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藍千蝶而言,杜慕羽就是她的恩人一事,真的比見鬼還可怕!
偌大的書齋里,她全身因太過激動而發抖,她已分不清自己到底是氣、是怨,還是恨了,只知道她被這些堆棧的情緒逼迫到快要喘不過氣來。
她雙腳發軟的在書桌前的黑檀木椅上坐下,瞪著書架上滿滿的書,逼自己吸氣、吐氣,努力冷靜下來。
她抑住紊亂的思緒,讓自己回到十年前的那一日,她在大哥哥的背上昏厥,再蘇醒過來時,已經躺在她自己的床上,她身上的傷口也做了處理,但是卻不見大哥哥。
她開口問師父,“救我的那個大哥哥呢?”
“他離開了。”六旬的師父坐在木桌前低頭翻看醫書,頭也不抬的回答著。
“離開?他不是被小梅咬了?”她看了看四周,看到小梅仍乖乖的待在她為它布置在墻角的干草堆里。
“師父讓他及時服了解毒丸,并無大礙,只是他的手腕已留下一朵梅花印!
“他是誰?叫什么名字,又住在哪兒呀?”她一連問了好幾個問題。
“千蝶想做什么?”師父終于抬頭看她。
“報恩。”她說得堅定。
“是嗎?”師父笑了,笑得好賊,“好,等你好好的將師父這一身所學都學會了,師父就告訴你。”
當年的她才五歲,大多數的字都還沒學會,但師父就要她硬背一本比一本還厚的醫書,還要她認識繁多的各式藥材,更講解了一大堆藥效,那些全是她就算努力聽也聽不懂的艱澀玩意兒。
她當然也可以像先前一樣,天天帶著小梅偷溜到外頭去玩,而且非到天黑前,絕不回去,師父因為有很多事要忙,也就從來沒空出門找她。
但為了要知道恩人的名字,她知道自己從此之后只能當個乖學生,師父說什么,她便做什么。
當然,這十年來,她也曾經放棄過,因為學醫已經夠累了,師父還是個煉毒、解毒的高手,他所說的“一身所學”也包括這兩樣功夫,她覺得好累、好煩,好像永遠都學不完,所以她也曾經賴皮、曾經哭著說要放棄,也曾經旁敲側擊的想得到恩人的一丁點身世背景資料,但師父的嘴如蚌貝,什么也不肯透露。
所以她不得不認分,為了要再看到大哥哥一面,為了報恩,有多少個夜晚她在熾烈的煉藥爐旁揮汗如雨,為了顧煉藥丹的火候,三天三夜不曾闔眼,更甭提為了將那些難死人不償命的古今藥書倒背如流到師父的要求,她不知抄寫了上千上萬遍,還有到寒冽刺骨的雪山上采取師父要的雪蓮,失溫到差點沒了小命……另有很多很多苦不堪言的酸苦往事,但支撐著她、讓她咬牙撐過來的,就是她可以見到恩人哥哥的代價,結果呢?
小時了了,大未必佳,她竟然為了這樣的紈褲子弟刻苦耐勞了十年!
十年。
她氣得眼前發黑、氣得都要吐血了。
整整十年在學醫理的“陰陽”、“虛實”、“氣”跟“五行”,糾糾纏纏不間斷的磨練,嗚嗚嗚……
“可惡、可惡、可惡!”藍千蝶頻頻槌桌,握拳的手指關節都泛白了、槌疼了,但都沒有她的心來得痛,難過的淚水更是頻頻的落下臉頰。
僅隔著一席珠簾,不僅姜順,連才從外頭回來的丁華跟李智,都能從珠簾縫隙看到她這怪異的行徑,而丁華跟李智更從她身上的異服馬上認出她就是幾日前被主子輕薄的外地姑娘。
“怎么表少爺找來的大夫竟是她!眱扇隋e愕的開口。
“你們也認識千蝶?”姜順一臉好奇。
兩人尷尬的交換了目光,真不知該不該說?但她是大夫,萬一挾怨報復怎么辨?兩人最后還是決定將事情的來龍去脈簡略的說了一遍。
姜順這才明白表哥和藍千蝶的互動為什么充滿著火藥味,這該怎么說?冤家路窄。
“可惡、可惡、可惡!”藍千蝶還在書齋里槌桌咒罵,而且有愈來愈大聲的趨勢,桌上的文房四寶也因她槌桌的動作跳離桌面,且愈跳愈高,不消多久,毛筆架落地了!斑B你們這些毛筆都欺負我,壞蛋,大壞蛋!”尖叫聲伴隨著槌桌聲再度響起。
“讓她來替主子治病恰當嗎?”丁華心里很糾結,她雖然是大夫,但脾氣不太好啊,會不會將主子醫得更嚴重?
李智也點頭,兩人再看向珠簾后的藍千蝶一眼,目光再回到床榻上的主子,不得不替主子擔心。
“一碼歸一碼,我相信她不至于會害人!苯橂m然這么說,但也有些不安,他相信不是那個吻讓藍千蝶抓狂,應該是……要治好表哥的怪病真的很難吧?
不一會兒,藍千蝶發泄完情緒后,帶著一雙腫得像核桃般的紅眼睛,撥開珠簾走出來,她手上多了一張藥單,李智和丁華一見到她,立即一臉愧疚的抱拳行禮,她只是搖頭,當日又不是他們偷了香,愧疚從何而來。
“千蝶大夫,我家主子其實人不壞,他只是心情不好,才會做出跟本性不符的事來,請你別跟他計較!币荒樌蠈嵉亩∪A希望她醫治主子時能手下留情。
“你可千萬別讓他受更多的苦,這幾日來主子已經夠難受了!狈矫娲蠖⑵つw黝黑的李智同樣帽露乞求。
吱!這色胚上輩子有燒好香吧,竟然還有兩名這么忠心的隨侍,還有她這個為了他習醫十年的大笨蛋。
一想到這就生氣,她火冒三丈的直視著兩人,氣呼呼的拍著胸腩,以甕聲甕氣的嗓音吼道:“我是大夫,知道什么帳能算,什么不能算!”
兇!恁是兩個高大的男人也被她的氣勢震到不由自主的后退一步。
她怒氣沖沖的看向也有些尷尬無措的姜順,一把將那張墨汁未干的藥單遞給他,“你表哥的病一整個很麻煩,這帖藥只是可以暫時控制而已,要根治還得讓我回去想想!
她實在太心寒了,要她將解藥拿出來她辦不到,雖然他的確是她的救命恩人,但也是當街調戲她的色胚。
姜順瞪著墨汁都暈染開的藥單,眉頭一皺,但也只能再小心翼翼的遞給李智,一旁的丁華見狀馬上靠過去,兩人忙著在藥單上吹了乂吹。
“你們一個去抓藥、一個顧好你家爺,我們先回府了。”姜順吩咐著。
藍千蝶看著姜順徐聲的交代兩人后,就一臉神情復雜的定視著自己,瞬間,她知道他已知曉自己被輕薄的事了,一定是那兩個長舌隨侍告訴他的。
果然,他們一坐上馬車,離開廣千園后,姜順立刻誠摯的道歉——
“我為我表哥做的事向你道歉,希望你別放在心上。”
“冤有頭、債有主,姜大哥這個歉意我不收。但是你放心,我不會亂醫你表哥的!彼D了一下,“你表哥叫什么名字?”她終于還是問了。
“杜慕羽。”
她坐直身子,伸手拉開窗子的簾子,看著街上熙來攘往的人車,暗暗的吐氣,以壓抑內心的激動,為了這三個字,她走了十年的漫漫長路,也等了十年。
到底值不值……
藍千蝶心亂如麻,一回到黑瓦紅墻的老將軍府,就以累“想小憩為由,穿過庭院轉往花木扶疏的客房而去。
姜順知道爺爺心系表哥的病情,所以先往中院去看爺爺,沒想到爺爺早已吩咐下人,他一回來就要火速通知,所以他才走到曲橋,爺爺已迎面快步走來。
“爺爺!
高大粗獷的老將軍姜泰安大手一拉,拖著孫子就往藍千蝶的客房步去,也不管孫子在身后說了她想休息一事,便像一陣風似的,腳步未歇的穿過回廊、門堂、院落,直至雅致的客房門前,舉手敲門,也不等里頭的人響應,就直接推開門進房。
“爺爺,她可能在休息!苯槑缀跏潜粻敔斖现,也沒機會阻止爺爺的莽撞。
“沒有,她在喝茶呢!”姜泰安得意的咧開嘴笑著,一手指著坐在桌前悶悶在喝茶的藍千蝶,他大步走進屋里,劈頭就問:“小丫頭去看我那外孫的病了?怎么臉色那么難看?他的病情究竟如何?你好好給老頭子說一說!
藍千蝶死死的瞪著滿頭花白的姜泰安,覺得自己真的笨死了!她在心里放聲尖叫。
她跟師父住的南疆山上少有人煙,雖然也曾有一些陌生人士前去探訪,但都來去匆匆,只停留一盞茶的時間,在這些人當中,她從來沒見過有十幾歲的男孩,而唯一會讓師父叨叨念念的,就是眼前這個童心未泯的老將軍,只是她根本沒想過只有他才有可能會帶個孩子去找師父敘舊。
她當年總是絞盡腦汁的想著大哥哥可能是住在方圓百里的百姓人家,但他穿的服飾不似南疆人,她還曾跑到熱鬧的山間小鎮,因那里有許多來做生意的外地人,可是不管她怎么問,都沒人看過大哥哥,她卻從來沒料到,他可能是這老頭子的孫子,可惡,只能怨她當時年紀小,沒想太多……
“噢!”她痛呼一聲。
冷不防的疼痛,原來是姜泰安伸手指彈她的眉心。
“痛死了!”她搗著馬上紅腫的額頭,杏眼圓睜的瞪著他,“干什么?姜爺爺!”
“爺爺!苯樧谝慌砸埠脽o言,爺爺雖然年事已高,但老是做出一些讓人出乎意料的事,且從不認老,這會兒穿的是一身亮紫綢緞袍服,毫不在乎自己已有一頭白發及白胡須。
“怎樣?問她問題她不答,還一副想將我五馬分尸的表情,是想死啊!”
藍千蝶還是恨恨的瞪著他,她氣他啊,在過去幾年,他曾經幾度到過南疆找她師父敘舊,但他怎么從來不提杜慕羽被小梅咬到的事?他要是長舌點,她就不用受苦那么多年了,真是該長舌的時候不長舌。
“還瞪?吼!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我這老頭殺了你的爹還是你的娘呢!”姜泰安傾身向前看她,片刻后,搖搖頭的瞪著她眼里的怒火,“你從小就是沒人要的小娃兒,奇醫那怪老頭撿了你時,我還以為他要拿你來煉什么生死丹藥呢,沒想到卻將你養得這么大,還沒少嘴巴、少塊肉或少只眼的。”
她抿緊了唇,怕自己一開口就是氣話,干脆為自己斟杯茶一口飲盡,再繼續瞪著姜泰安。
“失常,她失常啊,孫子,你看,她還是惡狠狠的瞪著我,而非像她初來將軍府的這段日子,只要一聽到我聊起她的身世,她就不耐煩的打斷我的話!苯┌灿檬种忭旐攲O子,還揚揚下巴暗示他附和。
姜順正要開口,藍千蝶便已經忍不住的說:“我沒失常,只是姜爺爺同樣的話到底要重復幾次?記憶真的那么不好嗎?需要我開藥給姜爺爺吃嗎?”
“我是你師父的老友,他身邊就只有你這個女娃兒,我得趁機替他幫你復習啊,免得你忘了他的養育之恩。做人啊,受人點滴就該涌泉以報……”
“好,可以了。”藍千蝶投降了,這老頭沒聽到她的回答,會碎念個沒完,“我師父想要一個傳人,他又懶得到外面找,剛好,有我這娃兒自投羅網,隨便讓人丟在森林里被他撿到,師父就隨便養了,他說我若能隨便長大還好好的活著,就當他的傳人;若是死了,就代表老天爺不要他有傳人。此事不必姜爺爺復習,師父碎念到我都能倒背如流了,行了嗎?”
姜順嘆息,爺爺雖然是個馳騁沙場的大將軍,但絕不嚴厲,也不談紀律懲戒,他比較像在天空翱翔的大漠黑鷹,擅長帶幾十名精兵突擊敵營,他心思靈活、武功高強,卻童心未泯,與隱居遁世的江湖奇醫更有著深厚的情誼。
而兩人的結識是不打不相識,爺爺在一次戰事中受傷逃難時,巧遇采藥的奇醫,一個硬要醫,一個不給醫,個性都很幼稚和倔強,沒想到卻一打即合,就這么成為好朋友。
“什么叫行了嗎?我是年紀大了點,可記憶沒衰退,反而是現下年輕人以為自己都是天生天養的,老忘父母恩,我天天盯著你問,是在加強你的記憶,懂嗎?”
姜泰安也氣呼呼的。
這話影射到姜順的父母,但姜順聰明的沒接話,養尊處優的爹娘對爺爺的確少有關心,甚至因為向往江南美景,三年前南下定居,從此對爺爺不再聞問,反倒是他,欣賞爺爺的率性,在忙碌生意之余,不忘關切。
老將軍身體硬朗,火氣也大,就這段日子的唇槍舌劍,藍千蝶知道跟他爭執只是會讓自己愈來愈冒火而已,她抿唇,“好,我的記憶復習好了,現在換復習姜爺爺的!
“我的?”
“對,我想知道杜慕羽是個什么樣的人。我是說,他從以前到現在就一直是個喜歡軟玉溫香的大色鬼嗎?”她想知道為什么一個人可以變化那么大?
“杜慕羽是大色鬼?”姜泰安想了想,撫著髯須點頭,“嗯……這事說來話長!
“那就長話短說!
“好,仕途不順。”
“就這樣?”她瞪大眼。
“還不夠短?”他也瞪大眼。
她氣得咬牙切齒、雙手握拳,早知同類相聚,能跟師父那怪胎當好友的又怎么會讓人喜歡?!
“爺爺!”姜順也知道自己的爺爺一旦執拗起來,會有多難纏。
“怎么?”姜泰安吹胡子瞪眼的拉開嗓門哇哇大叫,“是我刻意為難這女娃兒嗎?你瞧瞧她,她的態度算好嗎?一副我欠了她幾千幾百萬兩的樣子!”
十年前一個善良溫柔的大哥哥,怎么現在卻會變成討人厭的紈褲子弟?他當人家外公的是怎么照顧的?都沒在教嗎?她充滿怨慰的怒火死死的瞪著他。
姜順看著兩人大眼瞪大眼,良久,他咽下到口的嘆息,正要開口時,敲門聲突然響起。
走進來的是負責送膳的丫鬟,她沒想到會在客房里見到老將軍跟姜少爺,急忙要彎身行禮,但手上端著膳食的大托盤因為這一彎,眼看著全都往前傾斜要倒了,這時,忽然一個嬌小身影迅速竄出,一手端起托盤并穩住丫鬟的身子,及時救了那些飯菜。
“謝謝藍大夫。”丫鬟連忙感謝。
“哼,奇醫養的怪丫頭,連吃飯也要一個人窩在房里吃!苯┌簿褪遣恍肌
“我不知道你還會功夫!”姜順倒是很吃驚。
“三腳貓功夫,跟你爺爺比差多了!苯┌才呐男乜冢J得很。
這點,藍千羽還真的不敢反駁,因為連師父都說,若非初次跟姜爺爺遇見時,姜爺爺深受重傷,兩人才能打個三天三夜,要不可能姜爺爺出一掌,他就得去投胎了,可見姜爺爺的武功深不可測。
“千蝶,你若是不介意,我們就一起用膳,我來回答你剛剛的問題!
姜順有種說不出的感覺,也或許是商人的直覺,他覺得藍千蝶對表哥是有興趣的,但這興趣是出自于大夫對病人的關注,還是有其它的原因,就不得而知了。