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小姐,時候到了。”她茫然地張開眼,轉向黑暗暗的身側。
女聲輕柔道:“有人托我,替六小姐做最后的整理,這樣上路也好看些!彼龥]有說話。
“你放心,這里只有你跟我,就算是要走了,也不能讓其他獄卒看見六小姐半點肌膚,是不?五少托我問你,你愿意穿白色嗚?”
“……五哥……他還好么……”她聲音粗啞,像破鑼嗓子。
“他約莫是好的吧,夏王將他軟禁在夏園,好像在寫兵策,不允其他人進入。等到他寫完,就能離京了!
“……太好了……太好了……”她緩慢地摸上一直藏在袖間的蝙蝠帕子。
她喜歡五哥,心里很喜歡很喜歡,可是,她不想留話給他。他離京后可以成為學士解非,重新再展翅,真真好極了。
只是,她害得他無法有子息,她……她慢慢拿出帕子小心折好!敖饍骸热弧甯绺銈冞B絡……他是要跟春蓮姑娘一塊走么……”
“原來六小姐聽出我的聲音啊!蹦锹曇裘銖妿c淘氣!霸蹅兏蛇@行的,都是有理智的,明白那些人不能碰就不會去碰。這幾個月,一直有個劣民想贖春蓮姑娘……五少?排著吧。”
“……那五哥怎么辦……”
“自然會有人陪著他。好了,你還沒回我呢,你要穿徐家白色嗎?”
“……好,我生是徐家人,死也是徐家鬼……金兒,請你告訴他……我對不起他……下輩子阿奴還他……再做兄妹,不叫他再為我操心……”
金兒勉強笑笑,摸到火摺子,亮起想點上火把,才這么一個光芒,她與徐烈風打上照面,嚇得落了摺子。
她趕忙踩滅火苗,心神未定!澳恪
“……嗯?我臉上的傷還沒好么……你別跟五哥說,我見過南臨處決……面上罩著麻布砍頭的……請收尸人不要動麻布……就這么掩埋……五哥不會看見的……”
“不是,不是!六小姐……”金兒用力吸口氣!斑@是連老天也幫忙了……你等等……”她迅速鎮定,摸黑奔出天牢,對著獄頭大聲道:“你們是怎么了?居然讓六小姐的眼睛見不得光了!你們是多久沒讓她見光了!”
“這……”獄頭心虛了。
“虧徐將軍保家衛國,你們是這樣待他女兒的!就算要她死,也得讓她好好的走,這樣整她嗎?”
“不,正是想讓她好好地走,才讓你進來為她整理……”
“算啦,你去找個帷帽,紗長些,愈長愈能好好遮陽。”
獄頭啊了一聲,面露疑惑,接著,他垂頭沉思半天,才道:“好吧。徐家一門為南臨留不得全尸,就當……感念徐將軍吧。”
他好不容易找到適合的帷帽交給金兒。她又匆匆回到鐵門后,猶豫一會兒,對她道:
“我怕有人忽然進來瞧見六小姐。我摸黑替你換衣梳頭好不好?”
“……都可以……謝謝你,金兒。以前……除了五哥外……其實我是沒將劣民放在心上的……現在才發現……如果我跟你們一樣就好了……”
金兒眼里有淚,拿起梳子小心替她梳著長發!笆前,我就說嘛,當劣民是苦了點,但命長得很,跟皇族的人來往才危險呢,都不知道人家要怎么捅你……你根本沒要害先皇,對不?”
她沒有答話。
“你怎么不說呢?讓大家都知道。∥姨婺銈鞒鋈!你怎會去害皇帝呢?”
“……金兒,我不想害你……你出去后……別提我……別要抱任何不平……”
“怎么你都不像你了?”金兒哽咽!霸趺葱旒乙幌伦尤珱]了?怎么五少也……夏王不是曾跟你交情很好嗎?怎么不救你?今日明明是你處決的日子,南臨余家的長子居然在你砍頭的日子定下后,求請陛下,也在今日親自游街接官帽。這根本是在示威!”
“……他高興……就好……以后金兒也要保重……你比我世故……這種話不該由我說……”
金兒忍著淚,掏出鑰匙解開她的手銬,再替她脫下衣物,換上白色的衣裙,她碰到她手上緊緊握住的帕子!斑@是……”
“這是我……喜歡的人送的……等我走后……請收尸人不要動它……我想讓它陪葬……”她小心翼翼地將帕子放入衣里胸前,極度希望它能跟著她一塊走。
在南臨,除了五哥外,她絲毫沒有留戀了。等到了九泉,她有許多人要見,她的父兄們,還有四姐……也許,還有陛下跟那個……一直在深宮沒有出來看過世界的女人……怎么到最后大家都齊聚一堂呢?
那……是不是幾十年后,五哥下來了……她能笑著上前跟他說……再一次兄妹好不好……如果他說不好,那她就厚顏說,改成白首夫妻好不好……一世就好……讓她這個小青蛙得償所愿……
“原來六小姐有喜歡的人了?那人好不好呢?”金兒柔聲問著。
“……好……很好很好……他是在天上飛的……我現在只怕……萬一他飛得太高,沒人陪他怎么辦?我一直在地上追他,可是……現在我必須停下來了……春蓮姑娘真的不行么……我五哥值得的……”
金兒啊了一聲,只覺她思緒好快,怎么從喜歡的人轉成五少了?她小心挽起她的長發,替她戴上帷帽,確定沒有一絲頭發露了出來,才道:“六小姐,自己能走么?”
她試走兩步,有些氣虛。“……可以……”
“六小姐,別讓那些獄卒碰到你,那些人手臟,別人不知情,但我們都知道你絕對沒有做對南臨不忠不義的事,你靠自己走,連帷帽都別讓人撞到!
“……最后的路,我自己抬頭挺胸的走嗎……這是當然的啊……”
金兒上前用力抱住她,低聲道,“六小姐,今日一別,永無見日。請……偶爾想起……我們……”
她戴著手銬腳鐐步出天牢,刺目的陽光隔著面紗仍然讓她縮了眼睛。
金兒冷冷看獄頭一眼!澳敲嫔,我看見了,要別讓人知道你干的好事,就不要取下帷帽。連往日好聽的聲音,都是你們害的吧!”
“不不,不千我們的事。是那日罪犯得知徐將軍他走了,叫破喉嚨的……”
金兒冷笑一聲。“罪犯?往日大伙見了她喊她一聲六小姐,今日知她沒有價值了,便轉口改罪犯。原來你們比我們這些下等劣民還不如!
徐烈風疑惑地看向金兒。金兒滿面的淚,滿面的不甘。這又是怎么了?這都是一出出的戲,等戲落幕了,就可以閉上眼睛好好休息了,她哭什么?
“……金兒,這是好事啊……我是去見我父兄的……我很想他們……以后他們都可以好好休息了……”她轉向獄頭,微微施禮!巴帐俏也缓,沒有細想,差點連累你們……都是人生父母養的,何必受我連累?徐家六女烈風,先前失禮,尚請見諒!
獄頭低著頭,揮揮手。“帶她走吧,誤了時辰就不好。金兒姑娘,你留步吧,要出了什么事,你被誤會可就不好了!
金兒心一跳,往垂首的獄頭看去,偏偏一時間看不出所以然來。
一名獄卒將徐烈風領去。她足下有腳鐐,速度奇慢,那獄卒居然配合她,過了一會兒,她被領到墻邊一角,她面前橫著一格格的長板,恰恰掩去她的身影。
“徐將軍剛走,陛下不忍六小姐囚車讓人瞧見,便允夏王,以轎子取代!
“……多謝陛下與夏王恩典……”
未久,一頂轎子停在長板之前,她本要等獄卒領她坐進去,哪知獄卒放她在原處,她前頭那一格的罪犯坐了進去,獄卒對她微一施禮,跟上那頂轎子離去。
徐烈風略略疑惑。今日砍頭的不止她一人嗎?劊子手也真是操勞。再過片刻,另一頂轎子來了,轎夫朝她說道:“快上來吧,趕時辰呢。”她沒有吭聲,直接入了轎。轎子小些,轎椅上有著厚實的棉墊,連足邊也塞滿了棉墊。
轎夫在外輕聲說著:
“請將棉墊塞在鐵鏈間,披風蓋住手銬腳鐐,莫要發出半點聲音!
她微地一愣,下意識聽從這人的提醒。
轎子行進一陣,停在一處。她又聽見轎夫說道:
“是空轎,要出去接人的!
“方才那頂,是徐家老六的,這頂不是空轎還是什么?不過,照慣例還是要查看的!庇腥诵Υ稹
她詫異地看向轎窗。
說話的那人打開轎窗,對上面紗后她的視線。接著,他合上車窗,笑:
“行了,是空的,走吧。”她傻眼。
轎子靜靜地行走著,轉眼間,已上鬧街。異樣的吵雜聲令她有些疑惑,那哀哀泣泣的哭聲,似有人出喪,她目光移到轎窗外,又是一怔。
轎子混進披麻帶孝的人群里了?
轎子略停,轎夫低聲道:“請快出來入另頂轎子。”她起身要出轎,腳鐐鏘的一聲,淹沒在哭聲之中。轎夫心里一急,將她扭了出去,另一名轎夫蹲下迅速將棉墊纏上腳鐐,再將她用力推進另一頂小轎。
她撲進轎子時,撞上里頭的男子。那人低叫一聲,立刻將她摟住,讓她坐穩!傲媚镞好么……”
“……容生……”怎么好久不見,連他也變蒼老許多?
學士容生微微一笑,低頭忙著解開她的手銬腳鐐!澳隳f話,先聽我說。待會兒,我們要出轎,你得靠自己的雙腳走出城,不管如何走不動,想活命都得出去。”
“……會連累你們的……我……不想再害死人……”
“能夠順利出入各國的,唯有學士。如果南臨皇室想抓學士,一個兩個也罷,膽敢當眾處理數十個學士,那真真是想惹眾怒了。你忘了嗎?或許你在南臨沒有多少朋友,但,你出入學士館一年多,比誰都好學,每個學士都是你師傅,徒弟有難,師者豈能不救?”他解開她的腳銬,又迅速替她披上麻衣,見到她帷帽阻礙,一把掀了!安荒艽髋俞∶,換斗笠……”他的聲音頓時消失。
她嘴角輕輕上揚!斑好……果然見多識廣的學士……不一樣……沒被嚇跑……容生……你說我這樣還能活多久呢……何必為我……冒險呢……”
他撇開目光,再轉回時輕笑:“我不能瞞你,我沒在其它地方見過你這模樣,但既然要救人,就要救到底!”一頓,他苦澀失笑:“原來,南臨跟小周國沒什么不同……沒什么不同……”
他將她單邊耳環取下,替她束起男子長發,接著,幫她戴上斗笠,掩去三分容色。他自懷里取出紅木牌子,改掛在她的腰間,柔聲道:
“這是解非的學士牌子,只要不細看,是可以過關的!
她一震!拔甯缢
“這牌子不能借為他用,否則將喪失學士的資格,但,這是不得已之舉,就算將來讓人知道又如何?這世上多少國家想私用解非,唯有保住他的學士之名,他才不會被其他國所用。你放心吧,他自有法子離開京師。說來今日真是走運,南臨有人求官帽,繞京而行,處處都是鞭炮,滿天的炮煙,多少掩去面目。六姑娘,得走了!
趁著轎子一停,他立即硬拉著她出去。徐烈風幾手要撲倒在地,但她忍著想吐的虛弱,慢慢地走在這群學士之中。
這些學士人人披麻帶孝,都是她在學士館學習的良師。
她垂下眼,只覺自己過往真是白活了,讓這些不是南臨的人來救她……
“奇怪……”容生注意著她的行進,對旁邊同伴道:“今日過城門的人如此之多……不對,是進出的人被嚴加盤查!我認出來了,那是南臨羅家的人!”
“這是在干什么?一個個,全把斗笠面紗拿掉!”前頭的官兵喝道。
“這是怎么了?在查什么!”排隊的百姓起了騷動。
“今日方帝夫自請監斬罪犯徐烈風,行刑前他福至心靈掀了麻布,這才發現有人李代桃僵將徐烈風換了去。眼下正在全城搜捕,誰要敢窩藏,絕不輕饒!”
“徐烈風不就是徐將軍的女兒嗎?”
“大人……徐家真是欺瞞我們的劣民?他們真不是胥人?”
羅家的武官嘿笑兩聲!澳沁用說……”話還沒說完,便被長鞭狠狠擊中背脊。他痛得叫出聲,拔刀轉向罵道:“是誰……王爺!”
夏王騎在馬上,淡淡道:
“徐家乃胥人一族,與劣民無關。若是以后,再聽見有人造謠,一律抓起鞭刑二十!
“……是!
夏王略略掃過城門里長長的隊伍,招來守門人!皼]有可疑的女子么?怎么守這城門的人少了?”
羅姓武官殷勤代答:
“想自天牢逃出京師,由此出距離最遠,所以方才都調到另一個城門守了!毕耐鯌艘宦,再看向城里百姓,忽地他目光停在披麻帶孝的這頭。他沉默半天,道:“今日是哪家人出喪?”
容生走到前頭,淡淡一笑:
“我們今日暫且成為徐家的家人,在徐六處刑的這一日,一并送徐家一程。”
夏王打量他一會兒,又落在他腰間紅牌!岸际菍W士?”
“正是學士!這里的學士,沒有一個南臨人,個個都聽說過南臨徐家的威名,不戰到最后一兵一卒絕不放棄的南臨徐家,一生性命盡獻南臨的南臨徐家,連我們這些沒有出身國的學士,都心甘情愿來祭拜一番!
夏王掃過每一名戴著斗笠的學士,驀然間,他看著被容生遮掩半身的那個腰身纖細的學士身上。
那學士微微垂著頭,看不清面色。是誰曾跟他親口說過,不管他在宮里哪里,她總會找到他的。
他跟她說,那是心有靈犀。
……茫茫人海里,他也找得著她的。
他為此心喜,以為那是人生另一半的圓滿所致,哪知,是諷刺的血緣。
“王子!”
夏王看見一人匆匆奔來,跪在容生面前。他認出這人是小周國使節李默,那此人是……“小周國皇子?”
容生低頭看著李默,笑道:
“被你認出來了啊,李大人,別回去了,就留在南臨吧,反正小周已經成為西玄附屬,南臨不遠矣,都一樣的!
夏王瞇起眼。“小周國皇子說話可要小心了。”
容生哈哈大笑!艾F在哪還有什么小周國皇子?眼下我將出城遙祭徐家后,直回小周國。夏王,請看在容生曾是皇子的份上,聽過來人一言。小周國滅,不是因為它沒有良臣,而是君主聽不見他們的聲音;不是他們不肯犧牲,而是君主蒙蔽他的雙眼。小周緊鄰南臨,南臨無數的傳說,小周國百姓都一清二楚!南臨有徐家良臣,南臨有不忌臣子掌重權的君王,南臨有相互信賴的君臣……小周國國土狹小,百姓不多,但,每個人都盼如果能分得南臨傳說的一半都好!分幾個徐家人給小周國吧!分幾個南臨君王給小周國吧!你們的傳奇,我們一直在羨慕著!在看著!但,今時今地,小周已消失在歷史上,南臨呢?呵,原來是我們誤會了,南臨跟小周沒有什么不同,看看眼下,我們正在走同一條路,只是小周國先行到了終點,接下來,就等你們了!”
他這話一說,南臨百姓各自驚懼,守門的士兵與羅姓武官紛紛跪下,道:“王爺息怒!”
夏王面無表情地看著他,道:
“你是學士,敢說出此等大逆不道的話,本王是奈何不了你。敢問學士容生,你此回小周國,是以什么身分?小周國主送出降書,皇室皆得以保命,一世無虞,你想以皇子身分回去救苦救難?”
“容生早在十年前就已經放棄皇子身分,現時以皇子身分回去,縱然一世無虞,卻也只是西玄附屬下的一條蟲,幫不了多少百姓,我將在那西玄附屬之地開學士館,以西玄人也動不了的學士之身幫助曾是小周國人的百姓!
“真是偉大志向啊……你這里的人要出去,都可以,但,有一個南臨人混在你們其間,留她下來,你們就可離去!
“這里都是學士,沒有普通人。難道夏王想犯各國眾怒,押下所有學士?”
“非要我指出來嗎?你非得要連累這么多人嗎?已經保你不痛苦地走了,為什么還要多惹事端?難道你不知道你一死,你的五哥也能解脫了嗎?只要你乖乖出來,我不動他!
容生身后另一頭的同伴緊緊拉住徐烈風的手臂,不讓她走出去。
徐烈風只覺胸口那帕子在發燙發熱。她聽見夏王道:
“把斗笠都掀了,本王看過才準離去,否則全城百姓一個也不準走!
“如此皇室,如此南臨!比萆p蔑地笑了聲,拉下斗笠。
一個學士接著一個,脫下斗笠,丟至一旁,脫到最夜,只剩容生身后那個纖細的身影。
夏王沉默地看著那個身影。
她慢慢地朝四周學士施上最后的師徒之禮,而后上前走出容生的影子。夏王注意到她的發色略有異樣,但不是很關心,只當是陽光之故。
她甚是虛弱,舉手投足皆透著一股病氣。她慢騰騰地拉下斗笠,跟著丟棄一旁,一雙毫無光彩的美目徐緩與他對視。
啪的一聲,他手一松,長鞭落了地。
“……王爺……意下如何呢……”她破鑼嗓子。
夏王幾度張口,卻是說不出只字片語,他喉口不住滾動,直直落在她的面上。半天,他終于發出聲音,低微地清楚地——
“……走……全都走得遠遠的……不該回來的……不要回來……”
容生反應極快,立即拾起斗笠替她戴上,幾乎是拖著她快步走向城門。
其他學士紛紛跟進,有意無意將她繞在中間。
跪在地上的羅姓武官想要抬頭看看到底發生什么事,那破鑼嗓子是誰,夏王自馬上毫不留情地踹他一腳。
徐烈風經過夏王時,他也不低目看她,俊目微微睞著正視前方,讓人看不出他此刻的眼色。
等到全數學士離去后,他一踢馬腹,喊道:
“把城門全關!今日找不著徐六,任何人都不得出城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