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里的燭光微微,將角落里的年輕姑娘照得隱隱約約。解非掃過她還緊緊攥著那搶回的絲帕,想必是重要人所送之物。
“到時找個繡功精良的繡娘縫上,應該與新的無異才是!彼ㄗh著。
良久,她才點頭,沙啞回答:
“你說的是!彼⌒囊硪韺⒔z帕收妥,抬起美目,朝他勉強一笑:“我還沒多謝解先生相助呢!
“不過小事而已。那絲帕想是貴重之物,小姐才會如此看重!
“……也不算貴重,是我……是我姐姐送我的,這絲帕來自外國,所以我……我才特別重視!
他聞言,眼底抹過細碎灼光。原來是姐妹之間的贈物……
徐烈風未覺他的心思,只想著絲帕無論如何是搶了回來,等回頭她要將這帕子收在寶貴的箱子里,想看再拿出來,再不教人隨意搶去。
她振作了一下,掃過牢里一圈,再對上他的目光,她微地一愣,笑道:“解先生不用擔心,多則半天我們就會被放出去。”他不是南臨人,自然不知她的惡行劣狀,一個月內總會有一、二次來小牢里意思意思。
起先,是油炸魚跟她打,后來她十二歲那年方十二從背后偷襲,油炸魚一拳正巧擊中她的面上,從那時起,油炸魚自認君子動口不動手。一個巴掌拍不響,她也沒法跟個不肯出手的人打。
其實這幾年她很少打架了。這說來好笑,糾正她行為的,不是任何一個徐家人,而是外人蕭元夏。
那年他被她面上的青腫給嚇著,細細追問之下才知她與人毆架。搞半天,他一直以為她的性子外向,最多跟幾個地痞流氓打架鬧點小事,哪知居然跟重臣之后互瞧不對眼,時常生起事端。
蕭元夏性子偏溫,但不表示他不清楚朝中政治走向。南臨方家是三朝元老,一直想介入南臨軍政,方家子弟里不乏出色的軍人,可惜徐家在南臨位高權重,聲勢難以動搖。
要論軍事功績,方三郎始終是差了那么點,是以在軍權方面卡不上位。那方家最小的無賴處處找上徐烈風鬧事,京師百姓哪個不把徐家第六女跟方十二視作同樣的無賴?
蕭元夏自是十分不喜這樣的比法,但他身為皇室中人,要是明顯偏向徐烈風,必然加深方家對徐家的妒恨,這種小事要傳到陛下那里,誰知方家老臣會不會親告御狀說徐家第六女好勇斗狠,把自家無賴的挑釁撇得乾乾凈凈。她要是從此失了寵愛不打緊,就怕陛下從此對徐烈風有了不喜之心,將來……將來她要入宮就不怎么容易了……這最后一點,蕭元夏沒跟當時尚小的她說個明白。
蕭元夏親自調停幾次,她也經他說明,修正其作為——徐家該將心思放在防守邊關上,而不是因為她,最后落到全心應付方家的妒恨上。
因此,她確實忍了,但,她一忍,方家小無賴更是肆無忌憚欺壓下來,他深知她的父兄就是她的弱點,處處踩著她父兄,十次里她兩次忍不住就打了起來。
蕭元夏知曉后,心里越發憎惡方家十二郎,但也只能要她暫且忍下,即使打架也要點到為止,并令就近捕快見兩人打起,不得傷人,就地拘拿,關了半天自行放人去。
徐家向來放任徐六行事,夏王出馬,徐家自是從命。方家稱小孩心性不定,鬧事該打該罰,也請夏王作主即是,萬萬不會鬧去朝上。
雖然各自表面都做無事受教狀,但蕭元夏已是不動聲色將方家這小無賴記在心頭上。
徐烈風自然不知蕭元夏旁的心思,只覺這皇子出身的蕭元夏有時像她弟弟,但在大事上卻比徐家人還像她兄長,出面替她擔著……她也不是全無擔當的人,既然受不了方十二挑釁而出拳打人,不管輸贏,在牢里蹲著時自請多上半個時辰——至少,讓方十二占占便宜得意揚揚先離開牢里,好過同對離開又被他窮追猛打著。
只是今日……
多了個同伴陪她坐監,她實在不好意思之至。她瞄瞄他臉頰有道細小的血痕,是替她擋拳時,被方十二指間尖銳的指環給劃傷。那條蝙蝠絲帕比自己的命還重要,要她拿給他擦傷,她心里不怎么樂意,但她手里也只有那么一條帕子……
徐烈風輕咳一聲,稍稍湊過去,想略盡一下歉意!敖庀壬@臉上的傷……”
“臉上的傷?”
“回頭我上藥鋪尋藥,雖然南臨的藥不如大魏,但去這種小疤的藥應該還是不錯的!苯嚯x下,那血珠還在他傷口上滾動著。她猶豫一會兒,將衣袖卷了卷,露出內袖替他擦去血珠,她仔細打量,確定傷口細小,應不妨事的。
她又看見他眼下淚痣,脫口:“解先生遇過與你一般有淚痣的人嗎?”她等了等,沒等到回應,往他看去,又是一怔。怎么又用那種亮晶晶的光在看她?
“我至今還沒見過眼下與我一般有淚痣的人!彼p輕撫過她碰觸過的臉傷,道:“這點小傷,傷到男子臉上,自是沒有大礙,小姐不必擔心。”
她聞言,眼兒一亮,直接靠著冰涼的墻坐在他旁邊!罢。男兒嘛,在乎什么破相——你跟南臨男子不大相同,南臨人愛美色,但美色有什么用,是吧?”
他笑道:
“是呵。這美色一來吃不飽,二來上了戰場也沒什么用處!毙炝绎L偏頭想著片刻,打趣道:
“依解先生的美色,上了戰場,足夠震撼敵軍……不不,恐怕連自己人都被震住了,這戰也別打了……”一頓,她又問道:“你在學士館無故提到戰事,難道你此次是經過南臨回國去,你國家有難?”
他詫異她心思靈敏,笑道:“也許!
這“也許”兩字意味深遠,似乎有難不在當下,而是在未來。徐烈風一時也想不出父兄他們提過哪個國家將遭災?她很少安慰人,但此時此地,她想安慰這人。她道:“這對你來說,是兩面為難吧。你是學士,自可避禍,但,你又在兵陣上有所專長,對你國家有所助益……”
他爽快一笑!斑@不是為難之處。我出生的國家,君王早已不信臣子,無論他們如何盡忠,都因他們身分低劣而被君王無視。我對這樣的國家早就沒有情分,要不是看在我的家人面上,想保住他們的份上,我已一走了之!
徐烈風微微瞪大眼。他這話真是大不敬之罪呢,所幸只有她聽見,她想了想,低聲道:“你家里人真是愚忠啊。”
他笑道:“正是如此!
“那……你回去后,如果家里人還是愚忠,那可怎么好?”
“人各有志,他們執意盡忠,我愿為他們盡最后一分力,將我這些年私下所寫的軍事建言,由我父兄轉呈君王,君王不愿聽諫言,從此我就是海闊天空的學士解非,與出生國家再無關系。”
這話在他嘴里說出來真真無情,她直率地問道:
“你對你國家就沒有留戀之處嗎?”
他半垂著眼睫,也回以同樣的直接!坝邪,家里還有個妹妹,可惜她走不了,我也無法帶走她!
“這真是可惜,解先生,你要是生在南臨徐家,必能一展長才!
“……小姐真心以為,現在的南臨徐家真受南臨陛下重用?”
她微地一怔,只覺他意有所指。
他有心轉變話題,笑道:“小姐住在南臨,想必不是一年兩年的事,才有南臨腔調,你道南臨徐家如何?”
“自是大大的好!”如果她有十根大拇指,她會豎起十根以表支持!靶旒倚值芙忝脗個都好!徐大徐二徐三輪流駐守邊關,徐四雖然不是徐家真正血脈,但她的忠心絕不輸其他兄長,至于徐五長慕……”
“如何?”
在這間小小鐵柵的牢里,薄弱的燭光輕輕搖曳,映著她頰面生紅。他心里微地有疑,是燭光所致還是她真臉紅了?
“百姓都稱徐五長慕為南臨長慕,要論南臨當代天才,非得算上他一筆。先生見多識廣,想必是聽過他吧?”
他含糊應一聲。
徐烈風驚喜道:
“你果然聽過他。我就說五——說南臨長慕遲早天下皆知。他所學與你相似,但其實論才能,請恕我冒犯地說,先生輸他一籌。先生四肢健全,眼力甚好,皮相也是無比出色,要學什么總是方便些,但南臨長慕不同,他自幼眼晴不太好,相貌……旁人也不怎么喜歡,要學習新知,總是費盡苦心,需要有人代筆,也要有人不時反復念書給他聽,在這種情況下,他這天才之名不是白得,與其說他是天才,還不如說其中他下的苦功非常人可比!彼凉M面喜色,滿心歡愉。南臨之外的人居然聽過五哥,這豈不是表示,五哥真真有才!光在南臨的名聲已傳到國外,那,如今他在外頭必過得風生水起!
他面露些許古怪!靶〗隳恪瓕λ,所知甚詳,還有些仰慕……”
“既是出色的人才,任誰都會仰慕的!”她語帶驕傲地。
他的表情還是很微妙。這年輕的姑娘甚是崇拜徐五長慕,似乎親眼看過徐五……當年徐五在南臨的面貌與其說丑,不如說在南臨人間顯得過于平凡,以致被人嫌棄。
當年這姑娘是……是怎么看到徐五長慕的?在京師大街?某間鋪子?一眼就能有如此印象?
依她外貌,應該小他幾歲而已,怎會對徐長慕如此印象深刻?
“那……徐六呢?”他問著。
“徐六?”
“小姐沒忘了還有個徐六呢!彼。
她滿面通紅,結結巴巴:
“我當然知道還有個徐六。這個徐六……這個徐六……不怎么好……比不上她五哥……在南臨陛下面前……只會討他老人家歡心,跟個佞臣沒有兩樣……”
牢里沉默了一會兒,解非才淡淡道:
“小姐眼里,徐六僅是如此?”
“……我實在想不出……她有何好處!
“小姐忘了在學士館里,學士容生曾提過她披甲入宮?”
她聞言,笑了一聲。“不過是小事!币活D,又輕聲重復:“不過是小事。”
解非思緒略略一停,還來不及捕捉內心深處的異樣,就見她微微一笑,自布袋里取出暖石。
“這可有用處了,以后再來牢里,就能靠它取暖了。”她看看他,將暖石遞到兩人中間!跋壬话耄颐话,相互取暖吧!
他順著她的目光看向暖石。
“……這牢里總是有些冷的,尤其是冬日,那真是冷得教人發顫,回家總得喝好幾碗姜湯呢!彼菜銐蛄x氣了。
“小姐身子不好?”
“沒有啊,我健壯如牛。”她笑。
“此刻牢里并不冷!彼曇袈月苑湃帷
她咦了一聲,輕輕碰上他的手指。還真是暖的……她又哦一聲,笑道:“男女不同嘛!蹦撬妥约和滔逻@暖石了。
她雙手握著暖石。蝙蝠……送!伲甯缢透=o四姐,雖然最后不小心送到她這里,現在也有人送福給她,雖然是她自己換來的。
“小姐家里沒人注意小姐身子怕冷么?”他神色有些軟了。
她笑笑,答道:
“有啊,都有注意的,我……家里人都待我很好,時刻注意我的身子。我想……可能是小時太鬧騰,所以稍稍有點怕冷!爆F在回憶,小時實在不該為了引起大家的注意,在月事來時把自己搞得凄凄慘慘。
她猶豫了一會兒,鼓起勇氣問他!跋壬,你看我像哪里人?”
解非得此機會,堂而皇之詳細打量著她。
她眼皮不貶,直直望著他,美眸清澈似鏡,連點雜質也無,看人不避不閃,與南臨女子相比,生氣勃勃,不拘小節,對于他這個四方游走的男子而言,她這種個性甚合他意。
也或者,他家里有一個妹妹,活潑熱情,因而他對這樣性子的姑娘添了不少好感,可惜各國女子不過太保守就是太奔放,要遇上這么恰到好處的至今除去他妹妹外,就只有眼前這年輕姑娘了。
他再一細看她美艷不可方物的貌色,說道:
“小姐你是……南臨混血?”有著南臨人的美貌,以及過艷的娶色。
南臨人美則美矣,卻不艷麗,這種艷麗他只在西玄人身上看過。
她嘿了一聲。“先生直接說是劣民吧,還混血呢。”
“在西玄,就不是劣民。依小姐家教,在南臨絕非以劣民方式生活,小姐自西玄而來?”
她呆了一呆!拔餍?先生是說……你在西玄看過我這樣相貌的姑娘?”
他沉吟一會兒,道:
“我并未在南臨見過與小姐一般艷色的劣民姑娘,也許是因南臨劣民混血太久而偏南臨面貌了,但在西玄,我倒是見過幾名南臨與西玄混血的姑娘……清麗中帶有幾分艷麗。但小姐膚白如雪,貌色傾城,她們與你還是有幾分距離!比绻麤]有出去游歷過,乍看只會認為她有傾城之美,卻一時不會想到它處。
她袖里雙臂微抖,直直盯著手里暖石。良久,她低聲道:
“先生還要待在南臨多久?”
“……目前不知!彼凵珡碗s。看來,她是想要他離開南臨來保密了。
“那……請先生……將來在京師見到我,或者,與別人說起相貌時……別提到此事。”
“方才我說過什么我都忘了,要我提些什么呢?”
她一怔,隨即勉強一笑!岸嘀x先生。”她又笑了笑:“先生看似涼薄之人,其實眼界甚廣,大度容人,你一點也不介意劣民的,是不?”
他不以為意笑道:
“我說過,南臨劣民到了其他國家,就不是劣民了,有什么好介意的?”
“正是。先生見聞廣博,不會把這劣民放在心上,當然也談不上介不介意!彼@?上硖幠吓R,而非其他國家。拜這位學士眼界之賜,她幾手可以肯定自己是劣民出身了……在南臨人眼里瞧不起的劣民……父兄他們也是因為如此一直不喜她嗎……那當年為何還要收養她?
解非暖而愉悅的聲音又起一一
“如果我能遇上與小姐一般的人物,就算她是南臨劣民,我也想好好跟她相處一番,說不得兩人志趣相投,有緣訂上終身,當我以學士身分游走天下時,她也能夫唱婦隨,不必再介意什么劣民身分!
她小嘴微啟,內心頓時洶涌澎湃,澎湃洶涌。她再粗枝大葉,也聽得出他話里有玄機。
玄機啊,確定是玄機!而且是拐了個彎的玄機!眼前這位學士對她有那么點意思?
“小姐家姓為何?”美眸里的黑石亮晶晶,好不刺眼。
“……我……我上頭還有兄長呢……”她語無倫次!八麄兌歼沒娶呢,怎么可以輪到我呢……”
他笑了出聲。這姑娘,真真直白,直白得可愛,直白得老令他想起一人……
“至少也要等我五哥娶四姐后……”
他笑容一頓,心思俱停。
她垂下眼,只覺得好生的……尷尬?害羞?連她自己都搞不太懂了。她下意識摸上腰間里的帕子。是啊,是人都要成親的,她還沒想過自己的婚事呢,她只煩惱——煩惱五哥娶四姐時她要送什么賀禮好,煩惱五哥回來時她是不是要把五哥所有送給四姐的禮物先退回四姐房里,免得他失望?
她臉頰還有點熱時,眼前的美麗男人忽地拉住她的手,問道:
“你叫什么?”
她抬頭,詫異他面色略略嚴厲,非要得到答案不可。是啊,她是徐六這事有什么不好意思說的!徐姓本就是南臨大姓,她這個徐六……他也是遲早會知道的,于是她答道:“我姓徐……就是方才你嘴里的徐……”
“把門打開!”
牢獄外有人喝道。
一聽聲音,她就知道是誰。果然,牢頭連忙開門,讓蕭元夏快步進來。
“王爺,在左邊的鐵柵欄里呢。”牢頭叫著。
蕭元夏往左邊看來,與她對上目光。
“烈風!”
她感覺到攥著她手的男人全身輕震。
牢頭殷勤道:“沒上鎖,六小姐隨時可以出來的!
蕭元夏視線落在解非過分美麗的面上,接著又見解非緊握著她的手,他掩去所有神色,說道:“烈風,可以出來了!
她應了一聲,向解非笑道:
“今日真是多謝先生相助了!彼p輕抽出她的手臂。
“阿……”
解非要拉住她,蕭元夏快一步先將她拉了出去。他對解非說道:
“本王聽人說了,多謝解先生相助!彼骋娊夥悄橆a上的傷痕,眉頭皺起。今日要不是這解非,這傷痕就要落在烈風臉上了,那姓方的,真不知收斂嗎?
“舉手之勞而已!苯夥切牟辉谘傻,目光微炙直盯著徐烈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