許曾有女帝,但絕無女臣,她身為徐家人又是女子之身,唯一一條路就是遠赴邊關,生死盡獻南臨。
他嘴角綻出譏諷的笑來!澳悖炝绎L,生是南臨人,死也只能是南臨鬼。莫說陛下,就算是將來繼位的陛下,也不會讓你離開南臨京城半步!”語畢,他轉身上了馬。
徐烈風掙開身后人的力道,奔前幾步,瞪著他大聲問道:
“蕭元夏,方才你是真想殺我?”
蕭元夏瞇眼,手里馬鞭驟然緊握,往她打去。
徐長慕眼明手快,舉臂替她挨了一鞭。
蕭元夏笑道:
“徐五好俐落的身手,好疼惜妹子的心。莫怪本王,本王只是替徐家教訓一下不成材的徐六。”他瞟著她難掩震驚的神情,輕笑一聲,拉過韁繩策馬而去。
天下細雨又開始落下,徐烈風怔忡地看著那消失的騎士半天,她意識有人在看她,她回頭,對上這滿面油彩的男子。
她訝了一聲,喃道:
“不用擔心……我想……過去可能是我……又誤會了什么……”那真真丟臉之至,居然誤會他倆是鐵交情這么多年。
這么多年來,這么依靠蕭元夏,這么以為他是知心好友,這么認定他是此生最明白她心意的知己,這么……希望有一天她能夠守護南臨,好保護在京師當閑散王爺的他,他喜歡當文人,不愛戰事,沒關系,若有戰事她來頂,她是天生的徐家人嘛……原來,搞了半天,她把一廂情愿這四字寫得極好,恐怕歷代哪位書法家都沒她強悍了。
“沒關系……沒關系……”她反復低念著。以后少練這四字就好,人總是要自省,不然一生犯同樣的錯誤實在太侮辱自己了。沒關系……
“阿奴,我臂疼。”
她恍惚回過神,發現自己早被這青衣男子帶離岸邊,這不知是哪兒的窄巷里,他靠著墻,卷起袖子,露出被鞭打的一道血痕。
“阿奴,我臂疼。”他又重復道。那語氣倒是沒有多少疼痛之感。
這一次,她完全回神了,連忙摸索著身上有無帕子。她先摸到袖里暗袋的帕子,而后跳過,自腰間取出另外一條,小心翼翼壓住他的傷口。
她的美目不住地瞟著他,一下偷看他比四年前還高壯的身軀;一下又偷看他被油彩遮面的臉,他那雙晶亮的眼一直落在她面上,她實在很有疑惑,這真是五哥嗎?
眼睛……不太像,身軀也不太像南臨人的柔弱纖細,臉……臉形倒有點像……那聲音她好像在哪聽過……
“阿奴,你壓得過力了,我自己來吧!彼⑽⒁恍Α
她緊張兮兮地松了手,任他拿著她的帕子輕輕壓著他的臂。她有點手足無措了……
“五……五……你……這些年好嗎?”
他聲音微地放柔。“我很好,你呢?”
她垂下眼,拉開嘴角,形成笑弧!拔液芎谩!苯Y束。好像……沒有什么話可以說了,果然生疏了,但這也沒什么不好,過往確實是她太依賴兄妹感情了。
“你想不想知道我現在生得何種模樣呢?”
她咦了一聲,與他對目。
他笑:“阿奴忘了么?南臨劣民有個神話,是不?”
她瞪大了眼。“可是……可是……”
他眨眨眼!澳阆胫垃F在我改頭換面后的模樣么?”
“……一點點想……”一點點而已。
“那你替我抹去面上油彩?”他微微彎身,配合她的身高。
“喔……”袖里那蝙蝠帕子她是死活都不肯拿出來了。天上細雨一直打在兩人身上,她拉過乾凈的內袖借著雨水,極力掩飾緊張,輕輕擦去他臉上的油彩。
她很想找話,可是實在不知要說什么……
“阿奴,我要變得丑極,你會嫌棄么?”
“這有什么好嫌的?五哥就是五哥!彼拱渍f著,更坦白點,她還希望他就是原來那樣,或者丑丑的更佳!拔乙恢币詾椤裨捑褪巧裨挕
“我也以為神話就是神話,但讓我下定決心行成人禮的,是三百年前西玄著名學士徐直的一小部分手稿。”
“她的手稿?”她輕輕拭去他眼下的油彩,當露出淚痣時,她忽然想起那個叫解非的學士。
他目光暉暉地看著她,說道:
“徐直的墓遭人私盜,這事一直沒有公開,據說里頭她大部分的手稿與尸骨都不見了,只剩一些陪葬珠寶以及小部分來不及被帶走的手稿。我輾轉拿到手,上頭提及在四國前極可能是一姓天下,當時動亂之故,爭天下的不只四姓,還有其它姓氏,其中一姓的貴族面貌平凡,但男子與女子初夜行房后,相貌若漸美,就有機會能成為一姓之首,后來四國起了,那支姓氏的貴族為避禍端,擇南臨而居,刻意與劣民混血在一塊,不教四國君王察覺,以免除根。我想賭上一賭……阿奴,這事是個秘密,在四國史上尚無人提出這種說法,你萬不能說了出去,連老三都別說,他性子躁,易漏嘴!
“二娘……是那貴族之后嗎?”五哥在告訴她秘密呢,連三哥都不能知道的秘密,他怎會輕易告訴她?她拭去他臉上最后一塊油彩,傻住地看著他妖精似的美麗容顏!澳恪恪狻
他眼底顯出真正的笑意:“解非是我在外的學士之名,我本名長慕,阿奴!
“喔……”她張嘴,一直盯著他看,吐不出半句話來。
“一開始我不是不認你,而是,那是我第一次清楚地看見,徐烈風的長相!
她聞言心一涼,想起在牢里曾求他別說出她的混血,結結巴巴道:
“五……五哥……我……長得……其實跟……南臨人……差不多……”
“阿奴長得很出乎我意料之外呢!彼χ骸罢f不得,南臨胥人真跟西玄徐家五百年前一家親,這才也出了你一個相貌兩國特色兼有的小美人兒!
她撇開頭,眸底涌起熱氣。
如果這種體貼的話在四年前對她說,她一定死也要抱著五哥大腿不肯走……父兄對她很好,不缺物資享受,也給予她任何她開口要的,甚至在嬌慣著她,如果她沒有手足,一定會覺得她備受疼愛,但正因有了手足,看見他們彼此間的相處,再對照自己的,才發現,父兄他們一直在照顧一個叫徐烈風的軀殼,而不是真正在關心她這個人。
那種感覺讓她覺得他們只是在交代……在奉命……奉誰的命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她想當徐家人,想成為真正的徐家人,成為他們的手足,走入他們的中間。
可是,她連個機會都沒有。
“這是你繡的青蛙么?真可愛!彼龂樍艘惶,回神一看。解非……不,五哥正攤開那沾血的帕子打量。
她滿面通紅,很想奪回來但不敢有所動作。一有動作,就會被他發現她很在意這只小青蛙的。
“阿奴認力自己是井底之蛙么?”她攥緊拳頭。
他折好收起,凝視著她,平靜說道:
“那兩年我確實連你寫的一封家信都沒打開,因為那時,有沒有阿奴,對我來說都不重要,直到成人禮那一夜我才知道你的重要……做人回不了頭,是不?那,只能往前看了!
“……我對五哥……真是重要的么……”她喃喃道。那怎么四年來一直沒捎信給她?她想問,但不敢問,不敢在確定五哥說的是不是真話前,先把滿腔真心再獻給他,其實她真的很想他很想他……她怕又是自己自作多情,最后五哥會像蕭元夏那般在她以為一生一世的感情不會變時,狠狠地砸回她的心上。
她也會痛啊……可是,她喊痛的時候,父兄沒有人注意到……
他抹去她滑落的眼淚,強逼她與他對視。他一字一語清楚地說著:
“阿奴認定自己是小青蛙,出不了井,看不得四方天空,那我,就停在南臨,不再飛了,一直陪著你這只小青蛙,什么時候你能化為展翅大鷹離開南臨,我們再一塊走,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